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金花嘴忽而停頓，不再咀嚼，與仿佛能透一切的眼神對視，嚇得一激靈，“初九不喝酒的時候，人挺隨和，月兒就不用說了，從小就招人疼。”

“她媽呢？”

一聽見宋愛理，常金花一反常態(tài)，往破廟方向瞅了瞅，確認(rèn)離得很遠(yuǎn)，才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朝曹玲玲看過去，“我個人的看法，初九媳婦可能被詛咒了。”

“有這事？”

“別看檀家現(xiàn)在窮困潦倒，四年前剛來的時候不這樣，初九有點(diǎn)富態(tài)，他媳婦還有奶水，懷里抱著一兩歲的月兒，看上去和官家小姐似的。“

“一切的改變是自從王八來了以后？”

“嗯。怎么說呢，我一般不搬弄是非，”常金花欲言又止，作難以啟齒狀，“王八—。”

“我知道，王八喜歡宋愛理，只是，這和她的病可有關(guān)系？”

“這個，”常金花又開始糾結(jié)了，“我有個猜測，檀家跑出來，或許不是因?yàn)轲嚮模橇碛芯売伞８杏X在躲避仇家追殺。原來我也住破廟，頭兩年經(jīng)常聽到初九媳婦做噩夢，夢里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很害怕的樣子。”

“是何名字？”

“瑤光。”

“男主也喊么？”

“沒聽到過，所以我才會猜測，她是被這個女人給詛咒了。我聽她說過，家族里沒人得過肺結(jié)核，現(xiàn)在不僅她得了，初九也跟著得，不是詛咒是什么？”

“還有么？”

曹玲玲犀利的目光投射到她整個身體，叫她不敢不如實(shí)交代。

“有是有，但我不敢說，怕驚動官府，”常金花囁嚅道，“而且，這事也全是捕風(fēng)捉影，不一定是真的。”

“真不真，你說了不算。人既已死，但說無妨。”

“聽聞初九在老家原是土夫子，而王八是守墓人，”常金花猶豫半晌才開口道，“我懷疑他們聯(lián)手了，至于有沒有做，我真不知道。不過，看他們也沒有暴富，應(yīng)該是沒來得及實(shí)施。”

“可有依據(jù)？”曹玲玲回首掏出一塊銀錠，“你盡管說，少不得你的好處。我不會和任何人講，更不會有任何人知曉，我是從你這得到消息。”

也不知她信是不信，躊躇半天，常金花才開口道，“這事除了我，八大胡同的云煙姑娘也知道。不信，你也可以去問她。”

“她是煙花柳巷的？”

“胭脂胡同的，也是個苦命人，八大胡同上百家妓院，分三六九等，高級的要數(shù)上林仙館或清吟小班，最低等級的便是云煙姑娘所在的“見君茶室”，次是次，也算是掛牌的，比做暗娼、野雞強(qiáng)，您別瞧不起她們，依老婆子愚見，再差的野雞也比大清朝的王公大臣強(qiáng)百倍。”

曹玲玲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玩味地說道，“這點(diǎn)我也認(rèn)同。”

“啐！我可聽說了，直隸總督李大人背著老佛爺在外國銀行存了四千多萬兩白銀。”

“你是說李中堂？”

“我可沒說啊，您也別到處亂講。”

“哈哈，放心吧，連你都知道的事，整個北京城知道的更多，我講不講，都一樣，”曹玲玲語氣平淡地說，“你別怕被人知道，李鴻章最多再活三年，不會再多。”

常金花聽得發(fā)愣，曹玲玲語氣更像是在說一件塵封往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是因?yàn)槔铠櫿略谫量艽媪舜罅堪足y？”

“不是我的意思。”這種事，常金花是不愿意承認(rèn)的，她可以死，但她更想保住家人的命。

“大可不必！甲午海戰(zhàn)確實(shí)有他的責(zé)任，但更多的是技不如人。”

見常金花疑惑地望著自己，曹玲玲笑著說道，“李鴻章此人，能力出眾、忠心不足，他愛國，更愛自己。”

“小姐膽量不小，這要是被清兵聽見，少不得一頓嚴(yán)刑拷打。”

“我倒從不擔(dān)心這個，說句狂妄的話，即便葉赫那拉氏在此，我罵她幾句刁婦，她非但不會怪罪，還要謝我。”

“您可別再說這種大不敬的話了，那可是西太后啊。”

曹玲玲卻充耳不聞，洋洋灑灑又是一堆大不敬，“怕她做甚！她葉赫那拉·杏貞有什么可敬？你敬她，她拿子民當(dāng)人看過？為一己之私，行亡國滅種之事。敬不必，恨才是。”

“民婦無能，恨不起。”

突然，曹玲玲緩過神來，蹙眉道，“你果然精明，我問你事，你推三阻四、轉(zhuǎn)移話題，想必還有別的事沒說。念在你人不壞份上，饒了你。其實(shí)，你不必隱瞞，我想知道，也一定會途徑知道，而你可是會少賺不少銀兩。我不曾想過，你這等人竟也視金錢如糞土，就算不為己，也該為后人考量。你知道，一兩銀錠的作用么？而且，你說的事越大，獎勵越豐，除了銀錠，還有銀票、金錠。你還需要考慮嗎？”

“您說的是真的？”時局動亂，銀票不保險，但金錠可是硬通貨，說不心動是假的。

“千真萬確！”說完，手中就多了根三四厘米長的小金條，“只要我聽得滿意，要多少有多少。”

常金花兩眼放光，試探性地問道，“道聽途說算嗎？”

“算！只要事后證明有用。”

“說歸說，您可別到處亂講，畢竟，有人還活著。”

曹玲玲瞇起眼，若有所思，隨即做出保證，“我向來說一不二，你想說就說，不想說我也不逼你。這年頭，還有人嫌錢多咯手？”

她將金條拿在右手上，不時顛來倒去，誘惑著常金花，常金花受不住，終于開了金口。

聽完，曹玲玲更震驚了。

“原先聽你說，還以為檀初九是找云煙姑娘行云雨巫山之事，原來竟是打算賣女兒做暗娼，月兒今年才五六歲吧？”

“一開始，他是打算賣媳婦，幸運(yùn)的是，媳婦病了。”

“喪盡天良。”

常金花不以為然，“從古至今，藝妓都是從小培養(yǎng)的，現(xiàn)找不現(xiàn)實(shí)。”

“月兒知道嗎？”

“怎可能叫她知道？！”

“宋愛理也不知道？”

“知道。后來，兩人又打又鬧，才絕了初九的邪念。”

曹玲玲喟嘆一聲，作沉思狀，“初九和云煙姑娘私底下經(jīng)常往來？”

“您太看得起他了，”云煙是做皮肉生意的，曹玲玲問話含義不言自明，常金花打心底瞧不上他，“剛來的日子，他還有點(diǎn)余錢，但去過最好的是小地方，更高級的，他去得起。他這種人，找野雞、暗娼都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他真是賭博賭窮的？”

“一半一半吧。”

“他花了一半家產(chǎn)給妻子看病?”曹玲玲一萬個不信，“他不像這種人。”

“一個男人但凡沾了吃喝嫖賭的臭毛病，即便沒錢，可狗改不了吃屎，更何況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常金花頓了頓，“其次，他的好兄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王八？”

“您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想必熟讀經(jīng)史典籍，看過《三言二拍》、《醒世恒言》、《拍案驚奇》，類似故事可太多了，覬覦兄弟妻子美貌，誤導(dǎo)對方犯錯，甚至害死對方，霸占人妻。”

“你的想法頗有趣，只是，檀初九雖傾家蕩產(chǎn)，卻是因肺結(jié)核而死，王八如何做到，他有讓人患肺結(jié)核的方法？”

“怎么沒有？”

“你說說看。”

“王八是守陵人，卻攛掇著檀初九繼續(xù)做土夫子，而墓地中有無數(shù)種能讓人患病的東西，聽老一輩的人講，墓里啥千奇百怪的玩意都有，像尸香魔芋、彼岸花、鎮(zhèn)墓獸海了去。”

“不是宋愛理，而是王八傳染，思路不錯。”

“不止是王八，還有一個人，您一定要注意。”

曹玲玲自然知曉她在說誰，于是，詫異道，“連城逸年齡不會太大嗎？”

“沈南璆、薛懷義會嫌武則天年紀(jì)大？”

“連城逸豈能比肩武媚娘？”

常金花意味深長地直言道，“初九媳婦沒病時，并不是現(xiàn)在的憔悴樣子，說貌若仙、賽貂蟬亦不為過。男人嘛，年紀(jì)大也不妨礙喜歡美女。”

“他有表現(xiàn)過要她的意思？”

“男人都想，只不過，連城逸只能是想想，即便檀初九有心賣給他做填房，他那個善妒的老婆子也不會答應(yīng)。”

“他有這么愛自家老婆？”

“誤會！他的老婆是他師妹，也是他師傅的女兒，他只是個贅婿，沒資格多娶，再說，他老丈人還活著，家大業(yè)大，只要他敢納妾，第二天肯定從葉家滾出去。”

“你好像在向我傳達(dá)另一層含義，宋愛理的病一直不好，并非病情嚴(yán)重，而是連城逸刻意拖延，無心醫(yī)治。你都說了他老婆的性情，他經(jīng)常光顧破廟需要由頭，倘若宋愛理一夕痊愈，他還能經(jīng)常來嗎？”

“我并沒這個意思。”

“我又多了個推測，你說，宋愛理的肺結(jié)核有沒有可能和連城逸有關(guān)，畢竟他是個郎中，知道無數(shù)種導(dǎo)致疾病的方法，甚至那根本就不是肺結(jié)核？”

“不是肺結(jié)核…。”常金花語塞。

“只是一種可能。”

“她不是肺結(jié)核，初九是怎么被傳染的？”

“初九也不是呢？”

“這—老婆子我孤陋寡聞，真的不清楚。”

“我聽你語氣中，對連城逸諸多袒護(hù)，隱約對宋愛理有妒意，莫不是—呵呵—看上了？”

“我比他大更多！小姐莫取笑愚婦。我是個有自知的老婆子，初九媳婦又年輕又貌美，妒忌才是人之常情吧，老話不是說，不被人嫉是庸才。”

“常奶奶，我若不是耳聾，您言談舉止可不是普通的乞丐，倒像是年輕時出身大戶人家，官宦或商賈，對嗎？”

“小姐好眼力，老婆子也沒甚么可隱瞞，家族曾是河北滄州滄縣首富，曾祖父常德勝，外祖父何朝陽，因接濟(jì)天地會反賊，被清廷滅門，我提前一年看病去了甘肅，外面謠傳我已死去，才躲過一劫。”

“你不怕我告發(fā)你？”

“老婆子孤家寡人一個，怕餓怕凍就是不怕死，再者，您是做這種事的人么？”

“還真不是。”

“恕我直言，家里并非要反清復(fù)明，而是天地會中有幾個對家族恩重如山的前輩，不好落個忘恩負(fù)義的壞名聲，誰料東窗事發(fā)，都是命。”

曹玲玲冷笑連連，在小巷中都傳出回音來了，“世間哪有正義，不過是利字當(dāng)頭。天地會也好，洋人也好，太平軍也罷，打著正義的幌子，行的皆是茍且之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末農(nóng)民起義，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便已道出造反真諦。”

“小姐可認(rèn)識我老鄉(xiāng)王正誼？”

“大刀王五，劫過獄，給譚嗣同收尸的那個？”

“正是。他不僅懲治貪官污吏，且支持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的維新變法運(yùn)動，大公無私，乃一代豪俠，他和譚嗣同是兄弟，劫獄不難，無奈譚嗣同執(zhí)意已決，才未果。”

常金花停頓片刻，等曹玲玲回答，奈何她不開口，急得她臉都紅了。

“您倒是給個話？！”

“我特意替他算了一卦，”曹玲玲不茍言笑，音量不大且悶，但聽上去擲地有聲，“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象》曰：'泣血漣如'，何可長也？”

“有結(jié)局么？”

“不出兩載，卒。”

“您這么肯定？”

“算無遺策。”

常金花見她自信滿滿，忽而生疑，繼而驚恐地望著她，“莫非，您是—角樓吊堂之主？”

“鄙人曹玲玲。”

“剛才多有不敬，望曹小姐海涵，”說著話，身體情不自禁地發(fā)抖，吊堂之主威名可見一斑，“既然曹小姐這么說，想必已是既定事實(shí)。”

“我從打誑語，另外，譚嗣同也找過我，但我沒見他，王五若見，我也必不見。”

“您肯定不是懼怕清廷，”常金花不解，追問道，“那您到底怕甚么？”

曹玲玲朝京城方向唉嘆一聲，“不怕告訴你，我怕自己心軟。”

“這—，”常金花更糊涂了，“您又不能改變未來，心軟又何如？”

曹玲玲不接腔，而是眼神犀利地望著巷子口。

檀月兒在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