寒風卷著冰碴子,將新夯的練兵場刮得鐵青。徐大踩著鹿皮靴踏過積雪,靴底鐵釘在凍土上鑿出串白印子——這是林遠按戚繼光《紀效新書》所載,用米漿混合石灰夯實的演武場,三十步外立著七尺高的松木人靶,草繩捆扎的軀干要害處都用赭石畫了紅圈。
“一——二——三——投!“趙黑塔的破鑼嗓子壓過北風呼嘯。二十個青壯齊刷刷揚起右臂,掌中三四斤重的鵝卵石在晨光里泛著鐵灰。石塊劃出雜亂的弧線,多半砸在十步開外的雪堆里,激起蓬蓬雪霧。
唯有最末那道灰影如鷂鷹撲食,帶著破空銳響貫穿三十步外的木靶。松木樁子“咔嚓“裂開條縫,拴在頂端的青銅錢在寒風中叮當晃蕩——三寸見方的錢眼正卡著塊棱角分明的黑石。
“你小子怎么丟的!“徐大牛眼瞪得滾圓,絡腮胡上結的霜花簌簌直落。他三步并作兩步沖到隊列末尾,熊掌拍在李雙全肩頭,震得少年補丁摞補丁的短褐騰起塵霧。
李雙全搓著皴裂的手掌憨笑:“在灤河套趕羊練的......“他黧黑的面龐還帶著稚氣,眼尾卻有兩道風吹日曬的細紋,“狼崽子專挑落單的羊羔,得拿石頭打它們的鼻尖。“
練兵場東側支著十幾頂牛皮大帳,陸九正領著婦人往銅火盆添炭。這些帳篷原是趙家狩獵用的,如今用柞木搭起框架,雙層牛皮夾著干茅草,寒風吹過時發出悶鼓般的響動。最北邊的帳子飄著藥香——韓月娥正在里頭熬制凍瘡膏,陶罐里翻滾的獾油混著艾草味道。
“接著練!“趙黑塔踹了腳凍僵的拒馬樁,二十根柞木削成的尖刺在雪地里明晃晃的。新兵們呵著白氣拾回石塊,有個后生撿起李雙全投擲的黑石掂量,虎口立刻被棱角硌出血印子。
李雙全忽然貓腰從雪堆里摳出塊扁平卵石。十五歲的身板像張繃緊的柘木弓,左腳尖在凍土上擰出個淺坑,右臂后擺時露出小臂虬結的筋肉——那是常年揮動投石索留下的印記。石塊出手的剎那,他肩胛骨如飛鳥振翅般聳動,破空聲驚得帳頂的寒鴉撲棱棱亂飛。
“咚!“
六十步外的鐵鍋應聲而裂。那是劉大錘昨夜熬松脂用的舊鍋,此刻鍋底赫然嵌著卵石,周遭鐵皮如菊花般綻開。
“直娘賊!那個玩意把俺鐵鍋敲碎了!“劉大錘拎著個震天雷從帳篷沖出來,絡腮胡上還沾著鐵屑——幾個后生偏要劉大錘領著他們去看練兵,“這手飛石絕活比老子的八棱錘還利索!“
眾人哄笑聲中,李雙全悄悄把右手縮回袖筒——掌心橫著道寸許長的舊疤。去年秋收時馬賊襲村,他正是用祖傳的投石索擊碎了賊人眼珠,那粒沾血的鵝卵石至今揣在貼身荷包里。
林遠不知何時立在瞭望臺上,王千戶送的單筒望遠鏡的銅殼泛著冷光。透過琉璃鏡片,他看見少年投石時腰胯發力的角度,像極了標槍運動員的投擲姿勢。
“從此刻起,一刻鐘內,全部人著甲訓練,前幾日教你們的陣法,給林大哥看一下!”趙黑塔銅鑼一般的嗓子喊著:“一刻鐘還沒穿好的,圍著校場跑十圈——著甲跑!”
“鏗——!“
趙黑塔的刀鞘砸在校場銅鐘上,驚起半里外松林里的寒鴉。百十個青壯漢子的腳步聲如悶雷滾過凍土,皮靴踏碎了昨夜新結的冰凌,雪沫子混著揚塵在朝陽下翻涌。
王鐵柱蒲扇大的巴掌掀開三號帳牛皮簾子,帶繭的指節在門口木牌“甲械庫“三個紅漆字上蹭了把。帳內四排榆木架上,幾十套新修的棉甲泛著幽藍冷光,甲葉邊緣的云雷紋隨著光影流轉,恍如百條銀蟒盤踞梁間,旁邊有一副山紋甲,這是徐大看王鐵柱訓練的極為刻苦,特意從趙家地窖拿出來賜給王鐵柱的。
“雙全老弟,搭把手!“他沖身后瘦削少年咧開嘴,方臉上兩團高原紅被寒氣逼得發紫。李雙全應聲抖開棉甲內襯的熟牛皮,露出左胸處新補的柞綢——那是前日校場比試被流矢蹭破的。
兩人相對而立,王鐵柱山丘般的軀體在帳內投下陰影。李雙全踮腳將山紋甲護心鏡扣上他前胸,十六道錯金銅扣隨著“咔嗒“聲次第鎖緊。甲葉相碰時發出的細碎清響,竟似灤河春汛時冰凌相撞的音律。
“抬臂。“少年黧黑的手指拂過王鐵柱肘關節處的鎖子襯,那里用雙股熟銅絲編成蓮花護腕。壯漢虬結的小臂筋肉鼓脹,將三層復合甲葉撐得錚錚作響。當護肩狼頭吞口卡入鎖骨凹槽時,整副山紋甲忽地活了——甲片隨呼吸起伏如巨獸鱗皮,護心鏡上鏨刻的狻猊在晨光中怒目圓睜。
輪到李雙全時,王鐵柱粗糲的指腹摩挲著棉甲破損處:“這箭孔補得精細。“他捏起柞綢補丁邊緣的暗紅針腳,那是韓月娥用茜草根染的線。少年單薄的胸膛裹進三四十斤棉甲竟不見佝僂。
帳外忽起金鐵交鳴。趙黑塔的銅鑼嗓子炸雷般劈進來:“刀牌手列前陣,投擲手退七步!“
王鐵柱反手抄起架上的眉尖刀,刀背九枚鐵環嘩啦震響。他抬腿邁步的剎那,脛甲下緣的狼牙倒鉤在凍土上犁出深痕,甲裙三十六片護襠鐵葉隨步伐擺動,恍如戰神一般。李雙全疾退三步摘下皮囊,幾十枚石頭在囊中碰撞出細雨般的碎響。
校場東側,八十名刀牌手已列成魚鱗陣。榆木包鐵的大盾落地時激起蓬蓬雪霧,盾面陰刻的狴犴紋在日光下森然欲活。王鐵柱橫刀立于陣前,山紋甲額吞上的水晶鏡片折射出七彩光暈,將那張棱角分明的方臉襯得愈發威儀。
“起陣!“徐大令旗揮落。盾陣忽如銀鱗翻浪,六十桿長槍從盾隙毒蛇般探出。王鐵柱暴喝聲似霹靂炸響,刀光過處,三具披著皮甲的草人攔腰而斷,草屑混著雪沫在晨風中紛揚如蝶。
百步外土臺上,二十名投擲手同時揚臂。李雙全斜踏半步擰腰甩腕,石子在空中劃出新月弧線,精準砸在模擬敵陣的銅鑼中心。碎石迸濺的剎那,少年眼中閃過灤河畔驅狼護羊的凌厲,。
““好個鐵柱撼山!這兩個人是什么來頭?“林遠立在丈高將臺上,玄色披風獵獵作響。單筒望遠鏡的銅殼映著正午驕陽,琉璃鏡片里鎖著校場東隅的雄姿——王鐵柱正以肩甲撞斷碗口粗的栓馬樁,飛濺的木屑如暴雨灑在夯土地,周遭新卒們喝彩聲震得檐角冰凌簌簌而落。
陸九翻著花名冊近前半步:“李雙全是李家溝獵戶遺孤,前幾年流寇搶糧時,他獨守村口石磨坊,用投石索廢了三個賊人招子。“羊皮紙頁掠過斑駁墨跡,“至于王鐵柱......“
話音未落,校場西側忽起驚雷。二十四騎棉甲精騎呈錐形陣掠過凍土,馬蹄鐵在夯土地鑿出碗大深坑。為首騎士忽揚手中騎槍,寒鐵槍頭挑著的紅纓在朔風中炸開血瀑般的流蘇。
“那是灤州衛退下來的夜不收。“陸九指向當先騎士面上猙獰黥印,“喚作劉鐵雄,善使三十六斤大戟。去歲因不肯屠流民村,叫上官刺配遼東,半道砍了押解差役投了咱莊。“
林遠望遠鏡追著騎陣轉向。只見劉黑塔突然夾緊馬腹,西域大宛馬嘶鳴著人立而起,碗大的鐵蹄凌空踏碎木靶。后陣騎士同時甩出繩套,二十四道牛皮索如毒蟒纏縛草人,馬匹急停的剎那,草人紛紛肢解在半空。
“報——!“校場轅門忽被撞開,三騎裹著雪塵沖入。當先探子肩插雕翎,箭袍下擺浸透暗紅,馬鞍旁懸著顆須發戟張的人頭。戰馬人立嘶鳴時,血珠子順著鬃毛甩在門旗“耀華“二字上,恰似朱筆批紅。
“鐵渣嶺有十三寨的人!“探子滾鞍下馬,鐵護腕撞地鏗然,“十三寨三當家'獨眼鷂'領著四五百流寇和十幾騎,正在李家溝舊址起窯造飯,除了'獨眼鷂'沒有著甲的”
林遠指節在包銅欄桿上叩出悶響。
工坊方向忽傳來鐵鏈拖地的刺耳銳響。劉大錘赤膊扛著樟木箱撞開校場柵欄,古銅色脊梁上滾落的汗珠在夯土地砸出深色斑點,身后六個學徒推著的獨輪車吱呀作響,每架車上碼著二十個用茅草捆扎的鐵罐。
“給投擲隊的年禮!“劉大錘的吼聲驚飛了箭樓上的鷂鷹。他蒲扇大的巴掌拍開草繩,露出罐口蜂蠟封存的鐵殼——那些震天雷外殼的紋路里,還粘著未洗凈的瓷片渣。
李雙全指尖撫過冰涼的鐵殼。他解下祖傳的投石索,熟牛皮繩結精準卡進雷殼凹槽,旋轉時發出的嗡鳴竟與河畔打水漂的卵石聲相似。
“換裝!“徐大反手將雁翎刀插進凍土,刀柄紅綢在朔風里炸成火焰。八十名投石手齊刷刷抖開皮囊,鵝卵石落地的脆響宛如驟雨打芭蕉。新領的震天雷被裹上三層柞綢,細麻繩在雷殼纏出北斗七星的形狀——這是韓月娥熬了三宿想出的防滑綁法。
趙黑塔突然躍上點將臺,鐵護腕猛擊胸甲:“祖宗墳頭還冒著青煙的,跟老子喊!“他脖頸青筋暴起如老樹虬根,“保家鄉——“
“護田糧!“近兩百條嗓子炸出的聲浪掀得帳頂積雪崩塌。王鐵柱的山紋甲鏘然作響,他高舉斬馬刀劃過天際,刃口將殘陽劈成兩半血霞。新卒們跟著以刀背擊盾,包鐵木盾震顫的悶響驚得馬廄戰馬揚蹄長嘶。
李雙全將震天雷貼近耳畔,隱約聽見陶罐內硫磺結晶的細碎摩擦。他想起去歲寒冬蜷縮在石磨坊的夜晚,狼群綠瑩瑩的眼珠子透過墻縫窺視,與此刻鐵殼內蟄伏的毒火何其相似。
林遠玄氅忽地掠過將臺欄桿,像垂天之云降下神諭。二十四精騎齊刷刷調轉馬頭,劉鐵雄的棗紅戰馬前蹄凌空刨出半月弧光。所有人的目光如百川歸海,匯向那柄緩緩升起的令旗。
“擊鼓!“林遠玄氅振起如垂天陰云,“著徐大率精騎為先鋒,趙黑塔領刀牌手押中軍,投擲手隨刀牌手作后軍,準備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