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和黃潛善分別代表了朝廷的主戰(zhàn)派和保守派，正在京師暗中角力。

讓宗澤高興的事，黃潛善自然高興不起來，他始終不信張晉一個馬夫出身的文官能打勝仗，偏偏無法反駁，眉宇已然皺成了川字，指著那太平車質(zhì)問：“馬車上是什么?”

“剛才不是說了嗎，這是送給黃相公的大禮。”種家軍的無名士卒說。

“給我的?”

“張大人交代了，請黃相公親自掀開，有驚喜。”

黃潛善和身邊的呂頤浩對視，搞不懂這家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半生從戎的宗澤早已猜到，捋著下頜短須，微笑不語。

黃潛善沒有親自動手，朝一旁的呂頤浩使眼色，呂頤浩輕咳一聲，走到太平車旁邊，掀開氈布一角。

骨碌碌滾下來幾顆染血的人頭，落在呂頤浩腳邊。

髡發(fā)，戴耳釘，大圓臉。

臉上表情不一而足，或是猙獰，或是憤恨，或是驚恐，無論哪種表情，都能看出不是漢人，因為髡發(fā)耳釘是女真和契丹的風(fēng)俗。

許多人頭落地，招來的蒼蠅蠕蟲也爬了出來，腥臭的味道和滲人的臉孔頓時把呂頤浩給嚇到了。

等到氈布完全掀開，滿車金人頭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少說上千顆，圍攏在四周的臣子和百姓連連后退。

見慣了和平盛世的文臣，可見不得這種駭人場景，呂頤浩當(dāng)場就吐了，連滾帶爬的撤身讓開。

回頭跟黃潛善抱怨：“什么大禮，明明是…

發(fā)現(xiàn)黃潛善滿臉震驚，呂頤浩后半句話咽了回去，同時也明白了張晉的用意，這人在京師吃了虧，梟首萬余，當(dāng)做禮物送回來了。

用意不言自明——怎么樣，黃相公，就算你給我三千老弱殘兵，老子一樣能打勝仗，而且是大勝，不信你看!

讀懂了這份大禮的寓意，黃潛善臉色鐵青，緊握雙拳的手臂微微顫抖，好一個張晉，好

一份大禮!

黃潛善扭頭便走。

毫無風(fēng)度可言，面對梟首萬余的戰(zhàn)績，連個場面話都沒說，氣量這么窄，也能成為宰相，不知官家是怎么選的。

走了也好，大家可以盡情歡呼了。

圍觀的百姓看到這一幕，全都激動不已，有人揮拳高喊殺光金狗，附和者甚多，群情激奮的百姓上來哄搶人頭，當(dāng)做皮球，在城外踢來踢去，甚至搞出了蹴鞠比賽。

“好，很好。”宗澤和楊時放聲大笑。

“這人倒是有些本事。”

“恭喜宗大人喜獲得意門生!”

“恭喜恭喜!”

開封府的臣子涌上來給宗澤道喜，宗澤笑著擺手：“這位張昭宣使可不是我的門生，人家是廣平郡王的親隨，初戰(zhàn)告捷，應(yīng)該把好消息告訴殿下，讓殿下也高興高興，走，隨我去一趟福寧宮!”

臣子們帶著張晉的捷報，浩浩蕩蕩的去了，這幾車人頭，按照宗澤的命令，掛在封丘門

的女墻上風(fēng)干，鼓舞百姓和士卒的士氣。

臨近黃昏。

如血的殘陽映出一道欣長的身影，赫然是跟隨張晉來京師討生活的梁燁，梁燁從封丘門騎馬沖出，腋下夾著送往太行山的牌遞。

行至城外，勒馬回頭眺望。

插滿城頭的金兵首級讓他震動不已，凝視許久，不禁想起了當(dāng)初在鄧州和張晉相遇時的鼓勵之詞。

那時張晉還只是一個義軍的牧監(jiān)監(jiān)正，梁燁是鄧州團練推官，一晃數(shù)日，身為牧監(jiān)監(jiān)正的張晉，竟然帶兵北上，拿下兩次勝績，立了大功。

此番凱旋班師，必定再次升遷。

“而我·····”梁燁望著自己的斷手，黯然垂頭。

上疆場是不可能了，礙于身體的殘疾，前來投奔宗澤，只得到轉(zhuǎn)運司管勾文字的差事，南來北往的送公文。

與張晉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巨大的落差一度讓梁燁心灰意冷，有些嫉

妒，卻又暗暗自嘲：“同為大宋兒郎，我怎的一無是處，只會嫉妒朋友，真是太過無用。”

依稀記得張晉說過這樣一句話，上天留給你一只完好的手，就是為了讓你掐住金國國運的咽喉!

梁燁還能清晰的回想起當(dāng)時的觸動，當(dāng)時他身在鄧州，碌碌無為的過活，是張晉的這番話點醒了他。

可是來到東京，宗澤并不看重平平無奇的梁燁。

也對，人要有自知之明，梁燁知道自己武技稀松平常，還斷了一只手，讀書更是不行，宗澤看在張晉的面上，安排了轉(zhuǎn)運司下的職位，已經(jīng)很好了。

可為什么心底總有那么一絲不甘?

抬起頭，封丘門外的金兵首級仿佛一面鮮紅的錦旗，讓梁燁無法釋懷，垂下頭，黯然自語：“我的歸宿又在哪里?”

梁燁感覺自己迷失了方向。

調(diào)轉(zhuǎn)馬頭，攜帶開封府送往太行山的公文，緩緩西行，夜幕籠罩了大地，同時湮沒了他平凡的身影。

他在漆黑的道路上徘徊許久，四周萬籟俱寂，前方看不到一絲光亮，就像他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腦海里全是張晉凱旋班師，享受萬人敬仰的景象。

他因此而苦惱，苦惱自己的平凡無法匹配自己的雄心壯志!

如果沒什么追求，像個平凡人一樣活著，偏安南地，像呂好問一樣蠅營狗茍，反倒沒那么多煩惱了。

一路走，一路想，痛苦又惆悵。

忽然勒住馬兒，想到了一個實現(xiàn)自己胸中抱負的途徑，他點上火折子，打開竹筒，竹筒里是他此行的使命，一紙送往太行山八字軍的公文。

公文上有封蠟。

梁燁撕掉封蠟，打開公文細看……沒什么大事，宗澤交代王彥，穩(wěn)住太行山的義軍，不要被京師的變動左右!

這些事王彥上次來京師的時候，梁燁就聽他們說過了，或許是擔(dān)心黃潛善的到來會影響王彥的判斷，特意送信安撫。

既然是個可有可無的公文，又何必枉費精力跑一趟?

梁燁早已厭倦了這份平淡無奇的公職，滅了火折子，把那公文揉成紙團，撕成碎片，隨手扔了。

他心說，梁某不貪財，不愛色，一生期許的是建功立業(yè)，每日騎著快馬傳送公文，建什么功，立什么業(yè)?

不能再這樣浪費生命了。

堅定了心中所想，梁燁扔了竹筒和轉(zhuǎn)運司的印信，低頭觀瞧，衣衫略作調(diào)整，改成金人的樣式。

然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沿著太行山東麓，北上金國!

這是他的決定!

他要充作奸細，去金國實現(xiàn)自己的畢生抱負!

“殘存的這支斷手，是用來扼住金國的國運，張兄，承你吉言，我去了。”前路未卜，但梁燁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