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爬上老槐樹梢，林遠杵著根白蠟桿立在河灘上。青石灘頭堆著漁戶廢棄的魚梁木，爛木頭縫里纏著破漁網。

“月娥妹子！“林遠沖著對岸洗衣的婆娘們喊，“叫劉大錘把丈繩帶來！“他鞋底蹭著灘頭臥牛石，“這河灣的溜水煞得很，直頭能推轉碾盤！“

韓月娥挎著竹籃趟水過來，裙角掖在腰帶上：“劉師傅正給騾馬釘掌，說讓恁先點穴道。“她掏出半截炭筆，“這是賬房陸九算賬用的。“

林遠蹲身在地上畫圈：“你瞅這河道彎似牛梭子，水頭轉三個漩窩。“炭筆戳著灘頭青石，“比八匹騾子拉磨還兇！“他忽地扯開爛魚梁上的麻繩，“早年間漁戶在這架過攔河網，咱改改就能掄鐵錘！“

河灣東頭突著塊蛤蟆石，林遠拿白蠟桿量水深：“這兒河床是整塊青石底，不像南頭盡是爛泥。“桿頭戳著石縫里的螃蟹窩，“下木樁要避開這些窟窿眼。“

劉大錘扛著鐵釬子跑來，褲腿上還粘著草屑：“林大哥，這灣子當真使得？“

“使不得還找你？“林遠扯著他蹲到漩窩邊，“你伸手探探水底——“按著劉大錘的熊掌往激流里塞，“這暗勁能把磨盤掀翻！“

劉大錘銅鈴眼瞪得滾圓：“娘咧！這水頭能抵十頭犍牛！“

“正合用！“林遠扯根荻草插在漩窩里，“在這里立水輪軸，榆木要五尺圍。“荻草忽地擰成麻花狀，“你瞅這水溜子，轉起來鐵砧子都能夯進地里！“

他撿塊扁石畫河圖：“軸心接棗木齒輪，帶起鐵鏈絞盤。“石尖在灘上劃出曲齒紋，“北岸架起龍門吊，南頭設鍛鐵臺，活水沖輪帶錘，一晝夜頂三十鐵匠，造泰西板甲正對路“

“那泰西板甲...“劉大錘撓著絡腮胡，“比咱的鎖子甲經造？“

林遠對著劉大錘說到：“三十步硬弓射札甲，沒破甲先折箭鏃！“鐵板往青石上猛砸，“換成甲板至多留個白印！“

林遠掰著指頭算賬：“一副鎖子甲耗鐵五十斤，泰西板甲二十斤足矣！“指尖在灘上寫算式，“水力錘鍛甲快三倍，省下的鐵夠打兩百箭簇！“

劉大錘突然捶地：“俺這就招呼幾個好手去伐河柳！“他指著灣邊歪脖子樹，“二十年老柳木最抗漚！“

河灣邊四十個后生甩開膀子，劉大錘舉著墨斗在歪脖子柳上彈線：“鋸口留三指樹皮，省得漚爛了芯子！“青筋暴起的手掌拍得樹皮簌簌落，驚飛了枝頭的老鴰窩。

八個壯漢拽著浸過桐油的麻繩，將五丈長的柳木拖上河灘。木身上刀痕累累——這是早年黃河發水沖來的老河柳，樹皮上還嵌著前朝的銅箭簇。

“鑿卯眼要帶斜茬！“林遠蹲在青石上比劃，“水輪軸直徑三尺六寸，開八棱防打滑。“他忽然抄起木匠的三角尺，“每個榫頭留半指松量，熱脹冷縮才不會裂。“

鐵匠鋪里爐火晝夜不熄。鐵力木齒輪在砧臺上燒得通紅，劉大錘領著徒弟們掄大錘：“趁熱打齒！“火星子濺到浸水的牛皮圍裙上，騰起股焦糊味。十二個鐵齒要鍛成鷹嘴形，齒槽深淺拿銅錢比量。

河灘上二十個后生夯地基。碗口粗的棗木樁蘸著魚油往青石縫里釘，每下夯歌都合著水浪聲：“嘿喲！龍王殿里借榔頭喲！嘿喲！鍛出鐵甲護鄉親喲！“

韓月娥帶著婆娘們搓棕繩。三股浸過松脂的棕絲在腿面上來回搓，她們把麻絲纏在紡車上，“轉輪軸用牛皮條纏八層，拿魚膠粘牢靠。“

晌午日頭毒，河邊還在造著水車，林遠又躥到高爐這邊，他得先造出個板甲給他們看看。

扒著高爐觀火孔喊：“改煉嵌鋼鐵！“鐵水映得他半邊臉猩紅，“鐵礦配湖州砂，再加兩捧螺殼粉。“鼓風的漢子脊梁油亮，風箱拉出殘影。

好幾個后生掄錘鍛著齒輪胚：“十二齒要打成鷹鉤嘴！“火星子濺到浸水的牛皮圍裙上，滋啦響著冒煙。林遠喊道：“冷鍛得學婦人揉面——前三十錘輕似柳梢，后三十錘重如擂鼓。“

鐵匠叮當聲晝夜響。鐵板要折打四九遍，燒紅時潑鹽水，微溫時抹羊脂。

日頭栽進臥牛石后頭，水利鍛錘也算是造好了，三百斤的鍛錘叫水輪扯得上下翻飛。鐵砧子“咣當咣當“震得人腳底板發麻，火星子崩得比正月十五的煙花還高。碎火點子撲簌簌落在晾甲架上，照著板甲上的云頭紋一亮一暗，活像灶王爺在甲片上踩腳印。

全莊老少爺們擠在土坡上，半大小子踩著爛草鞋往高爐那邊竄，叫婆娘們揪著耳朵拽回來：“仔細火星子燎了腚！

林遠蹲在鐵砧后頭，指甲縫里的鐵銹黑里泛紅。他摸著甲片上箭鏃砸出的淺窩，指肚蹭過冷鍛的紋路——這鋼片子硬得能硌碎狼牙。河風卷著鐵腥氣往鼻孔里鉆，倒比廟里的香火味更叫人踏實。

“林大哥！豬肉熬得稀爛了！“韓月娥掄著鐵勺敲鍋沿，大鐵鍋里白粥咕嘟冒泡，臘豬肉的油花子在湯面上打轉。三個光腚娃娃圍著灶臺轉悠，鼻涕泡吹得老高。

林遠剛要應聲，肚皮先“咕嚕“一聲響得震天。鍛棚里掄錘的劉大錘咧嘴笑：“大哥這饑腸叫得比夯歌還響！“二十來個黑臉漢子哄笑起來，鐵錘砸得更起勁了。

河灘上忽然卷過陣怪風，掀得晾甲架吱呀亂晃。甲片子叮當相撞，驚起灘頭夜棲的老鴰。林遠抄起塊鐵板擋風，瞅見韓月娥拿圍裙兜著幾個黍面窩頭往這邊跑，發髻叫風吹得歪七扭八。

“趁熱乎！“她蹲在鍛棚口，從懷里掏出個粗陶碗。燉爛的肥肉片在白粥里沉浮，蔥花還是今早在籬笆邊現掐的。林遠端著碗蹲回鐵砧旁，就著火星子當燈盞，稀里呼嚕喝得衣襟上全是油點子。

林遠舔著碗底最后一口粥，耳根子叫鐵匠棚的叮當聲震。

...

鍛錘“咣當“響到二百七十一聲時，頭一副板甲終是成了型。林遠捧起這鐵疙瘩，前胸后背兩扇光板子用牛皮帶鉸著，腋窩處空蕩蕩漏風——左右護臂硬是給省了。

劉大錘拄著鐵釬直咧嘴：“直娘賊！這甲片子活似王八殼！“

“夯貨懂個卵！“林遠把板甲往身上套，鐵片子卡在腰眼處叮咣響，“省下護臂好裝藥子！

韓月娥挎著菜籃子打河邊過，瞧見這光景笑得扶柳樹：“林大哥穿上活脫脫灶王爺下凡！“幾個后生憋笑憋得臉紅，有個后生手一抖，鐵鉗子夾著的甲片又落回炭火堆。

林遠踹了腳水輪轉軸，鍛錘“咣“地砸在鐵砧上：“你幾個別笑，箭雨來了就知這甲的好處！“說著抄起劉大錘的砍山刀往甲上剁，刀刃在云紋上擦出火星子，“三十步外硬弓都射不穿！“

劉大錘拿手指頭戳甲片空當：“這胳肢窩透風，挨一箭不得穿個透心涼？“

“你個榆木腦袋！“林遠扯開前胸鐵板，露出里頭牛皮襯，“前后板用棗核釘鉸著，貓腰裝藥時前胸后背自然合攏。“他弓著腰演示裝填火銃，兩扇鐵板果然嚴絲合縫。

河灘上歪脖子柳的葉子叫火星燎得焦黃，四十個鐵匠輪流試穿板甲。有個后生套上鐵殼子蹦跶：“娘咧！比扛著石磨盤還沉！“

林遠往他屁股踹一腳：“鍛薄三分的改良甲正在爐里，趕明兒就能上身！“風箱拉得呼哧響，爐火映得鐵匠們脊梁油亮，汗珠子砸在鐵砧上滋啦冒白煙。

月牙兒剛掛上老槐樹梢，林遠拖著腳往莊子挪，鞋底粘的河泥能有半斤重。道旁草窠里促織叫得人心煩，他揉著發酸的膀子想：趕明兒得讓鐵匠們改改鍛錘的楔子。

樹影里突然躥出兩條黑影，驚得林遠后脊梁發緊。定睛看是陸九和趙黑塔，倆人都跑得前襟汗濕貼胸脯。

“林...林大哥！“陸九扶著柳樹岔氣，胸口像拉風箱，“王、王千戶差...差人來了！“他袖口還沾著墨漬，想來是撂下賬本就跑。

趙黑塔拿汗巾子抹著絡腮胡：“來的是個穿快靴的麻臉漢，跟驛卒嚼耳朵說啥流寇啥蹚渾水。“他銅鈴眼瞪得老大，“我貓在茅房后頭聽得真真兒的，那廝腰里別著短火銃！“

林遠扶著老槐樹歇腳，樹皮上的螞蟻正往他指縫里鉆：“人呢？“

“在大院耳房候著！“陸九總算喘勻氣，“帶了個穿油綢衫的，說話帶著保定府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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