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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與死》:托尼·朱特:生活與記憶[1]

《記憶小屋》這個標題指的是它的創作方法。托尼·朱特由于肌萎縮側索硬化(ALS)而身體癱瘓,當來日無多,死亡即將到來,他決定回顧自己的過去。雖然身體無法寫作,但他的頭腦一如既往敏銳活躍。朱特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在腦海中構思了這本書中的二十五篇短文。他使用的記憶方法來自近代早期版本的“記憶宮殿”(memory palace),也就是將敘事元素與視覺化記憶空間中的點聯系起來。但朱特用的不是宮殿,而是他兒時度假曾住過的一間瑞士小木屋,這個木屋在他腦海里仍然清晰,如在眼前。第二天,他便根據由此形成的結構來口述文章。除四篇外,這些文章最初都是單獨發表,但結集為一本書后,它們的影響力大大增強。這本書既是回憶錄,又是自畫像,還是他的信條宣言。

朱特說,ALS在兩種意義上incommunicable,即患者無法說話表達,其痛苦也難以言喻,但他的生動描述讓人覺得能理解他那種無助:

因為無法使用我的雙臂,我不能撓癢、調整眼鏡、去除牙齒上的食物殘渣,或者做任何我們稍加反思就會意識到自己每天重復幾十次的事情。

這還不像是失去了伸展、彎腰、站立或躺下、跑步甚至鍛煉的欲望。當沖動來臨,你沒有任何——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只能找一些聊勝于無的替代,或者努力壓制欲望和隨之而來的肌肉記憶。

想想你在夜里改變身體姿勢的頻率。我不是指完全改變位置……僅僅是你挪動手、腳的頻率,你在入睡前撓身體不同部位的頻率,你無意識地略微調整來找到最舒適的姿勢的頻率。想象一下,如果你被迫絕對靜止地仰臥……七個小時不間斷,并且不得不想辦法忍受這種磨難,還不僅僅是一晚,而是你的全部余生。

但他認為,更深層的孤立和囚禁體驗他無法傳達;他感到自己像卡夫卡的格雷戈爾·薩姆沙[2]一樣,無法被他人的想象觸及。

生動再現他已失去的活躍生活,是朱特對囚禁和將至之死的回應。而比起他同樣重要的歷史和批判性著作,這更能為他的遺存增添個人色彩。這些動人的個人回憶充滿了歷史意識,但它們也反映并解釋了托尼·朱特鮮明的觀點和態度,標志出他的與眾不同,讓認識他或閱讀過他作品的人難以忘懷。朱特對群體身份很謹慎,他是英國人,但又特別具有世界主義精神;他是猶太人,但又直言不諱批評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他是平等社會民主主義者(egalitarian social democrat),但同時也是精英主義者(elitist),是優績主義(meritocracy)的捍衛者。

朱特于1948年出生在倫敦,父母是東歐裔的世俗猶太人,他經歷了戰后英國的緊縮,以及隨之而來的非凡社會流動性與社會變革。終其一生,他都是福利國家及其慷慨教育的知恩受惠者。他還熱愛公共交通,他動情地描繪他青年時期的火車、巴士和渡輪,可惜它們都自此衰落:

我會從滑鐵盧線諾爾比頓車站上車,把自行車停在行李車廂里,坐著郊區電車前往漢普郡的鄉村,在唐斯山坡上的某個小村站點下車,然后悠閑地騎車向東,直到抵達倫敦至布萊頓的舊鐵路線西端,再跳上開往維多利亞站的地區列車,最后在克萊普姆樞紐站下車。在那里,我有十九個站臺的豐富選項——那畢竟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鐵路樞紐站——我很享受地挑選回家的火車。整個過程會持續到夏季里漫長的一天結束。

朱特表達了對他成長于其中的物質世界的熱愛,但文字、思想和人類制度才是他生活里的真正實質。他是那種聰明的中下階層男孩,受益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英國教育的開放。他就讀于一所擇優錄取的獨立學校,學校由地方市政當局“直接資助”,對在十一歲的考試中表現優異的學生免收學費。朱特說他討厭上學,他只記得一位他尊敬的老師——一位很兇的德語老師,利用學生對蔑視的恐懼來施行高標準。但他肯定在那里學到了其他東西,因為他在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入學考試中表現出色,免于畢業考試(A Levels[3])而被錄取;于是,他在最后一年中途退學了。

到1966年他入讀國王學院時,那里正是“戰后英國優績主義的化身”。一個擁有華麗建筑和卓越傳統的古老機構,此時充滿了來自擇優公立學校、考試成績優異的學生。他們被鼓勵接過學院里無處不在、代代相傳的自信。幾年內,繁文縟節、學士長袍和門禁時間都被廢除。但朱特在校時,他感受到一種精英成員的身份,不是源自出身,而是基于才干:

我們憑才干而晉升到一個即將消失的階級與文化中,又經歷了牛津劍橋衰落前的最后時刻——對于這個衰落我得承認,我們這一代人在掌權居位后,負有很大責任。

朱特堅信,區分卓越與平庸并且讓區分發揮作用這一點非常重要,這構成了他的基本信念。自他那時起,知識和文化上的平等主義、反精英主義在英國教育中取得重大成果,朱特卻嗤之以鼻:

四十年來,英國教育經歷了一系列災難性“改革”,這些改革旨在遏制教育界的精英主義傳統并將“平等”制度化……最嚴重的破壞發生在中學階段。政客們執意摧毀為我這代人提供了一流公費教育的擇優公立學校,強制讓公立體系向下同一……如今,英國政府想讓百分之五十的高中畢業生進入大學,但就讀于私立學校的少數學生,在獲得的教育質量上與其他所有人拉開的差距,是20世紀40年代以來最大的。

盡管他在政治上屬于左翼,主張減少社會和經濟不平等,但他對多元文化主義和政治正確這些名義上的平等力量毫無同情。成為美國學者后,他發現了許多值得譴責的現象:

如今的本科生可以選擇一系列身份研究課程,如“性別研究”“女性研究”“亞太裔美國人研究”等數十種課程。這些“準學術”課程的缺點并不在于它們集中研究特定的民族或地理上的少數群體,而在于它們鼓勵少數群體成員研究自己——從而否定了博雅教育的目標,反而強化了博雅教育誓要削弱的群體劃分和群聚封閉心態。

對于自他青年時期的性解放以來逐漸形成的性表達和性關系禁忌,他同樣不以為然:

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即使冒著錯失友誼前途和調情樂趣的風險,美國人也要刻意避免任何可能帶有騷擾意味的行為。盡管原因大不相同,但他們就像早些年代的男人一樣,對犯錯格外謹慎。為此我很是沮喪。清教徒有堅實的神學基礎來約束自己和他人的欲望,但今天的盲從者卻沒有類似的理由。

因為這些觀點,一些學術同僚認為朱特是頭“反動的恐龍”。他不為所困,但也的確曾指出,政治上傾向于左派卻捍衛大學精英主義,這里可能有些不一致:

我們這一代人既認為自己是激進派,又自認是精英一員。如果這聽上去不一致,那它就是我們在大學歲月里直覺地吸收的某種自由主義傳承的不一致。它是貴族凱恩斯的不一致——為了所有人的更大利益,建立皇家芭蕾舞團和藝術委員會,但又確保它們由內行專家管理。它是優績主義的不一致:給予每個人機會,然后優待有才之人。這是我所在的國王學院的不一致,而我很有幸體驗到了這一點。

我想這是一種諷刺。但值得說明的是,想要減少經濟分層,同時保留基于能力的教育選拔,這沒有不一致。對老派左翼來說這只不過是常識。他們認識到并非所有形式的不平等都一樣,而平衡教育系統對窮人并無幫助。朱特正是這種學術上保守的老派左翼,他也能做出區分,這樣的人現在已經瀕臨滅絕了。

他的老派還不止這一面,還有忠于社會民主主義,不信任市場資本主義,不信任重要公共服務的私有化,以及相信體面的社會應防止市場經濟所傾向的巨大財富不平等。他甚至更進一步,把當前對市場正統的普遍接受,比作歐洲知識分子早前對于共產主義歷史必然性的屈從。我認為這是夸大其詞了。雖然意識形態領域有許多教條主義,但關于政府如何利用好資本主義在創新和生產上的力量、促進共同利益,在經驗上或道德上仍有許多真誠的論辯未有定論。

這本回憶錄所表露的最復雜的情感,關乎猶太人、猶太性(Jewishness)和以色列。朱特的直系家庭并不遵從宗教儀式,反而總會在家里放一棵圣誕樹[4]。朱特學校過千名學生中僅有約十個猶太人,他就是其中一個。而他顯然繼承了非常強烈的猶太身份認同感,從十五歲起,他就深度參與左翼猶太復國主義,成為其青年運動組織的一名官員。他在以色列的基布茲[5]工作了三個夏天,入讀劍橋之前還在那兒工作了六個月。他是名真正的信徒:

我理想化了猶太人的獨特性。猶太復國主義強調分離和族群差異,我從直覺上領會然后再現了這一點……

勞工猶太復國主義(Labour Zionism)在那些年仍忠實于創始教義,其核心在于對猶太人工作的承諾:年輕的散居猶太人將從他們那種衰弱、被同化的生活中得到拯救,轉移到巴勒斯坦鄉村地區的偏遠集體定居點——在那里創造(而且是“再造”,如該主義所言)一個既不剝削也不被剝削、充滿活力的猶太農民階級。

最終,他說他出于兩個原因而心灰意冷。第一個是,他計劃入讀劍橋,并為此放棄定居以色列,他基布茲的同伴們對此很是震驚。第二個是他在六日戰爭[6]后,在戈蘭高地[7]協助以色列武裝部隊時的見聞。以色列年輕人對待剛剛戰敗的阿拉伯人的態度使他震驚。“即將占領和統治阿拉伯土地的他們漫不經心、毫無顧慮,即便當時也讓我感到恐懼。”這次經歷讓他對各種形式的誘人承諾產生了免疫:

我知道做一名“信徒”意味著什么——但我也知道為這種強烈身份認同和無條件忠誠要付出什么代價。在二十歲之前,我就已經成為過,又不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馬克思主義者和社群主義定居者……和我劍橋的大多數同齡人不同,我由此對新左派的熱情和誘惑免疫,更遑論其激進分支,如毛主義、左派激進主義[8]、第三世界主義[9]等等。出于同樣原因,我對反資本主義變革的那些以學生為中心的教條毫無興趣,更不用說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或性別政治的誘惑了。我曾經——并仍舊——對所有形式的身份政治保持懷疑,猶太身份尤甚。

然而,猶太性是種難以磨滅的身份認同,朱特不斷掙扎于這對他而言的意味。他說他不是個“背離的”猶太人,但他無疑是個背離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他最具挑釁性的出版物是發表于《紐約書評》的一篇文章,文章倡導廢除以色列的回歸法,并希望最終在大巴勒斯坦地區建立一個雙民族的猶太—阿拉伯國家——這是個有意為之的烏托邦幻想,將他對身份政治的拒斥推向極致。

不過,朱特仍堅定認為自己是猶太人,所以他必須問:“在信仰衰退、迫害減少和社區分裂之后,堅持猶太身份究竟意味著什么?”他那不安的回答涉及記憶,而世俗猶太身份的一切尷尬都在他關于大屠殺的評論中顯現出來:

從這個意義上說,美國猶太人關注大屠殺就像入了魔,這在本能上是對的:那提供了參照、禮儀、榜樣和道德教誨——也將人與歷史事件緊密相連。然而,他們犯了嚴重錯誤:他們錯把記憶的手段當成了記憶的理由。除了希特勒試圖滅絕我們的祖輩,難道我們就沒有更好的理由成為猶太人了嗎?

恐怕我就是他說的那類世俗猶太人中的一員——我們將大屠殺和更廣泛的反猶太歷史當作充分理由,并且還認為,要是沒有這些理由,其他的所謂非宗教理由就不會有多大分量。朱特訴諸一種智識傳統:

于我而言,猶太教是種情感,是集體的自我質疑和令人不安的真相訴說:那種曾讓我們聞名的“達夫卡式[10]”(逆勢的)尷尬和異議特質。僅僅站在他人習俗的邊緣是不夠的,我們也應該是自己最無情的批評者。對這一過去我感到有責任。我因此而是猶太人。

然而,僅憑這些,如果沒有那種認同希特勒的受害者的可怕需求,我懷疑還是不夠。而朱特也未能免于這種需求。他反思猶太教的那一章以“托尼”為標題,在結尾他告訴我們,他父親的堂妹叫托尼·阿維蓋爾,她在奧斯威辛被毒氣殺害,而朱特的名字正是由她而來。

面對迫害,反應是要防御,還對被迫害群體的傳統和特征產生更強烈的自豪感,這很自然。這樣的反應在朱特的情感中也可見端倪,盡管他持有普遍主義信念,盡管他批判在美國常與大屠殺紀念相關聯的“堅定不移的親以色列情結”和“悲情的自憐”。

但他的自我認同中,占主導的仍是社會民主形式的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1968年的真正革命發生在布拉格和華沙,朱特那一代西方激進分子未能意識到這一點,這讓他懊悔不已,哪怕革命高潮其實是在二十年后。他自學了捷克語,成為不僅研究現代法國還研究整個歐洲的歷史學家。他熱愛紐約,因為這里匯聚了世界各地的人。我是托尼·朱特的朋友。在他病痛的末期,我們談論了死亡,談論了做超越自身之事對人生何等重要,也談論了人離世后會留下什么。朱特希望我們了解他的真實面貌。而以他的狀況寫下這本書是多么宏偉而堅毅,這部作品作為他這般非凡之人的遺產,恰如其分。

注釋

[1]這是對托尼·朱特的作品《記憶小屋》(The Memory Chalet,Penguin,2010)的評論。

[2]譯注:卡夫卡著名小說《變形記》的主角,薩姆沙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昆蟲。

[3]譯注:即英國的高級程度考試,面向高中畢業生。

[4]譯注:猶太教信徒一般都不過圣誕節,這里是指朱特的家庭很世俗化,不太受猶太教影響,反而會過圣誕節。

[5]譯注:基布茲是以色列的一種集體社區,誕生于20世紀初。基布茲混合了空想社會主義和猶太復國主義,在當時以務農為主。

[6]譯注:六日戰爭是1967年6月5日至10日發生在以色列與毗鄰的埃及、敘利亞、約旦等阿拉伯國家之間的戰爭,以色列取得了壓倒性勝利。以色列方面稱其為六日戰爭,阿拉伯國家稱之為六月戰爭,中文世界多稱其為第三次中東戰爭。

[7]譯注:位于敘利亞西南,以色列以東的一片地區。原屬敘利亞,在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后大部分被以色列占領控制至今。

[8]譯注:原文gauchisme為法語,字面含義是“左派”,是右翼對激進或極端左派的蔑稱。

[9]譯注:原文tiers-mondisme是法語,即第三世界主義,于冷戰初期興起,主張第三世界國家聯合起來,不在美蘇之間站隊。

[10]譯注:dafka-like中的dafka是希伯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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