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潑在千戶所青磚院里，巡夜人的燈籠晃過廒倉鐵鎖。麻臉漢抬腿跨在春凳上，皂靴沾著馬糞星子：“林相公當真好大威風，咱家大人三催四請才得見真佛。“
林遠撣了撣靛藍布直裰，檐下青磚縫里鉆出的蟋蟀正蹦上他草鞋：“軍爺說笑，不過拾掇幾具爛木頭......“
“嘭！“鐵護腕砸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盞跳，麻臉漢獠牙似的金耳環直晃蕩：“西山竄起十三寨桿子，昨兒劫了薊鎮往宣府的糧車！“他忽又緩了聲氣，拿靴尖勾過條凳，“朝廷要拿這幫流寇祭旗，偏生......“
手指在虛空劃圈，“俺們千戶所弟兄這些日忙著拾掇建奴探子。“
林遠望著月暈：“薊鎮幾萬邊軍......“
“都他娘吃空餉的秧子！“麻臉漢啐出片茶葉渣，他從襠下掏出卷帛書，“唰“地抖在油燈前：“可瞅仔細了——兵部加急的剿匪檄文！“
林遠就著昏燈瞅那朱砂印，刑部勘合上的火漆崩了他半臉：“草民眼拙，這文書上......“
麻臉漢一把扯回帛書：“直說了吧！大人要讓你去消了那十三桿旗“他忽然把靴跟抵住林遠膝頭，“只要帶著練了三個月的鄉勇往鷹嘴峁走一遭......“
“軍爺這是要陷草民于不義！“林遠猛地挺腰，“按《大明律》，鄉勇著甲以謀逆論！“檐角驚起的夜梟撲棱棱掠過，撲熄了廊下半截殘燭。
黑暗中響起鐵鏈刮地的嘩啦聲，麻臉漢突然嗤笑：“上月初九莊上劉鐵匠從趙家府庫藏到地窖里的樟木箱的山文甲，是給土地爺上供呢？“他掏出火折子吹亮，映出林遠緊繃的下頜線。
林遠攥著桌沿的青筋暴起：“王大人上月要的精鐵......“
“正是要同你做這樁買賣！“麻臉漢突然拍出塊鎏金牌符，“剿匪檄文加千戶所鈐印，允你莊上置辦鄉勇甲仗——自然，“他指尖摩挲著牌符上的龍紋，“事成后這勞什子得原樣奉還。“
“瞧！“麻臉漢翻出輿圖指點，“鷹嘴峁東臨斷崖，西接黑松林。十三寨囤的糧夠支應千人吃個二三年——聽說還有佛朗基人的六磅炮！“他忽然掏出發烏的銀盒，“喀嗒“彈開竟是西洋千里鏡，“撫臺催得急，個把月就要見人頭。“
更鼓聲從營墻外飄來，林遠盯著牌符上“特準鄉勇著甲五十副“的陰刻小篆：“八十副甲械......“
“準了，三更前就能卸在莊東蘆葦蕩。“麻臉漢把千里鏡塞過去，“剿回來的炮械分你三成——那銅疙瘩熔了夠打三千鋤頭！“他突然壓低聲：“寨里有個獨眼秀才，勞您留活口......“
林遠眼風掃過千里鏡上的西班牙徽記：“敢情是......“
“有些人的眼珠子看到不該看的。“麻臉漢幽幽的說道。
梆子敲到四更天，林遠忽地起身：“煩請軍爺轉告王大人——五十副甲是防賊的，八十套是要命的。“他指尖蘸茶在桌面畫圈，“三十石陳米、二十車藥草明日午時送，七日后開撥。“
麻臉漢金耳環抖得如招魂鈴：“林相公好算計！“
“西山剿凈了，這八百畝無主荒坡......“他蘸唾沫在“灤州衛屯田所“字樣上一刮，朱砂立時暈成血團，“正合給您那幫泥腿子栽番薯！“
蟋蟀蹦上黃麻紙啃朱砂印，林遠喉結動了動：“再加二十石火藥“
“想得倒是美！“麻臉漢踹翻春凳，露出凳底牛皮囊，他突然湊近獰笑，“那獨眼秀才懷里揣著遼東經略府的東西，少一頁......“手掌橫著抹過脖頸。
“明年月初午時，十三寨匪首要吊在灤州城頭！少一根頭發——“腳尖碾碎錢堆里的蟋蟀，“您那鑄犁頭的高爐怕要改燒紙錢！“
林遠把牌符塞進衣服夾層。轅門外幾輛牛車正卸下油布裹著的鐵甲，兵卒們腰牌上都粘著新鮮泥漿——分明是王千戶親兵昨夜現掘的墳頭土。
.....
蟋蟀在茅坑石板下叫得正歡。趙黑塔撅屁股趴在籬笆縫，眼見著那倆兵爺晃出轅門，這才把腌臜褲腰帶往樹杈上一甩：“入娘賊的瘟神可算駕鶴西游！“
陸九扯著襠里被草葉刮紅的皮肉罵咧咧翻墻：“那麻皮狗臨走還往老子藏身的糞缸滋尿！“他忽地抽鼻子，“大哥臉色怎地烏青？“
林遠半截身子探進水井，涼氣激得后槽牙咯咯響：“王千戶塞來塊燙手炭團——要咱們帶護衛隊剿什么十三寨。“他甩著濕漉漉的鬢角，“說是支應八十副甲，我又給要了些糧“
“撞鬼了！“趙黑塔蒲扇大手把榆樹拍得簌簌落錢，“滿打滿算六十五個青瓜蛋子，刨去巡夜護院的，能湊出四十條人槍頂破天！“
陸九把鐵尺扎進土里轉圈：“前日去西集賒鐵錠，聽說灤河上游冒出幫流民，專刨新墳摸殉葬的銀簪子，莫不就是這伙腌臜貨？“
“啪！“林遠突然將腰牌拍在井沿。趙黑塔湊近一看，鎏金牌子陰刻著“滁州衛義勇甲仗司“字樣，邊角還粘著朱砂印泥。
陸九倒吸涼氣：“私著甲要砍頭的勾當......“
“正卯時兵部勘合直送來的。“林遠指尖在“特準甲四十副“的篆刻上劃過，“王千戶怕是打薊遼總督衙門偷的印——油墨都沒干透。“
趙黑塔牛眼瞪如銅鈴：“那老龜孫舍得下這血本？“
林遠把腰牌往褲襠暗袋一塞：“西山剿凈了能圈八百荒坡種番薯。“他忽地冷笑，“十三寨存著二十車糧草，說是糧草估計是遼東參貂皮甚么的，怕是沾著哪位閣老的油水。“
陸九抬腳碾碎爬過的蚰蜒：“大哥應承了？“
“不應能怎地？“林遠說到，“咱私藏趙莊甲胄的事情他們知道了“他撿根樹枝在地上畫圈，“明兒晌午要再募二十壯丁“
趙黑塔忽然揪著褲腰怪叫：“昨給王寡婦挑水，撞見她叔伯兄弟躲在后院使石鎖“
“前街棺材鋪王駝子，前月在官道單手撂翻劫道的響馬——那爪子上的老繭比甲片還厚實！“
林遠揉著太陽穴苦笑：“你倆明日卯時去市集支粥棚——但凡能掄動三十斤石鎖的，先給兩升粳米。“
茅房頂突然撲棱棱飛起夜梟。陸九猛地攥緊鐵尺：“那十三寨......“
趙黑塔摳著褲襠眼罵罵咧咧：“寨里少說千把個滾刀肉，咱這幾十卵蛋頂球用？“
林遠抬腳踢翻曬藥篩：“扯恁多咸淡！速去河邊喊劉大錘過來——“他忽地抄起鐵釬在沙地上劃拉，“用著水利鍛錘，七日能摞出多少副泰西板甲？“
窗外野貓叫春似的撓墻。
“呸！“劉大錘夯雷般的嗓子炸進門來，圍裙上還粘著砧板碎屑：“那起子腌臜貨要咱剿匪？“他拎出塊泛青的鐵片摔得當當響，“拇指往褲襠一蹭，想了想，“七日用水利鍛錘保五十副不過得再加三個掄錘的莽后生！“
林遠薅著頸后油汗：“庫房鐵錠剩多少？“
“夠打百把副鉸鏈！“劉大錘忽地壓低嗓門，“只是那起子泰西板甲的頸圈老卡喉嚨——“
趙黑塔忽然賊笑插嘴：“上回見李寡婦裁的熟牛皮......“
“甭打秋千！“林遠一茶壺頓在案上：“陸九去把地窖藏的鐵蒺藜起出來——記得裹三層桐油布防潮。“他忽地捻熄油燈，屋梁漏下的月光掃過半張臉，“五十個掌心雷三天要攢齊！“
林遠踢開腳邊碎磚，“待板甲齊備——“他突然抄起鐵釬扎進檁柱，“人披甲在前，丟雷的后生跟五丈，專崩馬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