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爾維格還記得,在深切鎮的礦工食堂里,他和哈德費爾兄弟坐在一起的情景。
“我們不去了。”老大格雷爾·哈德費爾說道。
格雷爾是那群行事頗為出格的年輕矮人之一,他們堅持在公共場合使用自己的隱秘名字,這讓深切鎮的老矮人十分惱怒。
盡管如此,他仍是個能干的礦工,更是一名技藝精湛的寶石切割師。這個群體稱自己為“力量之名”,他們相信真名擁有引導人生的力量,但不知為何,只有公開使用真名才能發揮這種力量。
對約爾維格來說,這很奇怪。
不過,他們和斯萊奇菲斯特、霍布爾富特等人,從小就在深切鎮的同一條老巷道里長大。即便哈德費爾兄弟倆熱衷于這種新潮流,他們之間的友誼也并未因此改變。
“你這話什么意思?”約爾維格問道。他們本應在三周后就出發。
“至少現在還不去。”弟弟克利夫說道。
“要是推遲,我們可能會碰上冬天。而且我們也不知道他們在河的上游多遠的地方標記了礦脈。”
“聽著,”格雷爾喝了一口錫杯里的酒,擦了擦嘴說道,“我們或許還是會去的,但得先看到點成果才行。”
“可你答應過斯萊奇菲斯特的!”
“不,”格雷爾說,“我跟他說過,如果他們挖到了高品質的寶石,我就去現場切割,拿一份分成。但我從沒說過在此之前就會去。”
“他跟我說的可不是這樣。”約爾維格回應道。
“我知道,但我不想跟他爭論。你也知道,他一旦有了什么想法,就很難改變。”
約爾維格盯著格雷爾。這個膚色黝黑的矮人,自己就是“力量之名”的追隨者,卻抱怨別人想法固執,實在有些諷刺。
“他們肯定能挖到東西的。就憑他們倆,肯定能行。紅山脊里有礦石,也有寶石。”
哈德費爾兄弟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
“他們沒有‘rinlen’。”克利夫說道。“rinlen”在矮人語里是“隊長”的意思。
約爾維格滿臉困惑,眉頭緊皺。
“他們有斯萊奇菲斯特和霍布爾富特。”
“兩個‘隊長’可不一定比一個強。”格雷爾說道。
“你知道那句諺語的。”克利夫補充道。
約爾維格確實知道那句諺語:“礦工易找,隊長難尋”。
“讓他們今年夏天或者秋天給我們帶個樣本過來。這樣我們明年春天就可以一起去了。”
“但他們不會的,他們今年會一直等你們。”
格雷爾聳了聳肩。
“那就等下次吧。”
約爾維格往后一靠,把手里的酒都忘了。這意味著,他們可能要兩年后才會出發去礦場。在那之前,他得去煤礦或者鹽礦打工,但誰會雇傭一個學徒礦工,還簽兩年的約呢?一般來說,簽五年約都算短的了。
“我要去。”他說道。
“別犯傻了。”克利夫回應道。
此刻,約爾維格陷入沉思,盯著滿是腐爛松樹的尾礦池。他們到現在還沒挖到有價值的東西。要是格雷爾來了,估計也沒寶石可切割。
斯萊奇菲斯特和霍布爾富特當初那么急切,堅信能在地表附近找到優質礦脈。他們還說,到春天就會有一堆寶石等著格雷爾來切割。
格雷爾的懷疑并非毫無道理,但約爾維格卻輕信了這兩個老矮人的保證。他嘆了口氣,晚上走進了礦井。他甚至還沒開始給自己挖一個睡覺的壁龕。
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他們需要在山體上開鑿煙囪和通風口,這就意味著需要鉆頭,也就是那種頭部經過硬化處理的長鐵桿,使用時要用大錘敲打進巖石里。
但要制造鉆頭,他們得先在煉鐵爐里冶煉礦石,然后鍛造,還得挖掘新的通道和洞穴,把熔爐和冶煉廠搬到山里。
可對于一個還沒挖到東西的礦場來說,這些工作量實在太大了。
第二天早上,約爾維格從一直睡在里面的儲藏室走出來,在礦井通道里遇到了霍布爾富特。
“早上好。”霍布爾富特說道。霍布爾富特有著所謂的“早衰紋”,意思是他年紀輕輕,胡須里就開始長出一道道臟灰色的毛發。他才56、57歲而已。這周,霍布爾富特負責外出覓食。
“早上好。”約爾維格回應道。他注意到霍布爾富特拿著一根長桿,上面綁著一張漁網。
沒人直接跟他提過魚堰的事,但當約爾維格和霍布爾富特走出礦井時,這個年長的矮人朝著西南方向走去,走的正是約爾維格之前建魚堰時踩出來的一條捷徑。
約爾維格倒也不太在意沒人提及魚堰的事。矮人有句諺語,大致意思是:“他人背后的稱贊才是最好的稱贊”。矮人不習慣于當面夸贊別人,但如果其他人認為約爾維格的勞動值得稱贊,毫無疑問,他們私下里肯定會談論。
他父親也常說另一句話:“讓別人的嘴來贊美你”。換句話說,不要自吹自擂。雖然他對自己的成果很滿意,但這遠遠無法滿足他們的全部需求。
五個干活的矮人需要大量食物,在周圍森林里打獵、設陷阱和采集食物將是一項長期的必要工作。隨著當地野生動物數量的減少,獲取食物也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如果他們真的在這里挖到東西并決定留下來,那就還得開墾農田,這又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約爾維格把工具和繩子都帶在身上,綁在原本空著的背包上。既然其他人還沒找他安排工作,他就想趁今天自己去山谷里查看一番。
斯萊奇菲斯特和霍布爾富特堅信這里是個理想的礦址。在全力以赴挖礦之前,他也想確認這一點。這倒不是說他不信任他們……約爾維格沒讓自己把這個想法想完。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其中的含義。
他知道,他們絕不會故意騙他。但他們可能會自欺欺人。
山谷是由一股春季融水或雨水形成的溪流沖刷而成,這股溪流從山坡上流下,與山谷盆地里的自流井匯合后,再流向河流。
在這個夏天,春季溪流暴露在外的鵝卵石和巖石都是干的。山谷沿著山脊越往上越窄,最后消失在山林之中。在靠近河流的最寬處,山谷跨度將近五百碼。
礦井入口位于山谷北緣的彎道處,那里裸露的砂巖非常陡峭,連扭曲的松樹都難以扎根。那里有一條礦脈,兩條巖石褶皺在交匯處形成了一條礦化帶。
毫無疑問,這和其他人在下面開采的是同一條礦脈。
身后傳來一陣嘩啦聲,原來是沃姆科特在搖晃最上面的水槽,把他剛倒進去的大石頭下面的沉積物晃松。流水會把較輕的物質沖進下一個水槽,再下一個,使它們分層沉淀。
像金子這樣較重的礦物質會沉到槽底,卡在木板的縫隙里。這和淘金的原理一樣,只不過規模更大,主要依靠流水來完成篩選工作。
有一股真正的泉水對這個礦場來說是個優勢,但要是除了石英和鐵,什么都挖不到,那也無濟于事。
尾礦池的水已經漫到了礦井入口北側巖壁的邊緣,所以約爾維格不得不繞了一大圈,然后開始往山谷更高處爬。
他在松樹林里艱難前行,這些松樹更多是扎根在巖石上,而非斜坡上那層薄薄的壤土。他借助樹枝和裸露的石頭,用手攀爬,很多時候都不是在走,而是在拽著自己往上爬。
有幾次,他還拿出了鶴嘴鋤,借助它把自己拉上去。山谷很快就變得陡峭起來。有幾次,他停下來清理掉一些表面的碎石和壤土,看看下面的巖石。大部分還是砂巖,但也有一些侵入巖,大多是石英,他還看到一條近乎黑色的火成巖礦脈,傾斜穿過斜坡。
這些都是那場使山脈隆起、變形的大災變留下的痕跡。在斜坡往上幾百碼的地方,山谷西壁上的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巖石上有一道黑色的條紋。
他好不容易挪過去查看,發現巖石并沒有真正變色。事實上,它比周圍的石頭顏色還要淺一些。只是巖石向內形成了一道垂直褶皺,因為陰影的緣故,看起來顏色更深。
他用鶴嘴鋤的一端刮掉了一些苔蘚,一道石英的閃光映入他的眼簾。又是石英。石英本身并不稀奇,但有些石英礦脈里含有金、銀、銅……而且,從溪流里的痕量沉積物來看,他們已經知道這條山脊的某個地方有金子。
他用錘子和圓鑿敲下了一塊大小剛好能握在手里的石英。他撿起來,湊近仔細查看。里面沒有明顯的雜質,不過能看到一些沙粒瑕疵,這在從砂巖壁上敲下來的石英里很常見。
他的目光順著懸崖上的礦脈往上移,在大約五十英尺高的地方,他又發現了別的東西。之前從遠處看,針葉樹的樹冠擋住了視線,但在這里,他能看到第二條礦脈,一條水平礦脈,與垂直礦脈相交。
在水平礦脈經過的地方,下面的石頭向外突出,形成了一個狹窄的巖架。這就是像山谷西壁這樣裸露巖石面的好處,它能展示出礦脈、巖層,以及巖石所有凝固的運動痕跡。但在薄薄的一層壤土或苔蘚下面,可能總是隱藏著更有價值的東西。
約爾維格繼續往山谷上方走,希望能找到那條礦脈與斜坡相交的地方。他又走了三十碼左右,才找到兩者的交匯處。
他想到兩條礦脈的交匯點去看看,誰知道在大災變時期,那里匯聚了怎樣的礦物質和古老能量呢?約爾維格的族人知道,在很久以前,一場大災變撕裂了世界,但除此之外,他們所知甚少,只知道那場災變一定熱得超乎想象,力量也無比強大。
可他沒辦法走到交匯處。水平礦脈下面的石頭向外突出了幾英寸,但根本沒法站人。在交匯處上方,巖壁繼續向上延伸,偶爾有幾塊搖搖欲墜的巖架,再往上就是長滿松樹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山脊。約爾維格嘆了口氣。
又過了一個小時,他才設法來到交匯處上方、長滿樹木的山坡上。他把繩子的一端系在能找到的最粗壯的一棵松樹上,另一端則按照礦工常用的方法,打成方形結和繩圈,做成背帶,從肩膀到臀部把自己固定好。
他向后走到山坡邊緣,往下看去。他選的這棵松樹在交匯處旁邊幾碼遠的地方。雖然看不到交匯處,但他把交匯處前面那棵樹的樹枝都砍掉了,還剝掉了樹皮,露出白色的樹干內層,這樣就能從遠處判斷交匯處的位置。
他向后退了幾步,雙手松開繩子,慢慢地順著近乎垂直的巖壁往下走。在他和交匯處之間,有幾個巖架,他可以停下來休息。不到十分鐘,他就降到了與交匯處平行的位置,然后橫著走到了巖壁上。
他把釘靴的鞋尖踩在狹窄的巖架上,然后把剩下的繩子整齊地繞在自己身上。剩下的繩子不多了。他本可以叫其他人來幫忙看著點,但他覺得他們不會停下手里的工作。
斯萊奇菲斯特可能會勸阻他,甚至直接禁止他這么做,還會說他們已經勘察過這個山谷了。不過,在礦井里干活的矮人早已習慣了這種危險。
如果他死了,至少不用聽別人因為他這次冒險而數落他。他來荒野本就做好了冒險的準備。
在這么高的地方,巖石上的苔蘚少了一些,但有些松樹的樹梢還是比他高。一只烏鴉憤怒地叫著。
他停下來,環顧四周。在這里,他幾乎能看到整個山谷,它看起來不像是山脊上的一個大坑,倒更像是兩條巨大的石臂,從山上伸展下來,守護著下方的河流。微風吹過他的臉龐,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了壤土、砂巖和濕氣混合的濃郁氣味。
礦脈在石英的映襯下閃閃發光,他緊緊抓住繩子,穩住身體,從腰間的袋子里拿出錘子和圓鑿。
想了想之后,他把鑿子放好,敲了下去。陳舊風化的巖石表面剝落,露出下面更光亮的石頭,同時散發出一股石英特有的刺鼻氣味。
沒過多久,他就從礦脈上敲下了一大塊石頭。這是一塊混合樣本,石英鑲嵌在砂巖基質中,還有其他礦化物。
他把樣本舉到光亮處查看。石英表面像是灑了一層東西,閃爍著點點色彩。他嘗了嘗,聞了聞,還用指甲摳了摳。他能分辨出,有些是黃鐵礦。
但也許不全是。而且黃鐵礦本身就是一種指示礦物。不管在哪里看到這樣的樣本,他都想進一步開采這個地方。
其他人在勘察山谷的時候,難道沒來過這里檢測嗎?這里沒有任何之前開采過的痕跡。他們選擇在泉水流出的地方挖礦井,這確實有道理……但在他們挖掘的礦脈里,他還沒看到像這里這么有希望的東西。
在懸崖底部、山谷的低處挖掘更容易,肯定比在這陡峭斜坡上方五十英尺的地方容易得多。當然,在有水的地方建立營地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要在這里開始采礦,也需要付出很多努力。那些急于開工的人,可能不太愿意嘗試這個地方。在進行任何實質性的工作之前,都得先開辟一條通道。
約爾維格一直工作到深夜。他想避開其他人,盡管在山谷里,只要有人走出礦井,就能聽到他鑿子和鶴嘴鋤的敲擊聲。
他不知道其他人對他自行其是能容忍多久。回到儲藏室躺下后,他很快就睡著了,可醒來也同樣迅速。一睜開眼睛,他就又開始想著工作的事。他最晚穿著衣服就睡了,這會兒迅速起身,拿起工具,走進昏暗的礦井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