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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醫生告訴朱利安的母親,因為血壓高她必須減掉二十磅,所以每個周三晚上,朱利安得帶她坐公共汽車去市中心,在Y那里上減肥課。減肥課為年過五十、體重在165磅到200磅的職業婦女設計,他母親算其中比較苗條的一個,可她說,淑女是不會把年齡或體重說出去的。自從取消種族隔離以來,她晚上不再獨自坐公共汽車,又因為減肥課是她少有的樂趣之一,對她的健康很必要,而且還免費,所以她說,朱利安至少可以花工夫陪她去,想想她為他做過的一切吧。朱利安不喜歡去想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但每個星期三晚上,他都強打精神陪她去。

她差不多準備好動身了,正站在門廳鏡子前戴帽子,而他此時背著雙手,像是被釘在了門框上,正如圣塞巴斯蒂安(1)等待著那即將穿心的箭一樣。帽子是新的,花了她七塊半。她不停地說:“也許我不該為它花錢。不,不應該。我要摘掉它明天退回去。我不該買它。”

朱利安抬眼向天。“不,你應該買它,”他說,“戴上它咱們走吧。”這頂帽子丑得嚇人。紫色天鵝絨帽檐向一邊垂下,又從另一邊翹起來;其余部分是綠色,看上去就像一個填充物外翻的墊子。他認為,與其說它滑稽可笑,不如說它得意洋洋又可憐巴巴。能讓她快樂的都是些小東西,但這些東西都令他沮喪。

她再次舉起那帽子,慢慢把它放在自己頭頂上。她鮮紅的臉頰邊,各有一綹花白頭發伸出來,但她的眼睛,天藍色的眼睛,仍像十歲時那么天真無辜,并未因經歷而改變。若非她是個寡婦,曾極力為衣食掙扎,讓他讀完書并且繼續供養著他,“直到他自己立足”,她也許本該是個要他帶著才能進城去的小姑娘。

“沒問題啦,沒問題,”他說,“咱們走吧。”他打開門自己往下走,好讓她動起來。天空是枯萎的紫羅蘭色,襯托得那些幽暗的房屋,像是豬肝色的球形怪物,雖然沒有哪兩座相同,卻是一樣的丑陋。因為這兒四十年前曾是時尚社區,他母親堅持認為,在這兒有套房說明他們活得挺好。每幢房子都有一圈窄窄的泥巴路環繞,里面通常坐著個臟兮兮的小孩兒。朱利安走著,兩手插進口袋,低著腦袋,一個勁往前走著,他兩眼呆滯,決心在這段時間里要完全麻木,這是他為她的快樂而做的犧牲。

門關上了,他轉過身去,發現那個矮胖的身影被那頂難看的帽子壓著,正向他走來。“噢,”她說,“人只活一次,多花點兒錢,我至少不會碰到穿戴一樣的人走來走去呀。”

“總有一天我會開始賺錢的。”朱利安陰郁地說——他知道他永遠賺不到——“不管什么時候你都可以開這些玩笑。”不過他們首先得搬家。他設想,那地方應該離最近的鄰居都在三英里之外。

“我認為你做得很好,”她說著戴上了手套,“你才離開學校一年嘛,羅馬又不是一天建成的。”

她是少數幾個戴著帽子和手套去Y上減肥課,兒子還上過大學的學員之一。“需要時間,”她說,“世界這么亂。這頂帽子看上去最適合我了,勝過任何人,盡管她拿出來時我說:‘把那東西拿回去。我不會把它戴在頭上的。’而她說:‘等戴上你再看。’等她給我戴上帽子,我說:‘哇哦。’她說:‘你要問我的話,這帽子讓你增色,你也讓那帽子增色,除此以外。’她說:‘戴這頂帽子,你就不會碰到和你一樣的啦。’”

朱利安覺得,如果她自私一些,如果她是個酗酒還沖他尖叫的丑老太太,他本可以更好地忍受自己的命運。他垂頭喪氣地走著,好像在殉難過程中失去了自己的信仰。瞥見他絕望又惱怒的長臉,她突然帶著極度悲傷的表情停下腳步,往回拉他的手臂。“等等我,”她說,“我要回家把這東西摘掉,明天就退回去。我真是昏頭了。我可以用這七塊五付煤氣費的呀。”

他狠狠抓住她的手臂。“不要退,”他說,“我喜歡它。”

“唉,”她說,“我想我不應該……”

“閉上嘴享受它吧。”他喃喃低語,比之前更加沮喪。

“待在這么混亂的世界里,”她說,“我們還能享受,真是個奇跡啊。我告訴你,底兒都翻成頂了。”

朱利安嘆氣。

“當然,”她說,“如果你知道自己是誰,你就可以走遍天下。”每次帶她去減肥班她都要說這個。“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是我們這一種,”她說,“但我對任何人都彬彬有禮。我知道我是誰。”

“他們根本不在乎你的彬彬有禮,”朱利安殘忍地說,“知道自己是誰只對一代人有好處。你對自己如今站在哪兒,你又是誰,連一點模糊的認識都沒有。”

她停下來,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我非常確定地知道我是誰,”她說,“如果你不知道你是誰,我替你害臊。”

“噢,該死。”朱利安說。

“你曾外祖父是這個州的前州長,”她說,“你外祖父是富有的地主。你外祖母是高德海家的人。”

“你也不看看你周圍,”他緊張地說,“看看你這會兒在哪兒?”他痙攣似的揮動手臂,指著這個社區,在黑暗的天色里,它至少顯得沒那么骯臟了。

“你依舊是你,”她說,“你曾外祖父有一個種植園,還有兩百個奴隸。”

“不再有什么奴隸了。”他惱火地說。

“他們做奴隸的時候,生活要好得多。”她說。他無奈地看到,她又跑到那個話題上來了。每隔幾天,她就會像開放軌道上的火車一樣,滾滾駛入此處。他清楚地知道每個站點,每個樞紐,一路上的每片沼澤,也知道她的結論將要在哪個確切的點上滾滾駛入站臺:“荒唐。這根本不現實。他們應該站起來,沒錯,可是總得在籬笆后面他們自己那一邊呀。”

“咱們跳過這段吧。”朱利安說。

“讓我感到遺憾的,”她說,“就是那些黑白混血。他們很悲慘。”

“能別說這個話題了嗎?”

“想想吧,假如我們是黑白混血,肯定會心情復雜。”

“我現在就心情復雜。”他呻吟道。

“噢,那咱們聊點高興的吧,”她說,“我記得我還是小姑娘時去過外祖父家。那房子有兩座完全一樣的樓梯通往真正的二樓——煮飯燒菜這些事都是在一樓。我喜歡待在廚房里,因為那墻壁散發的味道很好聞。我會坐在那兒,鼻子貼著石膏深呼吸。那地方其實屬于高德海家,不過你外祖父切斯特尼替他們還清抵押款,贖回了房子。那時候他們的生活比較拮據,”她說,“但是不管窮不窮,他們從來沒忘記自己是誰。”

“毫無疑問,那棟破宅子會提醒他們的。”朱利安嘟噥著。他沒有一次提起它時不帶著鄙視,沒有一次想到它時不帶著渴望。小時候它還沒有被賣掉之前,他造訪過一次。那兩座樓梯都已經腐爛,被拆掉了,黑人住在里邊。可在他心里,它仍是母親所知道的那個樣子,經常出現在他的夢里。他站在寬闊的前廊上,聽著橡樹葉子沙沙作響,然后漫步穿過有高高天花板的門廳,走進敞開的客廳,凝視著破爛的地毯和褪色的幃帳。他突然覺得,能欣賞那房子的,本該是他而不是她。他更喜歡它那破敗不堪的優雅,正因為這一點,他們住過的所有地方對他來說都是折磨——然而她卻幾乎不知道這其中的區別。她把自己的不敏感稱為“善于適應”。

“我還記得做我保姆的那個老黑人,卡羅琳。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我一直對我的黑人朋友懷著深深的敬意,”她說,“我愿意為他們做任何事,他們也……”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別談這話題了行嗎?”朱利安說。他自己坐公共汽車時,總是故意坐在黑人旁邊,似乎是在補償他母親的過錯。

“你今晚特別容易生氣啊,”她說,“你感覺還好嗎?”

“是,感覺挺好,”他說,“現在消停會兒吧。”

她噘起了嘴。“啊呀,你肯定是心情惡劣,”她評論道,“我根本就不會跟你說話了。”

他們到了公交站。沒有看到公共汽車,朱利安的雙手還塞在口袋里,腦袋沖前,怒視著空蕩蕩的街道。不得不等公共汽車還得坐上去的挫敗感,開始像只熱烘烘的手在他脖子上游走。隨著母親一聲痛苦的嘆息,他才想起來她的存在。他陰郁地看著她。她正筆直地站著,頭戴那頂可笑的帽子,像是掛了一面她想象中尊嚴的旗幟。他有種邪惡的沖動,想殺殺她的精氣神。他突然松開領帶,解下來放進了口袋。

她身體一僵。“為什么你每次帶我進城非得要這個樣子呢?”她說,“為什么你非要故意給我難堪呢?”

“如果你永遠不知道你在哪兒,”他說,“你起碼可以知道我在哪兒。”

“你看起來像個——惡棍。”

“那么我肯定是。”他喃喃低語。

“我要回家了,”她說,“我不會再煩你了。如果你連這樣的小事都不能為我做……”

他雙眼直往上翻,拿出領帶戴了回去。“還是說回我的階層吧。”他嘟噥著。他把臉猛地轉向她噓聲道:“真正的文化在頭腦里,頭腦。”他說著敲了敲自己的頭。“頭腦。”

“是在心里,”她說,“在于你如何行事,而你如何行事是因為你是誰。”

“這該死的公共汽車上沒人關心你是誰。”

“我關心我是誰。”她冷冰冰地說。

亮著燈的公共汽車出現在下一個小山坡頂上,隨著它的駛近,他們都向街道走過去迎它。他用手撐著她的肘部,幫她擠上那吱嘎作響的步梯。她帶著點微笑走進車里,仿佛正進入一間人人都在等待她大駕光臨的客廳。他投幣時,她在正對過道的一張三人長座上坐了下來。一個長著齙牙和黃色長發的瘦女人正坐在另一頭,母親挪到她旁邊,留出地方讓朱利安挨著自己。他坐下來看著過道對面的地板,一雙穿著紅白相間帆布涼鞋的瘦腳杵在那兒。

他母親立即開始了泛泛的聊天,意在吸引隨便哪個想說話的人。“這天還會再熱一點兒嗎?”她說著從手包里拿出一把折扇,黑色的,上面有幅日本風景畫,在自己面前扇了起來。

“我覺得很可能會,”齙牙女人說道,“但我知道,我的公寓是熱得不能再熱了。”

“那一定是吸了下午的陽光吧。”他母親說。她往前坐了坐,上上下下地打量這輛車。車里滿了一半,都是白人。“我發現這輛車歸我們自己人了。”她說道。朱利安感到局促不安。

“該換換了,”過道對面那女人,紅白帆布涼鞋的主人說,“有一天我上的那輛車,他們多得像跳蚤——上下左右,到處都是。”

“這世界每個角落都亂得一團糟,”他母親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么會把它弄到這個地步的。”

“讓我生氣的是,好人家那些小伙子都偷起汽車輪胎了,”齙牙女人說,“我告訴我兒子,我說你也許不會富有,但你得到了正確的養育,如果我看見你參與任何一件壞事,就讓他們送你去感化院吧。千萬要搞清楚,你屬于哪里。”

“教養說明一切,”他母親說,“你孩子在上高中嗎?”

“九年級。”那女人說。

“我兒子去年剛讀完大學。他想寫作,但在著手開始之前,他先賣打字機。”他母親說。

那女人探身過來細看朱利安。他甩給她惡狠狠的一眼,讓她立刻坐了回去。過道對面的地上有張沒人要的報紙,他起身撿起來,攤開了放在自己面前。他母親小心地壓低聲音繼續談話,可過道對面那個女人卻高聲地說:“哦,很好。賣打字機和寫作很接近,他可以直接從這行轉到那一行。”

“我告訴他,”母親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報紙后面,朱利安正縮進自己心靈的內部空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里面度過。這是每當他無法忍受自己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時,為自己建造的一種精神保護罩。待在里面他可以往外看,可以做判斷,也可以避免任何來自外面的打擾。這是唯一讓他感覺能遠離同伴愚蠢無知的地方。他的母親從未進來過,但待在里面他可以看清她,絕對清晰。

這位老淑女足夠聰明,他認為,如果她能從正確的前提出發,本可以對她寄予厚望。可是她按照自己想象世界的法則生活,他從未見她涉足過那之外的世界。這法則就是為他犧牲她自己,通過把事情搞糟,她已經創造了這樣做的必要性。如果說他曾允許她做犧牲,那也只是因為她的缺少遠見使犧牲成為必然。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在沒有切斯特尼家財產的情況下,為了像一個切斯特尼那樣行事而奮斗;她認為一個切斯特尼應該擁有的一切,她都要給他。不過,她說,既然奮斗充滿樂趣,干嗎抱怨呢?當你勝利了,就像她已經勝利了這樣,回頭再看看那些艱難歲月,是多么有趣!他不能原諒的是,她享受這樣的奮斗,而且竟然認為她已經勝利了。

當她說自己已經勝利時,意思是她已經將他成功養大,還送他進了大學,而且他又表現這么好——長得帥(她的牙已經掉了沒有補,這樣就可以矯正他的牙了),聰明(他意識到自己太聰明了,無法成功),大有前途(他肯定沒有前途)。她為他的消沉解釋說,他還在成長,他的激進想法是由于他缺乏實際經驗。她說他對“生活”一無所知,他甚至還不曾進入真正的世界呢——其實他已經像五十歲男人那樣對世界不抱幻想了。

而這一切更為反諷的是,不管她怎么說,他確實表現很好。盡管只進了所三流大學,他還是靠自己的主動完成了一流的教育;盡管被一個小心眼控制著長大,他最終擁有的卻是開闊的頭腦;盡管她有那么多愚蠢的觀點,他卻并沒有偏見,也不害怕面對現實。最不可思議的是,他不像她對他那樣愛得盲目,他還能從情感上與她分開,能完全客觀地看待她。他沒有被母親控制。

公共汽車突然急剎車停住,將他從沉思中搖醒。后面的一個女人小步踉蹌著沖過來,在穩住自己之前差點撞進他的報紙里。她下了車,一個大個黑人上了車。朱利安把報紙放低,注視著。親眼看到日常生活中的不公給他某種滿足感,這證實了他的觀點:方圓三百英里之內沒有幾個人值得了解。那黑人衣著講究,拿著個公文包。他環顧四周,在穿紅白帆布涼鞋女人的座位另一頭坐下來,立刻打開一張報紙,把自己藏在后面。朱利安媽媽的胳膊肘不斷戳著他的肋部。“現在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獨自坐公共汽車了吧。”她竊竊私語道。

穿紅白帆布涼鞋的女人在黑人坐下的同時站了起來,走到汽車后面,坐了剛下車那女人的位子。他母親探過身,向她投去贊同的一瞥。

朱利安站起來穿過過道,坐在穿帆布涼鞋女人剛才那地方。從這個位置,他安詳地看著他的母親。她的臉變成了憤怒的紅色。他瞪著她,讓自己的眼神像個陌生人。他覺得緊張程度突然提升,仿佛他已經公開向她宣戰。

他本想與那黑人交談的,和他聊聊藝術或政治,或者隨便什么周圍人不能理解的話題,可那人一直死守在他的報紙后面。他要么是故意不去理睬位子的變化,要么就是根本沒注意到。朱利安根本沒辦法傳達他的同情。

母親責備的眼神一直盯著他的臉。齙牙女人正熱切地看著他,仿佛他是種新型怪獸。

“有火嗎?”他問那個黑人。

那人視線并未離開報紙,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遞給他。

“謝謝。”朱利安說。他傻乎乎地拿著火柴待了一會兒。“禁止吸煙”的牌子在車門上方俯瞰著他。光是這個還阻止不了他,關鍵是他沒有煙。幾個月前他就戒了煙,因為抽不起。“對不起。”他低聲說著把火柴還回去。黑人放低報紙惱怒地看他一眼,接過火柴又舉起了報紙。

母親繼續盯著他,但并未利用他這一時的不適。她的眼睛仍保持著受重創的神情。她臉上的紅色顯得很不自然,似乎血壓又升高了。朱利安不讓丁點同情表現在臉上。他已經嘗到甜頭,極想保持住這狀態并貫徹到底。他本想給她個長久一些的教訓,可是似乎已經無法繼續了,那黑人拒絕從報紙后面現身。

朱利安抱住雙臂,麻木地看著前方,面對著她卻好像根本沒看她,好像已經不再承認她的存在。他想象著一個場景:公共汽車已經到他們那一站,他還留在座位上,當她說“你不下車嗎”,他就看著她,像看一個貿然跟他搭話的陌生人。他們下車的那個街角通常很少有人,但燈光很好,她獨自走上四個街區去Y也不會受什么傷害。他決定等到這一刻來臨,然后再決定是否讓她獨自下車。他本該在Y待到十點帶她回來,不過可以讓她擔心,讓她去猜他是否會露面。她沒理由認為她可以永遠依靠他。

他又退回到那個房間里,那兒有高高的天花板,稀疏擺著幾件大古董家具。他的想象一時膨脹開來,但很快,他意識到母親就在對面,幻象枯萎了。他冷冷地觀察著她。她穿著小巧高跟鞋的腳像個孩子似的晃蕩著,幾乎夠不著地面。她正用夸張的責備表情盯著他。他感覺自己與她全不相干。這一刻,他可以愉快地扇她耳光,就像扇一個自己照看的討厭孩子。

他開始想象各種各樣可以給她教訓,卻又不可能實現的方法。他可以和某個杰出的黑人教授或律師交朋友,帶他回家度過一個夜晚。他能做得完全合情合理,而她的血壓會升到300。他不能把她逼到中風的程度,再說,他也從來不曾成功交到任何黑人朋友。他曾努力與某些較優秀的,看上去像教授、牧師或律師的黑人在公共汽車上交流。有天早上他坐在一個長相高貴的深棕色男人旁邊,那人回答他問題時聲音洪亮,一本正經,卻是個殯儀員。另一天他坐在一個抽著雪茄、戴鉆石戒指的黑人身邊,但幾句不自然的玩笑之后,那黑人按響蜂鳴器站起來,把兩張彩票塞到朱利安手里,就從他身上爬過去走掉了。

他想象他媽媽奄奄一息地躺著,而他只能給她叫來一個黑人醫生。他將這個想法把玩了幾分鐘,就放到一邊,又幻想著自己正作為支持者參加一次靜坐示威。這還是很可能的,但他并未在其中流連。取而代之的想法奔向了那最終極的恐怖。他帶回家一個漂亮而可疑的黑女人。自己做好準備吧,他說,你對此根本無能為力,這就是我選中的女人。她聰明,高貴,甚至虔誠,她很痛苦,從不認為只是玩玩而已。現在來拆散我們吧,過來拆散我們吧。把她從這兒趕出去,但是記住,你得把我也趕走。他瞇起眼睛,經過他激起的憤怒之后,他看到過道對面的母親,紫漲著臉,身體縮到侏儒般大小,跟她的精神一個比例,她坐在那里活像具木乃伊,頭上頂著那可笑的帽子。

隨著汽車停下,他又從想象中被晃了出來。車門嘶嘶響著打開了,黑暗中,一個衣著華麗、表情陰沉的高大黑女人帶著個小男孩上了車。那孩子可能有四歲,身穿格子呢短西裝,戴頂有根藍色羽毛的窄邊登山帽。朱利安希望小男孩挨自己坐下,讓那女人擠在他母親旁邊。他想不出比這更好的安排了。

等著拿票時,那女人觀察著座位的情況——他希望她能坐在最不歡迎她的地方。她看著有些面熟,但朱利安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是個高大魁梧的女人,那張臉的樣子不僅僅是要面對敵意,更像是要尋找敵意。向下撇著的肥厚下唇就像個警示牌:別招惹我。她那鼓脹的身體裹在一件綠色縐紗裙里,腳上穿著紅鞋子。頭上的帽子丑得嚇人。紫色天鵝絨帽檐向一邊垂下,又從另一邊翹起來;其余部分是綠色,看上去就像一個填充物外翻的墊子。她拿著個巨大的紅色錢包,鼓鼓囊囊就像塞滿了巖石。

讓朱利安失望的是,那小男孩爬上了他母親旁邊的空位子。他母親對待所有孩子不論黑白,統統歸入“可愛”一類,而且她認為小黑人總的來說比白人小孩更可愛。小男孩往座位上爬時,她對他微笑了。

與此同時,那女人正用力在朱利安旁邊的空座上坐下。令他惱火的是,她竟然硬擠進了那位子。那女人在他身旁坐定時,他看到母親的臉色變了,他滿意地意識到,比起他來,她對此要更加反感。她的臉幾乎變成灰色,眼里流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好像突然對某種可怕的對抗感到厭惡。朱利安明白,那是因為她和那個女人在某種意義上交換了兒子。盡管他母親并未意識到其中的象征意義,她還是感覺到了。他的愉快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

他旁邊那女人嘟囔了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詞句。他感到旁邊有種毛發倒豎的感覺,就像憤怒的貓發出的沉悶咕嚕聲。除了豎在鼓脹的綠色大腿上那個紅錢包,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想象等著投幣時那女人的樣子——笨重的身軀從紅鞋子里挺出來,再往上是結實的臂部,巨大的乳房,傲慢的面孔,然后是綠色紫色相間的帽子。

他的眼睛睜大了。

兩頂帽子,一模一樣,帶著輝煌日出的光芒突然出現在眼前。他的臉霎時被歡樂點亮。他簡直不能相信,命運會給他母親強加這樣一個教訓。他發出響亮的咯咯笑聲,引她來看自己,看到他所見的東西。她雙眼慢慢轉向他。那里面的藍色似乎已經變成了青紫。有那么一會兒,她的無辜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但這感覺只持續了一秒鐘,原則就拯救了他。正義讓他有權放聲大笑。他的笑容越來越無情,直到最后就像他在大聲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你得到的懲罰與你的卑瑣恰好相配。這應該給你一個永久的教訓。

她的目光轉向那女人。她似乎受不了再看著他,發現那女人還更合心意一點。他又一次察覺到了旁邊那毛發豎立者的存在。那女人正隆隆作響,像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母親的嘴角開始輕輕抽動。他的心往下一沉,看到了她臉上復原的初期跡象,發現這一幕突然令她感到好笑,而根本不是什么教訓。她目光落在那女人身上,臉上現出愉快的微笑,仿佛那女人是個偷了她帽子的猴子。那小黑人正用著迷的大眼睛仰望著她。他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已經好一會兒了。

“卡弗!”那女人突然說道,“到這兒來!”

看到探照燈終于落在自己身上,卡弗抬起腳向朱利安母親轉過身去傻笑起來。

“卡弗!”那女人說,“聽到我說話沒有?過來!”

卡弗從座位上滑下來,卻仍然后背抵住座椅蹲著,俏皮地朝正對他微笑的朱利安母親轉著腦袋。那女人伸出一只手,穿過過道一把將他抓到身邊。他坐正身子,背靠在她膝上,又對著朱利安的母親傻笑。“他很可愛吧?”朱利安的母親對齙牙女人說。

“我想是的。”那女人并不確定地說。

黑女人猛地拉直他身體,可他掙脫出去穿過走道,發瘋地傻笑著,爬上了他親愛的母親旁邊的座位。

“我覺得他喜歡我。”朱利安母親說著,對那女人微笑。這是她對一個下等人特別殷勤時所用的微笑。朱利安明白,前功盡棄。這教訓如同屋頂的雨點從她身邊滾過。

那黑女人站起來把小男孩狠狠拉下座位,就像是要把他從傳染病中拉出去。朱利安能感覺到,她在為自己沒有像他母親微笑那樣的武器而憤怒。她狠狠拍了男孩大腿一巴掌。他立刻嚎叫起來,用頭猛撞她肚子,用腳踢她的脛骨。“老實點。”她用盡全力說。

公共汽車停了下來,一直在讀報的那個黑人下車了。那黑女人挪過去,把小男孩在自己和朱利安之間砰的一聲放下。她緊緊抓著他的膝蓋。他立刻把手放在面前,從手指縫里偷看朱利安的母親。

“我看見你了!”她說著也把手放在面前,偷看他。

黑女人一把打落他的手。“別犯傻了!”她說,“小心我把你的魂兒打出來!”

下一站他們就到了,朱利安感到謝天謝地。他抬手去拉繩子,就在此時那女人也抬手去拉。我的上帝啊,他想。他有種糟糕的直覺,等會兒一起下車時,他母親會打開錢包給那小男孩一個鋼镚兒。對她來說,這姿態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公共汽車停住了,那女人起身拖著孩子往前沖,孩子跟在后面,還想再待會兒。朱利安和母親站起來也跟上去。快到門口時,朱利安試圖幫她減輕負擔,拿走她的錢包。

“不,”她小聲說,“我想給那小男孩一個硬幣。”

“別!”朱利安噓了一聲,“別!”

她沖那孩子微笑著打開了錢包。車門開了,黑女人抓住孩子胳膊拎起來,夾在腰間帶他下了車。一到街上,她就把他放下來,搖晃著。

朱利安的母親走下步梯,只好合上了錢包,可雙腳剛踩到地上,她就又打開它,開始在里面翻找。“我只找到一分錢,”她低聲說,“可它看起來是新的呢。”

“別這么干!”朱利安兇狠地從牙縫里吐出一句。街角有盞路燈,她急忙趕到燈下面,好把錢包看得更清楚。那女人沿著街道飛快走下去,孩子仍然吊在她手上。

“噢,小男孩!”朱利安的母親喊著,緊走幾步,在路燈桿下追上了他們,“給你一個亮晶晶的新鋼镚。”她伸手遞過那個硬幣,它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耀著青銅光澤。

那大塊頭女人轉過身站了片刻,她肩膀聳起,氣得臉色發僵,瞪著朱利安的母親。隨后,像一架承受了最后一盎司過多壓力的機器,她突然爆發了。朱利安看到那拿著紅錢包的黑拳頭揮動著。他閉上雙眼往后一縮,聽到那女人大喊:“他可不要無名之輩的小錢!”等他睜開雙眼,那女人就要消失在街道遠處,肩上的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張望著。朱利安的母親正坐在人行道上。

“我告訴你別那么干,”朱利安氣沖沖地說,“我告訴你別那么干!”

他咬緊牙關,在她身旁站了一會兒。她雙腿伸向前面,帽子掉在膝上。他蹲下去看看她的臉。完全沒有表情。“你活該,”他說,“現在起來吧。”

他拾起她的錢包,把掉出來的東西又塞回去。他把那頂帽子從她膝上拿下來。人行道上那一分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撿起來,當著她的面將它丟進錢包,然后站起來,俯身伸出雙手拉她起來。她仍然一動不動。他嘆口氣。黑色的公寓大樓從他們身旁兩側壓過來,帶著不規則的矩形光斑。街區盡頭,有個人從一扇門里走出來,向相反方向走遠了。“好了,”他說,“要是有人正好路過,想知道你為什么坐在人行道上,怎么辦?”

她拉住他的手用力扯動身體,艱難地呼吸著,站了一會兒,輕輕搖晃著,好像黑暗中的光圈正在圍繞她打轉。她的眼神黯淡又困惑,最終落在他的臉上。他并不打算掩飾自己的惱火。“我希望這次能給你個教訓。”他說。她身體前傾,目光掠過他的臉。她似乎在努力確定他的身份。接著,好像發現了他身上毫無熟悉之處,她開始莽撞地向錯誤的方向移動。

“你不打算去Y了嗎?”他問。

“回家。”她嘟噥著。

“噢,我們要走回去?”

她繼續前進作為回答。朱利安跟上去,雙手背在身后。照他看來,不解釋一下這個教訓的意義以示贊同,就沒理由放過它。“不要以為只是那自命不凡的黑種女人這樣,”他說,“整個有色人種都不會再拿你恩賜的鋼镚啦。那女人是你的黑色版本。她可以戴和你一樣的帽子,而且說真的,”他無緣無故地加上一句(因為他覺得這很好笑),“她戴著比你戴著更好看。這一切都意味著,”他說,“舊世界已經死了。舊禮節都老掉牙了,你的恩惠一文不值。”他痛苦地想起了那已經消失的房子。“你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他說。

她繼續奮力前進,根本不去注意他。她的頭發披散在一側,錢包掉了她也根本不去注意。他彎腰撿起來遞給她,可她沒有接。

“你用不著表現得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他說,“并沒有。從現在開始你得活在新世界,面對新現實做些改變。振作起來,”他說,“你死不了。”

她急促地呼吸著。

“咱們去等公共汽車吧。”他說。

“回家。”她口齒不清地說。

“我討厭看見你這個樣子,”他說,“簡直像個小孩。我本來還對你抱有更高期望呢。”他決定停在那兒,讓她停下等公共汽車。“我不想再走了,”他說著停住腳步,“我們坐公共汽車吧。”

她繼續往前,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講話。他走了幾步,抓住她的胳膊制止了她。他看著她的臉,屏住了呼吸。他看到的是以前從未見過的一張臉。“叫外祖父來接我。”她說。

他盯著她,驚慌失措。

“叫卡羅琳來接我。”她說。

目瞪口呆的他松開了手,她又蹣跚地往前走,一條腿好像比另一條短些。一股黑暗的潮水似乎正把她從他身邊卷走。“媽!”他叫喊,“親愛的,甜心,等等!”她身子一歪,倒在人行道上。他沖過去倒在她身邊大喊:“媽媽,媽媽!”他把她翻過來,她的臉已極度扭曲。一只眼睛瞪得老大,稍稍移向了左邊,仿佛已掙脫了羈絆。另一只眼睛還盯著他,又從他臉上掠過,一無所獲之后,閉上了。

“等在這兒,等在這兒!”他哭喊著跳起來,跑去向遠處看到的道道光線求助。“救命,救命啊!”他大叫,可他的嗓子細弱,幾乎沒有一絲聲音。他跑得越快,那些光線就游走得越遠,他的雙腳麻木地移動,好像要帶著他去往烏有之鄉。黑暗的潮水似乎要將他卷回到她身邊,將他進入內疚與悲傷世界的時刻,一秒一秒地拖延下去。


(1) 圣塞巴斯蒂安(256—288),天主教的圣徒。古羅馬禁衛軍隊長,在三世紀基督教受迫害時期,被羅馬戴克里先皇帝殺害。被尊為圣人和瘟疫者的主保。在文藝作品中,他被描繪成捆住后被亂箭射穿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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