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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野色
  • 索南才讓
  • 2907字
  • 2025-02-07 16:54:14

牛群收攏成團,我和旭爾干盤膝坐下。春天的草地干燥,新生的青草鋒銳如針扎屁股,旭爾干點上一根煙。他一天抽兩包煙,因為費錢,時不時也用散稱煙草應(yīng)付應(yīng)付。但這種煙難以下嘴,吸完后身上都有股焦臭味,難以祛除。我剛學著抽煙那陣子,有時候偷不到煙,便用野兔的糞粒和干草屑混合揉碎,做成卷煙。那不是煙,但吞吐煙霧的飄然與胸腔中的刺痛總會帶來異樣的滿足。我可以肯定旭爾干也做過類似的渾事,他以前更窮,連散稱的煙草都抽不起。旭爾干沒給我讓煙,他摳門已成習慣,我也不在意。我們各抽各的。

我說起心事。我有個調(diào)教小馱牛的任務(wù)。

“要不還是算了,轉(zhuǎn)場的時候調(diào)教馱牛不是一個好辦法,我怕弄壞東西。”

旭爾干吸完最后一口,枯木似的拇指摁滅煙頭,長瘦著臉,瞥我一眼,說:

“可以,你說行,就行。”

牛群晃晃悠悠走在前面,擺動著碩大的頭顱和身軀,配合著笨重的步伐,不急不緩。旭爾干埋頭跟著,我們走向深深的溝渠,牛群正從一處經(jīng)久踩踏而形成的豁口攀上另一邊的草地。我站他后面。

“我擔心明天牧道里畜群太多,我們擠在當中,沒有更多精力去應(yīng)付突發(fā)情況,我覺得不劃算。”

旭爾干在最后一頭母牛股溝間踢上一腳,愣了愣。他將大頭皮鞋上的泥巴在溪水里沖洗干凈,在草叢里蹭了蹭,說:

“可以。當然。這個你說了算。你怎么做我都不管。”

“我想我會把它們調(diào)教成最好用的馱牛,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他說:

“是嗎?”

“我會在它們中挑一頭當騎牛。”

他說:

“是嗎。”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但我還是生氣。他陰陽怪氣的樣子叫我不爽。他以前不這樣。早在十多年前,他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性格溫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頗有涵養(yǎng)。這種教養(yǎng)源自他學醫(yī)和當放映員的經(jīng)歷。他從十歲開始跟著一個赤腳醫(yī)生學醫(yī)。那位赤腳醫(yī)生是祖父的朋友,受到祖父囑托,對旭爾干管教得十分嚴格,近乎有些變態(tài)。據(jù)說,那時候——可憐的旭爾干那五年難以磨滅的經(jīng)歷——名叫達瓦的赤腳醫(yī)生要求旭爾干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到外面——無論天氣有多冷——背誦中醫(yī)、蒙醫(yī)、藏醫(yī)藥典。那是上千萬字的醫(yī)藥詞典,達瓦要求他十年內(nèi)熟悉到胸有成竹、運用自如。如果他做到了,那將會有另一番天地。可惜他做不到,這太難了,他連一半都沒有背會,他不但沒有做到,而且還因為這點壓力而開始酗酒。他每天晚上偷偷地喝一瓶酒以緩解郁悶,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才被達瓦發(fā)現(xiàn)。他很丟臉地結(jié)束了這段學醫(yī)的經(jīng)歷,灰溜溜回家來了。他那會兒才剛剛十八歲,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扶不起來的樣子,讓祖父傷透了心,讓祖母哭壞了眼睛。接下來,我覺得,祖父做的最失策的一個決定,就是讓他去當放映員。那時候,祖父是村里的生產(chǎn)隊大隊長,有點權(quán)力,他找到機會,讓小兒子成為電影放映員。那是八幾年的時候,電影放映員是一個吃香喝辣的職業(yè)。主要工作就是駕著馬車,裝著放電影的設(shè)備走鄉(xiāng)串村,給啥也不知道的牧民們放電影看。放映隊到哪個村里,哪個村就像過節(jié)過年一樣歡樂。不,比過年歡樂,畢竟過年也是一個難關(guān),需要花錢,但看電影不需要花錢,而且是每天晚上放映三部電影,連著三四天十幾部電影,都是免費看,不要錢。所以,放電影的人得到了熱烈的歡迎和款待。小旭爾干如魚得水,把酒喝美了。他也是在這段時期認識了未來的妻子周姆,他們很快結(jié)婚。而旭爾干性情大變,正是婚后開始的。關(guān)于他結(jié)婚到離婚這短短三年的經(jīng)歷,我無從得知,家里人諱莫如深,他本人更是只字不提,甚至表現(xiàn)得好像從來沒有這回事。這些年來,我的好奇心一直得不到滿足,憋得難受。為了讓自己好過,我就當他的人生中根本沒有那三年時間,我不得不學習遺忘。但這是不成功的,時不時,我和他鬧了矛盾,我看著他的臉,想象他懦弱得連提也不敢提的那段痛苦人生、他遭受的磨難,便一陣舒爽。所以我走在他后面,惡狠狠地盯著他。在我看來,像他這樣的人,有如此報應(yīng),是早就注定了的。

營地上變得空蕩蕩,大氈包拆卸下來捆綁好了,只留下旭爾干住的小尖頂帆布帳篷。所有的東西——日常生活用品、衣物被褥——都已經(jīng)捆綁嚴實排立在一起。三叉小鐵爐支在帳篷門口,寶音放了一口深腰鋁鍋在上面,倒了水,正等著燒開。寶音在沸開了的水里下了六包“康師傅”方便面。紅色的包裝袋在她腳底下,風一帶,飛走了。我趕緊追上去,一一撿回。我將塑料袋都丟進火里,拿警告的眼神狠狠瞪她,她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明白我在這件事情上是較真的,但她裝作不知道。面的味道糟糕極了,我埋怨說,這是她做的最難吃的一頓飯。然后就控制不住脾氣,示威一樣把碗重重地蹾在地上。寶音好像沒聽見,津津有味地吃完了一大碗,她在我來回掃蕩的目光中拾掇了碗筷,將舀了水的茶壺支在三叉爐上,然后鉆到小帳篷里去整理睡鋪了。我坐在那里,爐膛里的火照耀著我的臉,烘烤著我的身體,我似乎聽得見骨頭輕脆脆地響,仿佛瓷器被烤得裂碎了,一塊一塊地掉下來,暴出灰敗的原樣。那根本不是骨頭,是被燃燒過的枯草,只要輕輕一吹,就灰飛煙滅。

我們和衣躺在小帳篷里,只有四個小時休息時間。

夜幕沉沉,草原一片靜朗。羊臥著,優(yōu)哉游哉地反芻肚子里的草團,幾頭被拴住的牛吭著氣,呆立著。爐中火苗忽閃,仿佛星星跌落其間。我轉(zhuǎn)了身,聞到寶音身上特有的仿佛被燒焦了的青草一樣的味道,頭輕輕地頂著她柔軟的背,她不安地動了動,嘟囔一句。

我睡得酣甜,醒來時,草原的黎明到處閃爍著動物瞳孔般的弱光,晚春的夜,空氣是泉水,吸進肺里的每一口都帶著絲絲縷縷柔膩膩的味道。吠聲此起彼伏,這會兒就屬它們最熱鬧了。

給八頭大犍牛馱上十六捆馱子,花了三個小時。

凌晨四點,牛群和羊群及幾匹馬被趕到牧道中,幾匹馬在額間帶白斑的黃驃老牡馬的帶領(lǐng)下,踏上了熟悉的旅程。我和旭爾干打著口哨,甩動著響鞭驅(qū)動牛群。我輕輕扯著馬韁,歪歪地跨坐馬鞍,跟著牛群。遠處,那卡諾登山下幾處暗紅色的亮光,鬼火一樣忽閃忽滅,那是同樣轉(zhuǎn)場的人家在忙碌。在我們牛群前面,與甘子河鄉(xiāng)交界那一帶,剛剛拐過小曲隴最后一個大折彎,便被前方那長長的、弱弱的、白色的、黃色的光線耀花了眼。這里是蓋德日,三條牧道的交會處,眼下已經(jīng)熱鬧非凡,一片擁擠雜亂的景象,到處是晃動的牲畜和騎馬的牧人。

寶音在后面,隔著兩三個畜群叫我——我們不知不覺被分割開了——但我沒工夫理她,我正愁怎么應(yīng)付尾隨而來的一個龐大的牛群。這個牛群幾乎就要沖散我的牛群了,但好像沒人管理它們,所以它們才顯得如此莽撞而野蠻。

寶音還在叫,我跟旭爾干打了招呼,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跑向她和羊群那邊。

“你再不來,我們的羊就要被這群畜生踩死了。”寶音怒沖沖地說。

“真倒霉,他們逼得這么緊想干什么?”

“讓他們先過去。”

我們找了一處空間大一些的區(qū)域,堵截住羊群,讓后面緊追不舍的又一個龐大牛群先過去。牛群在亂糟糟的聲音中集體奔騰而來,然后氣勢逼人地沖過去。它們在黑暗中用火熱的眼神打量我們,好似在研究兩頭即將被吞下的獵物。有兩個人跟在牛群后面,我摸索了一番對方的模樣——我相信對方也在這么干——但連一個模糊的輪廓也看不清。于是我使勁抽抽鼻子,試圖在空氣里找到熟悉的氣味,從而辨別出是誰。對方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無聲地奉陪著我。寶音停了一會兒,去追趕羊群了。我們繼續(xù)思索著、絞盡腦汁地想知道些什么。約莫幾分鐘,又一個畜群來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松口氣。他們沒有從我的身上找到能喚起他們記憶的氣味,我也沒找到。我們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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