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浩劫難逃,胡雪巖與王有齡的生死訣別(1)
- 胡雪巖4: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893字
- 2015-01-29 22:40:10
抵達杭州
由瀏河出長江,經(jīng)崇明島南面入海,一共是十八號沙船。保護的洋兵——最后商量定規(guī),一共是一百十二個人,一百士兵,大多是“呂宋人”,十二個官長,七個呂宋人,三個美國人,還有兩個中國人算是聯(lián)絡官,分坐兩號沙船,插在船隊中間。
胡雪巖是在第一條船上。同船的有蕭家驥、李得隆、郁馥山派來的“船老大”李慶山,還有一個姓孔的聯(lián)絡官。一切進退行止,都由這五個人在這條船上商量停當,發(fā)號施令。一上船,胡雪巖就接到警告,沙船行在海里,忌諱甚多,舵樓上所設,內(nèi)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龕,尤其不比等閑。想起“是非只為多開口”這句話,胡雪巖在船上便不大說話,閑下來只躺在鋪位上想心事。但是,別人不同,蕭家驥雖慣于水上生活,但輪船上并無這些忌諱,姓孔的更不在乎,李慶山和李得隆識得忌諱,不該說的雖不說,該說的還是照常要說。相形之下,就顯得平日談笑風生的胡雪巖仿佛心事重重,神情萬分抑郁似的。
于是姓孔的提議打麻將,蕭家驥為了替胡雪巖解除寂寞,特地去請他入局。
“五個人怎么打。除非一個人做——”
說到“做”字,胡雪巖縮住了口。他記起坐過“水路班子”的船,“夢”是忌諱的,要說“黃粱子”,便接下去,“除非一個人做黃粱子。”
蕭家驥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用不著。”他說,“我不想打。胡先生你來,解解厭氣。”
于是胡雪巖無可無不可地入了局。打到一半,風浪大作,被迫終止。胡雪巖又回到鋪上去睡覺,心里不免忐忑不安,加以不慣風濤之險,大嘔大吐,心里那份不寧帖,真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感。
“胡先生,不要緊的!”蕭家驥一遍一遍地來安慰他。
不光是語言安慰,還有起居上的照料,對待胡雪巖真像對待古應春一樣,尊敬而親熱。胡雪巖十分感動,心里有許多話,只是精神不佳,懶得去說。
入夜風平浪靜,海上涌出一輪明月,胡雪巖暈船的毛病,不藥而愈,只是腹饑難忍,記得七姑奶奶曾親手放了一盒外國餅干在網(wǎng)籃,起床摸索,驚醒了熟睡中的蕭家驥。
“是我!”他歉然說道,“想尋點干點心吃。”
“胡先生人舒服了!”蕭家驥欣然說道,“尾艙原留了粥在那里,我替你去拿來。”
于是蕭家驥點上了盞馬燈,到尾艙去端了粥來,另外是一碟咸魚,一個咸蛋。胡雪巖吃得一干二凈,抹一抹嘴笑道:“世亂年荒,做人就講究不到哪里去了。”
“做人不在這上面,講究的是心。”蕭家驥說,“王撫臺交胡先生這樣的朋友,總算是有眼光的。”
“沒有用!”胡雪巖黯然,“盡人事,聽天命。就算到了杭州,也還不知道怎么個情形,說不定就在這一刻,杭州城已經(jīng)破了。”
“不會的。”蕭家驥安慰他說,“我們總要朝好的地方去想。”
“對!”胡雪巖很容易受鼓舞,“人,就活在希望里面。家驥,我倒問你,你將來有什么打算?”
這話使蕭家驥有如逢知音之感,連古應春都沒有問過他這句話,所以滿腹大志,無從訴說,不想這時候倒有了傾訴的機會。
“我將來要跟外國人一較短長。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做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觯恐袊说哪X筋,不比外國人差,就是不團結,所以我要找?guī)讉€志同道合的人,聯(lián)合起來,跟外國人比一比。”
“有志氣!”胡雪巖脫口贊道,“我算一個。你倒說說看,怎么樣跟他們比?”
“自然是做生意。他到我們這里來做生意,我們也可以到他那里去做生意。在眼前來說,中國人的生意應該中國人做,中國人的錢也要中國人來賺。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不必一定要我發(fā)達。”
胡雪巖將他的話細想了一會,贊嘆著說:“你的胸襟了不起。我一定要幫你,你看,眼前有啥要從外國人那里搶過來的生意?”
“第一個就是輪船。”
于是,從這天起,胡雪巖就跟蕭家驥談開辦輪船公司的計劃,直到沙船將進鱉子門,方始停了下來。
依照預定的計劃,黑夜偷渡,越過狹處,便算脫險,沿錢塘江往西南方向走時,正遇著東北風,很快地到了杭州,停泊在江心。但是,胡雪巖卻不知道如何跟城里取得聯(lián)絡。從江心遙望,鳳山門外,長毛猬集,仿佛數(shù)十里連綿不斷,誰也不敢貿(mào)然上岸。
“原來約定,是王雪公派人來跟我聯(lián)絡,關照我千萬不要上岸。”胡雪巖說,“我只有等、等、等!”
王有齡預計胡雪巖的糧船,也快到了,此時全力所謀求的,就是打通一線之路,直通江邊,可以運糧入城。無奈十城緊圍,戰(zhàn)守俱窮,因而憂憤成疾,肝火上升,不時吐血,一吐就是一碗,失血太多,頭昏目眩,臉如金紙。然而他不肯下城休息,因為休息亦歸于無用,倒不如勉力支撐,反倒可收激勵士氣的效用。
哀兵的士氣,倒還不壞,但俗語道得好:“皇帝不差餓兵”,打仗是費氣力的事,枵腹操戈,連跑都跑不動,哪談得到殺敵?所以每天出城攻擊,長毛一退,官軍亦隨即鳴金收兵。這樣僵持了好久,一無成就,而城里餓死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先還有做好事的人,不忍見尸骨暴露,掘地掩埋,到后來埋不勝埋,只好聽其自然。大街小巷“路倒尸”不計其數(shù),幸好時值冬天,還不致發(fā)生疫癘,但一城的尸臭,也熏得人夠受的了。
到了十月底,城外官軍的營盤,都為長毛攻破,碩果僅存的,只有候潮門外,副將曾得勝一營,屹然不動。這一營的不倒,是個奇跡,但說穿了不稀奇,城外比較容易找糧食,真的找不到了,到長毛營盤里去找。反正打仗陣亡也是死,絕糧坐斃也是死,既然如此,不如去奪長毛的糧食,反倒是死中求活的一條生路。因此,曾軍打起仗來,真有視死如歸之概。說也奇怪,長毛望見“曾”字旗幟,先就心慌,往往不戰(zhàn)而遁。但是,這一營也只能自保,要想進擊破敵,實力懸殊過甚,到底無能為力。
只是王有齡卻對這一營寄以莫大的期望,特別下令仁和知縣吳保豐,將安置在城隍上的一尊三千斤重的大炮,費盡力量,移運到曾得勝營里,對準長毛的壁壘,大轟特轟。這一帶長毛倒是絕跡了,但仍無法直通江邊,因為大炮射程以外,長毛仍如牛毛,重重隔阻,處處填塞,始終殺不開重圍。
就在這時候,抓住一名奸細——奸細極易分別,因為城里的人,不是面目浮腫,就是骨瘦如柴,走路挪不了三寸,說話有氣無力。如果遇到一個氣色正常,行動舒徐,說話不必側耳就可以聽得清楚的,必是從城外混進來的。這樣一座人間地獄,還有人跳了進來,其意何居?不問可知。
果然,抓住了一頓打,立刻打出了實話,此人自道是長毛所派,送一封信來給饒廷選部下的一名營官,約定里應外合的日期。同時也從他口中得到一個消息,說錢塘江中,停泊了十幾號大船,滿裝糧食。這不問可知,是胡雪巖的糧船到了。王有齡陡覺精神一振,當即去看杭州將軍瑞昌,商量如何殺開一條血路,能讓江中的糧食運入城內(nèi)。
不須多作商量,便有了結果,決定請副都統(tǒng)杰純,當此重任。事實上怕也只有此人堪當重任——杰純是蒙古人,他祖先駐防杭州,已有好幾代,杰純本人是正六品驍騎校出身,武藝嫻熟,深得軍心,積功升到正四品的協(xié)領,頗為瑞昌所倚重。
咸豐十年春天,杭州城第一次為長毛轟破,瑞昌預備自刎殉國,杰純勸他不必輕生,認為安徽廣德來的敵軍,輕騎疾進,未有后繼,不足為憂,不妨固守待援。瑞昌聽了他的話,退守滿營。營盤在西湖邊上,實際是一座子城,俗稱滿城。因為防御得法,長毛連攻六天,勞而無功,杰純的長子守城陣亡,杰純殮而不哭,認為長子死得其所,死得其時。
到了第七天,張玉良的援兵到了。杰純怒馬突出,當者披靡,配合援軍,大舉反攻,將長毛逐出城外十幾里。以此功勞,賞戴花翎,升任為寧夏副都統(tǒng),但仍舊留在杭州,成了瑞昌的左右手。
這次杭州再度吃緊,杰純戰(zhàn)功卓著,賜號巴圖魯,調(diào)任乍浦副都統(tǒng)。乍浦是海防上的一個要缺,但乍浦已落入長毛手中,所以仍舊留防省城。杭州十城,最關緊要的就是北面的武林門和南門的鳳山門。鳳山門原由王有齡親自坐鎮(zhèn),這一陣因為嘔血過多,氣衰力竭,才改由杰純防守——胡雪巖的糧船,就泊在鳳山門外的江面。讓杰純?nèi)㈤_一條血路,亦正是人和地理,兩皆相合的順理成章之事。
圍鳳山門的長毛主將叫做陳炳文,照太平天國的爵位,封號稱為“朗天義”。他本來要走了——長毛的軍糧,亦漸感不敷。李秀成已經(jīng)擬定行軍計劃,回蘇州度歲,預備明年春天,卷土重來。但陳炳文已從城里逃出來的難民口中,得知城內(nèi)絕糧,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所以翻然變計,堅持不走。同時也知道城內(nèi)防守,以鳳山門為重點,因而又厚集兵力,一層夾一層,直到江邊,彈丸之地,集結了四萬人之多。
等到糧船一到,遙遙望見,陳炳文越發(fā)眼紅,一方面防備城內(nèi)會沖出來接糧,一方面千方百計想攻奪糧船。無奈江面遼闊,而華爾的部下防守嚴密,小劃子只要稍稍接近,便是一排槍過來,就算船打不沉,人卻非打死打傷不可。
一連三日,無以為計。最后有人獻策,依照赤壁鏖兵,大破曹軍的辦法,用小船滿載茅柴,澆上油脂,從上游順流而下,火攻糧船。
陳炳文認為此計可行。但上游不是自己的戰(zhàn)區(qū),需要派人聯(lián)絡,又要稟報忠王裁奪,不是一兩天所能安排停當?shù)摹M瑫r天氣回暖,風向不定,江面上有自己的許多小劃子,萬一弄巧成拙,惹火燒身,豈不糟糕?因而遲疑未發(fā)。就在這時候,糧船上卻等不得了。
因為一連三天的等待,胡雪巖度日如年,眠食俱廢。而護航洋兵的孔聯(lián)絡官,認為身處危地,如果不速作處置,后果不堪設想,不斷催促胡雪巖,倘或糧食無法運上陸地,就應依照原說,改航寧波。沙船幫的李慶山口中不言,神色之間亦頗為焦急,這使得胡雪巖越發(fā)焦躁,雙眼發(fā)紅,終日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么,看樣子快要發(fā)瘋了。
“得隆哥,”蕭家驥對胡雪巖勸慰無效,只好跟李得隆商議,“我看,事情不能不想辦法了。這樣‘并’下去要出事。”
“是啊!我也是這樣在想。不過有啥辦法呢?困在江心動彈不得。”李得隆指著岸上說,“長毛像螞蟻一樣,將一座杭州城,圍得鐵桶似的,城里的人,怎么出得來?”
“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想,城里的人出不來,只有我們想法子進城去,討個確實口信。行就行,不行的話,胡先生也好早作打算。這樣癡漢等老婆一般,等到哪一天為止?”
李得隆也是年輕性急,敢冒險的人,當然贊成蕭家驥的辦法,而且自告奮勇,愿意泅水上岸,進城去通消息。
“得隆哥,”蕭家驥很平靜地說,“這件事倒不是講義氣,更不是講客氣的。事情要辦得通,你去我去都一樣,只看哪個去合適。你水性比我好,人比我靈活,手上的功夫,更不是我比得了的——”
“好了,好了!”李得隆笑道,“你少捧我!前面捧得越高,后面的話越加難聽。你老實說,我能不能去?”
“不是我有意繞彎子說話,這種時候,雜不得一點感情意氣,自己好弟兄,為啥不平心靜氣把話說清楚。我現(xiàn)在先請問你,得隆哥,你杭州去過沒有?你曉得我們前面的那個城門叫啥?”
“不曉得。我杭州沒有去過。”
“這就不大相宜了。杭州做過宋朝的京城,城里地方也蠻大的。不熟,就尋不著。這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一點是,你不是聽胡先生說過,杭州城里盤查奸細嚴得很,而且因為餓火中燒,不講道理。得隆哥,”蕭家驥停了一下說,“我說實話,你不要動氣。你的脾氣暴躁,口才不如我。你去不大相宜!”
李得隆性子直爽,服善而肯講道理,聽蕭家驥說得不錯,便即答道:“好!你去。”
于是兩個人又商量了如何上岸,如何混過長毛的陣地,到了地下,如何聯(lián)絡進城,種種細節(jié),大致妥當,才跟胡雪巖去說明其事。
“胡先生!”是由李得隆開口,“有件事稟告你老人家,事情我們都商量好了,辰光也不容我們再拖下去了,我說了,請你老人家照辦,不要駁回。請你寫封信給王撫臺,由家驥進城去送。”
李得隆其實是將胡雪巖看錯了。他早就想過,自己必須坐守,免得城里千辛萬苦派出人來,接不上頭,造成無可挽救的錯失。此外,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妨進城通消息,所以一聽這話,神態(tài)馬上變過了。
“慢慢來!”他又恢復了臨大事從容不亂的態(tài)度,比起他這兩天的坐臥不寧來,判若兩人,“你先說給我聽聽,怎么去法?”
“泅水上去——”
“不是,不是!”第一句話就讓他大搖其頭,“濕淋淋一身,就不凍出病來,上了岸怎么辦?難道還有客棧好投,讓你烤干衣服?”
“原是要見機行事。”
“這時候做事,不能說碰運氣了。要想停當再動手。”胡雪巖說,“你聽我告訴你。”
他也實在沒有什么腹案,不過一向機變快,一路想,一路說,居然就有了一套辦法——整套辦法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遇到長毛,如何應付。胡雪巖教了他一條計策:冒充上海英商的代表,向長毛兜售軍火。
“好在你會說英文,上海洋行的情形也熟,人又聰明,一定裝得像。”胡雪巖說,“你要記住,長毛也是土里土氣的,要拿外國人唬他。”
一一交代停當,卻不曾寫信。這也是胡雪巖細心之處,怕搜到了這封信,大事不成,反惹來殺身之禍。但見了王有齡,必須有一樣信物為憑,手上那個金戒指本來是最真確的,又怕長毛起眼劫掠,胡雪巖想了半天,只有用話來交代了。
“我臨走的時候,王撫臺跟我談了好些時候,他的后事都托了我。他最鐘愛的小兒子,名叫苕云,今年才五歲,要寄在我名下。我說等我上海回來再說。這些話,沒有第三個人曉得,你跟他說了,他自然會相信是我請你去的。”
這是最好的征信辦法,蕭家驥問清楚了“苕云”二字的寫法,緊記在心。但是,一時還不能走,先要想辦法找只小船。
小船是有,過往載運逃難的人的渡船,時有所見,但洋兵荷槍實彈,在沙船上往來偵伺,沒有誰敢駛近。這就要靠李得隆了,借了孔聯(lián)絡官的望遠鏡,看準遠遠一只空船,泅水迎了上去,把著船舷,探頭見了船老大,先不說話,身上摸出水淋淋的一塊馬蹄銀,遞了過去。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很順利地雇到了船。
這時天色將暮,視界不明,卻更易混上岸去。胡雪巖親自指點了方向,就在將要開船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喂,喂,船老大,你貴姓?”
船老大指指水面:“我就姓江。”
“老江,辛苦你了。”胡雪巖說,“你把我這位朋友送到岸上,回來通個信給我,我再送你十兩銀子。決不騙你。如果騙你,教我馬上掉在錢塘江里,不得好死。”
聽他罰得這么重的咒,江老大似乎頗為動容,“你老爺貴姓?”他問。
“我姓王。”
“王老爺,你老人家請放心,我拿這位少爺送到了,一定來報信。”
“拜托、拜托!”胡雪巖在沙船上作揖,“我備好銀子在這里等你,哪怕半夜里都不要緊,你一定要來!你船上有沒有燈籠?”
“燈籠是有的。”江老大也很靈活,知道他的用意,“晚上如果掛出來,江風一吹,馬上就滅了。”
“說得有理。來,來,索性‘六指頭搔癢’,格外奉承你了。”胡雪巖另外送他一盞燃用“美孚油”的馬燈,作為報信時掛在船頭的信號,免得到時洋兵不明就里,誤傷了他。
等蕭家驥一走,李得隆忍不住要問,何以要這樣對待江老大,甚至賭神罰咒,唯恐他不信似的,是不是不放心蕭家驥?
“已經(jīng)放他出去了,沒有什么不放心。”胡雪巖說,“我是防這個船老大,要防他將人送到了,又到長毛那里去密告討賞。所以用十兩銀子拴住他的腳,好教他早早回來。這當然要罰咒,不然他不相信。”
“胡先生,實在服了你了,真正算無遺策。不過,胡先生,你為啥又說姓王呢?”
“這另外有個緣故,錢塘江擺渡的都恨我,說了真姓要壞事。你聽我說那個緣故給你聽。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