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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輩子的活法
  • 王蒙
  • 4091字
  • 2025-02-11 16:49:36

5.冬天里的春天

我喜歡唱進步歌曲。《跌倒算什么》,這首歌的內容是為受挫的學生運動打氣。《團結就是力量》,是學生運動的經典歌曲。最早何平教給我學會了《喀秋莎》,后來劉楓(即黎光同志)還教會了我唱最膾炙人口的蘇聯群眾歌曲《我們祖國多么遼闊廣大》,那種自豪感與開闊感是我從以往習唱的歌曲中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有意思的是,還有一批并無革命詞句的歌曲也納入了革命的洪流,例如“太陽落山明朝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也是劉楓教給我的,以及“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地瑪麗亞……”,還有“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你不答應我要求,便向喀什噶爾跳下去……”。一九四八年春,地下黨領導下搞了一次平津學生大聯歡,這些比較健康的民歌被聯歡的大學生們所傳唱,從此這些歌兒也成了進步學生的標志。國民黨那邊呢,只剩下了白光、李麗華的靡靡之音了。

我漸漸懂得,學生運動的做法是愈來愈成熟了,它發動并組織著矛頭直指國民黨的請愿游行示威罷課,也擴大著自己的外延,包括了各種文娛、學習、助學活動。

我也參加過這一類活動。根據劉楓建議,我去過北大工學院的中學生寒假補習班。只是由一位大學生給我們補習數學而已。但也是在悄悄地撒播革命的種子。

我想起了與劉楓同志的一個小爭論。一次他問我在看什么書,我說是老舍的《駱駝祥子》。他表示不以為然。我表示此書可以起動員革命的作用,他不怎么相信。而我堅持,不論老舍當時的政治見解如何,《駱駝祥子》給人的影響是,這個社會已經全無救藥。而且不僅老舍,連當時與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全無關系的冰心的《去國》與《到青龍橋去》,同樣地也會通向革命,引向革命。

也不能說我這個“進步關系”只限于讀“左翼”書籍與唱革命歌曲,我曾經辦了一個手寫本刊物,叫做《小周刊》,主編與基本作者是我與秦學儒,我為之撰寫了充滿激情的發刊詞,無非是抨擊社會與號召斗爭。我們用復寫紙抄寫,然后提供給諸同學閱讀。“出刊”兩天我就被校長找去談話。校長是國民黨市黨部委員,名常蘊璞,字玉森,以管束嚴厲,提倡并實行體罰而給我留下了印象。常校長講的是什么“被人利用,造成事件”之類,我主編的第一本刊物就這樣被查禁了。

有幾個月劉楓同志沒有來找我,我按他說過的地址去到他說的那一條街,一家一家地尋找,我找不到他。我體會到了失去聯系的滋味,太悲傷也太恐怖了,哪怕只是一個進步關系,這個關系是不能中斷的,組織的力量是無限的,失去組織就失去了一切寄托和希望。我曾經夢見了劉楓同志,但是醒來以后卻找不到他。

一九四八年我初中畢業,畢業時出一本校刊,要選我一篇作文。我汲取了辦刊物被取締的經驗,便拿了一篇以堆砌辭藻見長的《春天的心》充數。這篇東西就這樣留下了,以致至今仍然有時收入我的散文集中。劉紹棠甚至說是看了此文,覺得我的所謂“意識流”式的文風已見端倪。

當時的高中是各自招生,有的人便報考許多學校,花很多報名費,以增加保險系數。我則報了四中和河北高中(簡稱冀高)。兩者都順利考上。

我與秦學儒決定取冀高而舍四中。原因之一就是冀高有革命傳統。“一二·九”時期北京中學生參加救亡運動的就以冀高為首。榮高棠就是那個時候的冀高學生。一九四八年報道過一個事件,四月十七日,冀高學生自治會成立,舉行晚會,晚會上表演了小歌劇《兄妹開荒》,特務組織當場鬧起來,逮捕了進步學生十七人,其中引人注目者為自治會骨干劉鵬志。

就在我們入冀高一個月后,劉楓來了,他二話沒有說就說愿意介紹我們二人加入中國共產黨,給我們看黨章。我至今不知道他從哪里得知我們已經進入了冀高,我相信在經過“四·一七”逮捕以后、進步力量受到嚴重打擊的冀高,我們這兩個進步關系的到來恰逢其時,自動符合了革命的需要。

數天后即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我與秦學儒在離冀高不遠的什剎海岸邊再見劉楓,聲明都已認真考慮過了,堅決要做共產黨員,把一生獻給共產主義事業。劉楓宣布即日起吸收我們入黨。秦的候補期為一年,我的候補期至年滿十八歲時為止。劉指示我們,由于形勢險惡,要特別注意保存力量,細致工作,擴大黨的思想影響,并秘密發展外圍組織。

然后我從什剎海步行返回位于西四北小絨線胡同的家。一路上我唱著冼星海的一首迄今未流行開來的歌:

路是我們開喲,

樹是我們栽喲,

摩天樓是我們,

親手造起來喲。

好漢子當大無畏,

運著鐵腕去,

創造新世界喲,

創造新世界喲!

我覺得再沒有比這首歌更能表達我當時的心情的了。這可以說是我的誓詞。

不久我們班因為英語教師常常遲到而發生了小小的罷課與集體簽名要求更換教師事件。校長穆庚寅前來我班鎮壓。劉楓很快找到我們,指示目前不宜搞公開的斗爭。劉楓并說對四月十七日的事件他有責任,他做了檢討。他沒有細說,我理解是指斗爭方式不能違背隱蔽保存革命力量的原則。

隨著革命力量的勝利,國民黨也急了,北京的街頭到處是“肅清‘匪諜’”的標語,由“軍警憲”三支隊伍組成的“執法隊”大卡車在道路上行駛,說是這種執法隊有權抓住“匪諜”就地正法。

與此同時,無數普普通通的工人、職員、大中學生中的地下黨員與盟員,通過日常生活事務的討論,宣傳著黨的綱領,革命的取向,擴大著黨的思想與組織力量。

我已經相當熟練,不論是談論一本書,是談論宿舍的物質條件,是談論伙食還是談論一部電影,我都能往一個思想上引:中國需要革命。不久,根據擴大組織迎接解放的要求,我發展了好幾個盟員。

劉楓同志并介紹另一位冀高的同級同學徐寶倫與我們相識,指定我們三人組織一個支部,由徐寶倫同志任書記,劉楓特別說明,他考慮過王蒙任書記的事,認為王蒙最近身體不好,還是由徐做更合適。當時我們三個人都是候補黨員,但地下工作的許多事必須變通處理。

身體的事是這樣,自從上了冀高住校以來,我常常失眠,消瘦,臉色蒼白。有一次上化學課,老師見我面色太差,把我叫起來,問我是否有肺結核,并嘲笑我說:“怎么像個老人苗子?”從此我在班上有了這樣惡劣的綽號。

我去白塔寺的中和醫院(原中央醫院,現人民醫院)掛號,看失眠的病,醫生斷然否定我的主訴,認為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根本沒有患失眠癥的可能。于是我無處求醫。

我們的支部成立后又轉入了兩名黨員。接關系時用了暗號。我的地下黨員的經驗,只有接關系用暗號此一點與電影戲劇上的情節相像。

解放前夕,我們支部接受了任務,保衛北京,免受破壞。我們支部的任務是保衛地安門至鼓樓一帶的商店鋪面人民生命財產,我們做好了華北學()聯(合會)的袖標旗幟橫幅,只等出現這種情況時拉出有組織的學生隊伍護民護城。我為此與徐寶倫等實地勘察,繪圖。現在想起來,當時還是很輕率的,如果被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到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份,天津已經解放,解放軍與傅作義將軍的代表的談判接近成功,我們領受了散發傳單的任務,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北平軍事管制委員會主任葉劍英將軍的告北平市民書與解放軍野戰部隊的文告。這個工作令人充滿了幸福感。快樂使人們完全忘記了恐懼。一次劉楓來給我們送傳單,他幾乎是毫無隱蔽地將大批傳單帶在身上,連我都嚇了一跳。也許,對于我們來說,光明已經到來,黑暗已經不足掛齒,也許地下黨的力量已強大到可以控制局勢,而國民黨的至少是傅將軍的全無斗志,已經使他們提前解除了武裝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舊政權的垮臺,什么叫革命的凱歌行進了。

一九四八年年底與一九四九年年初,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天。冀高的學生多來自河北各縣,由于解放戰爭,他們無法回家鄉度寒假,省教育廳乃組織了“冬令營”。國民黨的省長楚溪春還來了一趟學校。為了迎接解放,我寒假期間也不回家,住在冰窖般的學生宿舍。

隨著解放軍在遼沈戰役中大獲全勝,入關包圍了平、津,對立方面自知大勢已去,一片蕭條。學生中的地富子弟,絕望中貼出布告,搞什么“自救先鋒隊”,凄厲地號召學生參加“平津保衛戰”,垂死掙扎一番,但應者寥寥。而學校原有的中統特務組織社團“暮鼓社”,張貼一些半哀鳴半狂吠半抽搐的怪聲怪氣的文字,宣傳共產黨怎么不好,揚言要消滅“匪諜”。

隨著北平和平解放的形勢日益明朗,地下組織的活動也就大膽起來。由于我校的一位鍋爐工是黨員,我們的活動就以鍋爐房為大本營,雖未正式溝通,冀高二、三年級的另一個規模大得多的支部的成員已經與我們并肩戰斗上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在解放軍正式的入城式前數日,有部分先遣部隊入城,路經地安門一帶。我校的師生擠在那里觀看。“我們的,我們的!”我心里想。這時看到一位教育廳的留守人員,我便湊過去問道:“請問您作何感想?”他怪笑了一聲,只是重復說:“我作何感想?我作何感想?”我想他的潛臺詞是:“我算什么人?我又能作何感想呢?”

接著以學聯名義進行了大量校園內與街道上的宣傳慶祝活動。各種標語隨便寫。不但有打到南京去活捉某某某,而且有打到香港去,打到美國去,打到英國去……而街頭宣傳熱鬧非凡,鑼鼓喧天,我也化了裝,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毛皮大衣,穿在身上,大家先是無師自通地扭秧歌,然后是大鑼鼓,然后我們給圍觀的市民講演。

此后在學習延安版的《整風文獻》時,我讀到了本書收入的季米特洛夫的一次講話:《論宣傳鼓動》,我很傾心。

解放軍的入城式如火如荼。在順城街宣武門附近的北大四院禮堂舉行了地下黨員的大會,彭真、林彪、聶榮臻、葉劍英、李葆華等講話,會議從下午兩點開到午夜,中間由會議組織者出去采購全部燒餅、火燒、大餅、醬肉……滿場飛著熟食快餐,一幅共產共享的圖景。

在王府井帥府園的國立藝專(后中央美院,后拆除)禮堂,由周恩來作了傳達七屆二中全會精神的報告,萬里長征只走了第一步呀,防止糖衣炮彈呀等等著名論斷使我等如醉如癡。

還由華北局城市工作部學生(或學校)工作委員會召開過一次學生中的地下黨員大會。我看到被介紹給大家認識的大學委的委員,中學委的委員這些具有原先絕對秘密的身份的同志的公開亮相,我佩服羨慕到了極點。

我就這樣風風火火地大大革起命來,三月,我參加了工作,戴上了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的胸標與袖標,無限光榮,無限自信,無限驕傲。

只是半個多世紀以后,就是說當作者動筆回憶這一切的時候,我才不禁想到,對于我來說,革命是不是太輕易了呢?輕易的勝利里邊,是不是蘊藏著什么危險,什么后患呢?天下諸事,有一正就有一反,有一順就有一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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