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靈堂又是一片哭聲,曾國藩的弟妹們哭倒在棺材旁邊。大家思念老太太生前的盛德,更為國藩的純孝所感動。極度的悲慟,烏云般地罩住曾府靈堂,一大滴一大滴淚珠雨水似的灑在棺木旁,灑在遺像前……
叔父驥云過來,把國藩扶起,大家也跟著站起來,止住眼淚。廚子進來稟告,夜飯已準備好。大家簇擁著國藩來到一間被稱作“白玉堂”的大廳里,待他坐定后,一家人重新施禮。
麟書招呼大家坐好,吃個團圓飯。曾國藩剛落座,突然想起康福來,連忙打發(fā)荊七去請。康福進來,見是國藩家人團聚,高低不肯坐。曾國藩拉著他,說:“賢弟,今天這餐飯一定請你和我全家一起吃。”
待康福坐下后,曾國藩將如何在岳州城結(jié)識他,后來又如何被長毛抓去,多虧他搭救之事簡單說了一遍,家人無不感慨唏噓。九弟國荃滿斟一杯酒,走到康福面前說:“好漢,你是我們曾府的救命恩人,我以曾氏全家人的名義,敬你這杯薄酒。”
康福慌忙站起,連聲說:“不敢當!這要折了小人壽的!”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吃罷飯,大家勸國藩去休息。國藩說:“十多年來,我未在母親跟前盡一天孝,病中,我也沒有侍奉過一天湯藥。這兩個月來,都是你們在操勞。我今夜回來,怎么能不守靈就去睡覺呢!你們置我于何地?豈不怕鄉(xiāng)親們恥笑嗎?”
大家見他說得有道理,又已到三更天了,于是留下滿弟和其他幾個仆人在靈堂,其余的便都各自去睡覺。
重新出現(xiàn)在靈堂的時候,曾國藩已經(jīng)換了孝服,裹著白包布,通體素白。他恭恭敬敬地在母親遺像前磕了三個頭,然后洗凈雙手,給每個香爐插上香,給每根蠟燭剪去燭芯。然后在靈堂四壁前走了一圈,看看這些挽聯(lián)祭幛是哪些人送的,又細細地看了看各種挽幛的料子如何,用手摸摸搓搓。看過后,把國葆喊過來,要他指揮仆人們,把自己沿途帶回的署江西巡撫陸元烺、江西學政沈兆霖、湖北巡撫常大淳的挽聯(lián)高高掛在顯眼的地方。
曾國藩手捻胡須,認真地欣賞這三副地位最高的人送的挽聯(lián)。無論文字書法,都可名列前茅。尤其是常大淳的那副,用蒼勁的魏碑體寫就,墨色光潤,筆力飽滿。他禁不住念出聲來:“星使從柴桑歸來,聞慈母一笑登天,想岳軸千尋,魂依蒼昊;皇誥自闕前頒下,憶家門屢蒙異數(shù),悵煙云萬里,望斷青山。”
“真不愧衡陽才子,意好,字好,堪稱雙絕。”曾國藩在心里稱贊不已。
他在靈桌邊坐下來,望著眼前母親的遺像,呆呆地想著,仿佛母親就坐在對面,自己還是三十年前的小書生,在書房里用功累了,跑到廚房,一邊幫母親剝豆子,一邊聽母親講故事。母親最愛講的故事,就是生自己那夜的情景。
蟒蛇精投胎的傳說
那是嘉慶十六年的時候,曾國藩的曾祖父竟希公還健在。這年十月十一日深夜,竟希公忽然看見一條巨蟒在空中盤旋,慢慢地靠近家門,然后降下來,繞屋宅爬行一周,進入大門。竟希公清楚地看到這條蟒蛇身子有吊桶般大,頭進到院子里很久了,才見尾巴漸漸收入,渾身黝黑有光,斑紋耀眼,長長的信子從嘴里伸出來,上下顫動,嘶嘶作響,蹲在院子里,兩只晶亮透紅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他。竟希公嚇得出了一身冷汗,猛地醒過來,卻原來是南柯一夢!竟希公感到蹊蹺,睡意全無,遂披衣走出屋。但見明月在天,秋風颯颯,四周闃靜。他信步走著,突見空坪上分明爬著一條大蛇,居然左右蠕動,似要前行,竟希公又嚇了一跳。再定睛看時,并不是蛇,而是白果樹邊那株老藤的影子。竟希公從藤影又聯(lián)想到剛才的夢,越發(fā)覺得稀奇。正在凝思時,老伴喜滋滋地走過來,說:“孫子媳婦生了,是個胖崽!”
竟希公這一喜非比尋常,趕快走進長孫的堂屋。兒媳婦正抱著長曾孫。紅燭光下,嬰兒白里透紅,頭臉周正,眼睛微微閉著,似笑非笑的,煞是逗人喜愛。他猛然醒悟了:這孩子莫不就是剛才那條蟒蛇投的胎!他立即把這個不尋常的夢告訴全家,又領(lǐng)著他們?nèi)タ丛鹤永锏奶儆啊4蠹叶颊f蟒蛇精進了家門。竟希公喜極了,對身旁的兒子玉屏、孫子麟書說:“當年郭子儀降生那天,他的祖父也是夢見一條大蟒蛇進門,日后郭子儀果然成了大富大貴的將帥。今夜蟒蛇精進了我們曾家的門,崽伢子又恰好此時生下。我們曾氏門第或許從此兒身上要發(fā)達了。你們一定要好生撫養(yǎng)他。”
從那時起,院子里那株老藤也受到了格外的保護……
就在黃金堂門外的大坪中,借著燭光,曾國藩看見那棵分別十二年之久的古藤,依然青翠如故,心中甚是欣慰。他記得母親還給他講過一個故事——
七歲那年的正月,母親帶著他到外婆家去拜年。小小的漁劃子里坐著母親、他和妹妹國蕙,遠道來接的江貴打著雙槳,在清澈見底的涓水上,慢悠悠地劃著。天氣很好,兩岸山坡上樹葉枯落、茅草發(fā)黃,草木叢中時見一閃而過的羚羊、麂子和野兔,水中一群群游魚歷歷可數(shù)。他第一次出遠門,心里特別高興,一會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岸邊的山坡,追尋著野物;一會兒又把手伸到水中,試圖捉起一兩條小魚。每當他的小手接觸水面時,母親就顯得很緊張,唯恐他掉到河里去。行到一段急流處,船頭揚起的水花,在陽光照耀下,如同珍珠般發(fā)光。他很歡喜,伸手去抓水珠。正在這時,母親看到一條大蛇向船邊游來。“蛇!”母親驚叫一聲,腳一滑,倒在船邊。船猛然一歪,他掉進水中。母親驚呆了,立刻就要往水里跳,江貴趕忙攔住。江貴正要下河,卻見國藩兩手死命地抓住一根樹干,急得哇哇大叫。江貴把船劃過去,毫不費力地就將他拉了上來。江貴說:“表弟福大命大,將來必定大有出息。”
母親疑惑地說:“明明看見一條大水蛇游來,怎么會是一段樹干呢?一定是那條水蛇變成樹干來救寬一的命,寬一本就是蟒蛇精投的胎。”
到了外婆家,母親將這段險情一說,大家都說母親講得有道理,并恭賀她今后一定會得到皇上的誥封。
刺客原來是康福的胞弟
遠處幾聲雞叫喚起曾府雄雞的共鳴,天快要亮了,曾國藩披衣走出黃金堂。黎明前的夜空,顯得更加黑暗。土坪古藤下,一個黑影在跳躍,那是康福在練拳。康福步伐靈活,拳腳有力,曾國藩看著,心中很是羨慕:能像康福這樣有些武功在身就好了,平日可以用來強身,緩急之間還可以自衛(wèi)。正在遐想時,康福猛然喊道:“大爺?shù)皖^!”
曾國藩趕快把頭低下,只聽見頭頂上“嗖”的一聲,一樣東西飛過,接著便是“嚓”的一聲,身后木柱上牢牢釘住一把明晃晃的飛鏢。康福說聲“有刺客”,便一個箭步奔來,從柱子上拔出飛鏢。借著黃金堂里射出的燭光,他看到雪白的飛鏢上刻著一個“祿”字,心里猛地一驚:“糟糕,難道是弟弟來了?”荊七和靈堂里另外幾個家人聞訊趕出,忙將曾國藩扶進屋。康福縱身躍上墻頭,只見遠處一個黑影在奔跑。他跳下墻,向黑影追去。約摸跑出四五里路遠,康福追上那人。這時天已漸漸發(fā)亮,康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自己的胞弟康祿!康福非常驚奇,便在后面喊道:“兄弟,你停下來,我是你哥康福!”
康祿在前面邊跑邊答:“哥,我早就看出是你了。這里不能說話,曾家的人會追上來。前面拐彎處有一大片樹林,我們到里面去。”
又跑出四五里路遠,康祿、康福一先一后進了樹林。兄弟二人停下,在林中對坐。康福問:“兄弟,這是怎么回事?你為何要謀刺曾大人?”
“我慢慢跟哥細說吧!”康祿借著熹微的晨光,凝視著分別多時的兄長說,“哥離家一個多月后,洞庭湖漲大水,屋也垮了。我不知哥在哪里,便和另外兩個鄰居結(jié)伴離家外出謀生。在外打短工,賣苦力,也難得一飽。有時想起自己空有一身本事,真冤枉了。莫說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是求得溫飽都做不到,這樣活著真受罪。半個月前,我在瀏陽城外遇到一支人馬,個個背刀拿槍的,威風凜凜,頭上包著紅黃包布。我想:這幾天風傳長毛打過來了,這不就是長毛嗎?看他們挺胸昂首多神氣!我有武功,只要參加進去,定然會比別人立的功勞多,日子過得會比現(xiàn)在舒心。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爹一向教導(dǎo)我們,為人要堂堂正正,不義之財不能取,損人之事不能為,假若長毛真如官府所說的殺人放火、強搶擄掠,即使日子過得再好,我也不能和他們同流合污。為了試一下他們,我裝病躺在路旁。這時又一支隊伍過來,立時有幾個長毛走出隊伍,來到我身邊說長道短。有的說這人病了,有的說這人或許是餓的。一會兒,從隊伍中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看裝束,像是他們的頭領(lǐng)。那人從腰間取出一個小小的扁瓷瓶子,從瓶子里倒出幾粒黑丸子,放到我的口里。又從身旁一個小長毛手上拿過葫蘆,將葫蘆中的水倒進我口中。說也奇怪,我本沒病,但吞下這幾粒黑丸子,覺得心里蠻舒服。那人和氣地問我,‘小兄弟,好些嗎?’我點點頭。他又說,‘小兄弟,如果你能走路,最好和我們一起走段路,我們今晚就宿在前面不遠的屋場里,在那里埋鍋做飯,你吃點熱湯熱飯,病就會好的。’我心里想:都說長毛兇惡,這個長毛為何這樣和善可親?我跟他們一起向前走。旁邊一個和我一般年紀的小長毛對我說,‘這是我們的金一正將軍羅大綱。’我說,‘羅將軍真好!’他說,‘我們太平軍中的好人多得很。’我同那個小長毛聊天,得知他是全家投奔太平軍的,太平軍要殺掉貪官污吏,推翻朝廷,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太平軍中凡男子都是兄弟,凡女子都是姊妹,大家都信上帝,都是上帝的兒女,人人平等。這些話說得我心癢癢的,心想:倘若天下今后是這樣的,那豈不是真正的太平了嗎?這樣的軍隊好,我決定投靠他們。我從他那里懂得許多新道理。到了宿營地,我見他們不搶不燒,也不威嚇當?shù)匕傩铡3酝觑垼艺业搅_將軍,要跟他們一起干。羅將軍爽快地答應(yīng)了,問我有什么本事。我說棍棒刀槍,樣樣都會,并當場表演幾手,羅將軍見了哈哈笑,立即說,‘好小子,你的本事很高,你這幾天暫時跟著我,等立了功,我升你做旅帥、師帥。’我們到達長沙,先頭部隊已經(jīng)包圍好些天了。羅將軍要我送封信給瀏陽征義堂。五天后我回來了。羅將軍說他這幾天到益陽、寧鄉(xiāng)去了一趟,在路上捉了清妖一個大頭頭,名叫曾國藩。我忙說,‘曾國藩我知道,是個大官。’羅將軍問,‘你認識他?’我說,‘沒見過面,只聽說過他。他現(xiàn)在哪兒?’羅將軍說,‘可惜,他已逃走。他死了娘老子,一定回湘鄉(xiāng)老家去了。我現(xiàn)在忙著打仗,沒有空;若有空,我要追到湘鄉(xiāng)去殺了他,也算是一個大功勞。’我自思這是立功的好機會,便向羅將軍討了這樁差使。昨晚我來到白楊坪,打聽到曾國藩也是昨天到的,正在靈堂上守靈。靈堂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不便動手。我一直匍匐在高墻上,等待時機。好不容易等到曾國藩出了靈堂,我趕忙放出一鏢。誰知鏢一出手,便發(fā)現(xiàn)了哥哥你!我心里很納悶,哥怎么在這里?既然是哥哥在此,我便不發(fā)第二支鏢。倘若不是因為哥哥在,曾國藩今天就沒命了。哥,你怎么來到曾府的?”
康福便把這一路來的經(jīng)過大致說給弟弟聽,并勸告弟弟:“兄弟,我看曾國藩不是那種殘民害國的貪官污吏,他是一個有學問、會識人的好官,你和我一起投靠曾國藩如何?”
康祿正色道:“哥,你這話差了。曾國藩是貪官是清官,你也不清楚,姑且不談。這滿人所建的清王朝,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壞朝廷。這點,哥以前也對我說過。曾國藩替滿人效力,壓迫我們漢人,你說該殺不該殺?我看哥還是就此和我一道投奔太平軍,到羅將軍麾下去殺賊立功。以哥的本領(lǐng),要不了幾年,就可以在太平軍中當將軍、總制。”
兄弟倆爭來爭去,誰也說服不了誰。康福擔心時間一久,會引起曾府的懷疑,便說:“自古以來,兄弟不同道的多得很,既然為兄的不能勸說你,那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只是有一點,不論在哪邊,我們都要謹遵父命,不做傷天害理、辱沒康氏清白家風的事。”
“哥說的是。我走了,哥多珍重,后會有期。”
說罷,兄弟分手。康福直到看不見弟弟的背影后,才轉(zhuǎn)身跑回曾府。
旅途勞累悸栗,加之熬了一夜,又添上這一番驚嚇,曾國藩病倒了。就在曾國藩病臥床上的時候,省垣長沙已陷于猛烈的炮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