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浩劫難逃,胡雪巖與王有齡的生死訣別(2)
- 胡雪巖4:紅頂商人胡雪巖
- 高陽
- 5928字
- 2015-01-29 22:40:10
二十年前的胡雪巖,還在錢莊里學生意。有一次奉命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縣去收一筆賬款。賬款沒有收到,有限的幾個盤纏,卻在小菜館里擲骰子輸得只剩十個擺渡所需的小錢。
“船到江心,收錢了。”胡雪巖說,“到我面前,我手一伸進衣袋里,拿不出來了?!?
“怎么呢?”李得隆問。
“也叫禍不單行,衣袋破了個洞,十個小錢不知道什么時候漏得精光。錢塘江的渡船,出了名的兇,聽說真有付不出擺渡錢,被推到江里的事。當時我自然大窘,只好實話實說,答應上岸到錢莊拿了錢來照補。可是說破了嘴都無用,硬要剝我的衣服?!?
“這么可惡!”李得隆大為不平,“不過,難道一船的人,都袖手旁觀?”
當然不至于,有人借了十文錢給他,方得免褫衣之辱。但胡雪巖經此刺激,上岸就發誓:只要有一天得意,力所能及,一定買兩只船,雇幾個船夫,設置來往兩岸不費分文的義渡。
“我這個愿望,說實話,老早就可以達到。哪知道做好事都不行!得隆,你倒想想看,是啥道理?”
“這道理好懂。有人做好事,就有人沒飯吃了?!?
“對!為此錢塘江擺渡的,聯起手來反對我,不準我設義渡。后來幸虧王撫臺幫忙?!?
那時王有齡已調杭州知府,不但私人交情上幫胡雪巖的忙義不容辭,就是以地方官的身份,為民造福,獎勵善舉,亦是責無旁貸的事。所以一方面出告示,不準靠擺渡為生的人阻撓這件好事,一面還為胡雪巖請獎。
自設義渡,受惠的人,不知凡幾。胡雪巖縱非沽名釣譽,而聲名洋溢,就此博得了一個“胡善人”的美名。只是錢塘江里的船家,提起“胡善人”,大多咬牙切齒,此所以他不肯對江老大透露真姓。
小小的一個故事,由于胡雪巖心情已比較開朗,恢復了他原有的口才,講得頗為風趣,所以李得隆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更佩服了。
“胡先生,因果報應到底是有的。就憑胡先生你在這條江上,做下這么一樁好事,應該絕不會在這條江上出什么風險。我們大家都要托你的福。”
這兩句話說得很中聽,胡雪巖喜逐顏開地說:“謝謝!謝謝!一定如你金口?!?
不但胡雪巖自己,船上別的人,也都受了李得隆那幾句話的鼓舞,認為有善人在船,必可逢兇化吉。因而也就一下子改變了前兩天那種坐困愁城,憂郁不安,令人仿佛透不過氣來的氛圍。晚飯桌上,興致很好,連不會喝酒的李得隆也愿意來一杯。
“說起來鬼神真不可不信?!笨茁摻j官舉杯在手,悠閑地說,“不過行善要不叫人曉得,才是真正做好事。為了善人的名聲做好事,不足為奇?!?
“不然。人人肯為了善人的名聲,去做好事,這個世界就好了。有的人簡直是‘善棍’。”胡雪巖說,“這就叫‘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
“什么叫‘善棍’?”李得隆笑道,“這個名目則是第一次聽見。”
“善棍就是騙子。借行善為名行騙,這類騙子頂頂難防。不過日子一久,總歸瞞不過人?!焙r說,“什么事,一顆心假不了。有些人自以為聰明絕頂,人人都會上他的當,其實到頭來原形畢露,自己毀了自己。一個人值不值錢,就看他自己說的話算數不算數。像王撫臺,在我們浙江的官聲,說實話,并不是怎么樣頂好??墒乾F在他說不走就不走,要跟杭州人同禍福,共存亡,就這一點上他比何制臺值錢得多?!?
話到這里,大家不期而然地想到了蕭家驥,推測他何時能夠進城,王有齡得到消息,會有什么舉動?船上該如何接應?
“舉動是一定會有舉動的。不過——”胡雪巖忽然停杯不飲,容顏慘淡,好久,才嘆口氣說,“我實在想不出,怎樣才能將這批米運上岸。就算殺開一條血路,又哪里能夠保得住這條糧道暢通?”
“胡先生,有個辦法不曉得行不行?”李得隆說,“杭州不是有水城門嗎?好不好弄幾條小船,拿米分開來偷運進城?”
“只怕不行——”
話剛說得半句,只聽一聲槍響,隨即有人喊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是報信的來了?!?
于是胡雪巖、李得隆紛紛出艙探望,果然,一點星火,冉冉而來,漸行漸近,看出船頭上掛的是盞馬燈。等小船靠近,李得隆喊一聲:“江老大!”
“是我。”江老大答應著,將一根纜索拋了過來。
李得隆伸手接著,系住小船,將江老大接了上來,延入船艙。胡雪巖已將白花花一錠銀子擺在桌上了。
“那位少爺上岸了?!苯洗笳f,“我來交差?!?
“費你的心。”胡雪巖將銀子往前一推,“送你做個過年東道?!?
“多謝,多謝?!苯洗髮y子接到手里,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說,“王老爺,有句話想想還是要告訴你:那位少爺一上岸,就叫長毛捉了去了。”
捉去不怕,要看如何捉法,胡雪巖很沉著地問:“長毛是不是很兇?”
“那倒還好。”江老大說,“這位少爺膽子大,見了長毛不逃,長毛對他就客氣點了?!?
胡雪巖先就放了一半心,順口問道:“城里有啥消息?”
“不曉得,”江老大搖搖頭,面容頓見愁苦,“城里城外像兩個世界?!?
“那么城外呢?”
“城外?王老爺,你是說長毛?”
“是?。¢L毛這方面有啥消息?”
“也不大清楚。前幾天說要回蘇州了,有些長毛擺地攤賣搶來的東西,三文不值兩文,好像急于脫貨求現。這兩天又不聽見說起了?!?
胡雪巖心里明白,長毛的軍糧亦有難乎為繼之勢,現在是跟守軍僵持著,如果城里有糧食接濟,能再守一兩個月,長毛可以不戰自退。但從另一方面看,長毛既然缺糧,那么這十幾船糧食擺在江面上,必啟其覬覦之心。如果調集小船,不顧死命來撲,實在是件很危險的事。因此,這晚上他又急得睡不著,心心念念只望蕭家驥能夠混進城去,王有齡能夠調集人馬殺開一條血路,保住糧道。只要爭到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將沙船撐到岸邊,卸糧進城。
生死訣別
蕭家驥果然混進城了。
被捕之時,長毛就對他“另眼相看”,因為凡是被擄的百姓,沒有不嚇得瑟瑟發抖的。只有這個“新家伙”——長毛對剛被擄的百姓的通稱——與眾不同。因此別的“新家伙”照例雙手被縛,這個的辮子跟那個的辮子結在一起,防他們“逃長毛”。對蕭家驥卻如江老大所說的,相當“客氣”,押著到了“公館”,問話的語氣亦頗有禮貌。
“看你樣子,是外路來的。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行當?”一個黃衣黃帽,說湖北話的小頭目問。
“我姓蕭,從上海來?!笔捈殷K從容答道,“說實話,我想來做筆大生意。這筆生意做成功,杭州城就再也守不住了。”
那小頭目聽他口氣不凡,頓時肅然起敬,改口稱他:“蕭先生,請問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說這筆生意成功,他們杭州就會守不?。俊?
“這話我實在不能跟你說?!笔捈殷K道,“請你送我去見忠王。”
“忠王不知道駐駕在哪里,我也見不著他,只好拿你往上送。不過,蕭先生,”那小頭目躊躇著說,“你不會害我吧?”
“怎么害你?”
“如果你說的話不實在,豈不都是我的罪過?”
蕭家驥笑了,見此人老實可欺,有意裝出輕視的神色,“你的話真叫人好笑,你怎么知道我的話不實在?我在上海住得好好的,路遠迢迢跑到這里來干什么?跟你實說吧,我是英國人委托我來的,要見忠王,有大事奉陳?!彼蝗粏柕?,“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陸德義?!?
“見了忠王,我替你說好話,包有重賞?!崩钚愠芍诬娕c其他洪楊將領,本自不同,一向注重招賢納士,所以陸德義聽了他這話,越發不敢怠慢?!笆捪壬?,”他很誠懇地答道,“多蒙你好意,我先謝謝。不過,今天已經晚了,你先住一夜。我一面派人稟報上頭,上頭派人來接。你看好不好?”
這也不便操之過急,蕭家驥心想,先住一夜,趁這陸德義好相與,打聽打聽情形,行事豈不是更有把握?便即欣然答道:“那也好。我就住一夜?!?
于是陸德義奉之為上賓,設酒款待。蕭家驥跑慣長江碼頭,而陸德義是漢陽人,因而以湖北近況為話題,談得相當投機。
最后談到杭州城內的情狀,那陸德義倒真不失為忠厚人,愀然不樂,“真正是劫數!”他嘆口氣說,“一想起來,叫人連飯都吃不下。但愿早早破城,杭州的百姓,還有生路,再這樣圍困著,只怕杭州的百姓都要死光了?!?
“是啊!”蕭家驥趁機說道,“我來做這筆大生意,當然是幫你們,實在也是為杭州百姓好。不過,我也不懂,忠王破蘇州,大仁大義,百姓無不感戴。既然如此,何不放杭州百姓一條生路?”
“現在是騎虎難下了?!标懙铝x答道,“聽說忠王射箭進城,箭上有封招降的書信,說得極其懇切,無奈城里沒有回音?!?
“喔!”蕭家驥問道,“招降的書信怎么說?”
“說是不分軍民滿漢,愿投降的投降,不愿投降的遣散。忠王已經具本奏報‘天京’,請天王準赦滿軍回北,從這里到‘天京’往返要二十幾日,‘御批’還沒有回來。一等‘御批’發回,就要派人跟瑞昌議和。那時說不定又是一番場面了?!标懙铝x說,“我到過好多地方,看起來,杭州的滿兵頂厲害?!?
這使得蕭家驥又想起胡雪巖的話,杭州只要有存糧,一年半載都守得住,因而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責任重大,所以這一夜睡在陸德義的“公館”里,一遍一遍設想各種情況,盤算著如何能夠取信于李秀成,脫出監視,如何遇到官軍以后,能夠使得他們相信他不是奸細,帶他進城去見王有齡。
這樣輾轉反側,直到聽打四更,方始朦朧睡去。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驚醒,只聽得人聲嘈雜,腳步匆遽,仿佛出現了極大的變故。蕭家驥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倏然坐起,凝神靜聽,聽出一句話:“妖風發了,妖風發了!”
這句話似乎在哪里聽過,蕭家驥咬緊了牙,苦苦思索,終于想到了,是沙船上無事,聽胡雪巖談過,長毛稱清軍為“妖”,“妖風發了”就是清軍打過來了。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急忙起床,扎束停當。但又不敢造次,推開一條門縫,往外張望,只見長毛蜂擁而出,手中的武器,種類不一,有紅纓槍、有白蠟桿、有大砍刀、也有洋槍——槍聲已經起了,雜著呼嘯之聲,忽遠忽近,忽東忽西,隨著風勢大小在變化,似乎清軍頗不少。
怎么辦?蕭家驥在心中自問。要脫身,此時是大好機會,但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糊里糊涂投入槍林彈雨中,死了都只怕沒人知道,豈不冤枉?然而不走呢?別的不說,起碼要見李秀成,就不是一下子辦得到的。耽誤了工夫不說,也許陸德義就死在這一仗中,再沒有這樣一個講理的人可以打交道,后果更不堪設想。
就在這樣左右為難之際,只見院子外面又閃過一群人,腳步輕,語聲也輕,但很急促,“快,快!”有人催促,“快‘逃長毛’,逃到哪里算哪里!”
“逃長毛”是句很流行的話,蕭家驥聽胡雪巖也常將這三個字掛在口頭,意思是從長毛那里逃走。而“逃到哪里算哪里”,更是一大啟示?!疤?!”他對自己說,“不逃,難道真的要跟李秀成做軍火生意?”
打定主意,更不怠慢。不過雖快不急,看清楚無人,一溜煙出了夾弄,豁然開朗,同時聞到飯香,抬頭一看,是個廚房。
廚房很大,但似乎沒有人。蕭家驥仔細察看著,一步一步走過院落,直到灶前,才發現有個人坐在灶下烤火。那人極瘦,眼睛大,驟見之下,形容格外可怖,嚇得他倒退了兩步。
那人卻似一個傻子,一雙雖大而失神的眼,瞅著蕭家驥,什么表情都沒有。
“你是什么人?”他問。
“你不要來問我!”那人用微弱的聲音答道,“我不逃!逃來逃去逃不出他們的手,聽天由命了?!?
聽得這話,蕭家驥的心涼了一半,怔怔地望著他,半晌無語。
“看你這樣子,不是本地人。哪里逃來的?”
看他相貌和善,而且說話有氣無力,生趣索然似的,蕭家驥便消除了恐懼戒備之心,老實答道:“我從上海來?!?
“上海不是有夷場嗎?大家逃難都要逃到那里去,你怎么反投到這里來?”那人用聽起來空落落的絕望的聲音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何苦?”
“我也是無法,”蕭家驥借機試探,卻又不便說真話,“我有個生死至交,陷在杭州,我想進城去看他?!?
“你發瘋了!”那人說道,“杭州城里人吃人,你那朋友,只怕早餓死了。你到哪里去看他?就算看到了,你又不能救他。自己陷在里頭,活活餓死。這打的是什么算盤?真正氣數?!?
話中責備,正顯得本心是好的,蕭家驥決定跟他說實話,先問一句:“你老人家貴姓?”
“人家都叫我老何?!?
“老何,我姓蕭,跟你老人家老實說吧,我是來救杭州百姓的——也不是我,是你們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一位善人做好事,帶了大批糧食,由上海趕來,叫我到城里見王撫臺送信?!笔捈殷K略停一下,擺出一切都豁出去的神態說,“老何,我把我心里的話都告訴你,你如果是長毛一伙,算我命該如此,今年今月今日今時,要死在這里。如果不是,請你指點我條路子?!?
老何聽他說完,沉思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蕭家驥發覺他的眼神不同了,不再是那黯然無光,近乎垂死的人的神色,是閃耀著堅毅的光芒,仿佛一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那方寸眸子中似的。
他將手一伸:“信呢?”
蕭家驥愕然:“什么信?”
“你不是說,那位大善人托你送信給王撫臺嗎?”
“是的,是口信。”蕭家驥說,“白紙寫黑字,萬一落在長毛手里,豈不糟糕?”
“口信?”老何躊躇著,“口信倒不大好帶?!?
“怎么?老何,”蕭家驥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預備代我去送信?”
“是啊,我去比你去總多幾分把握。不過,憑我這副樣子,說要帶口信給王撫臺,沒有人肯相信的?!?
“那這樣,”蕭家驥一揖到地,“請老何你帶我進城。”
“不容易。我一個人還好混,像你這樣子,混不進去?!?
“那么,要怎樣才混得進去?”
“第一,你這副臉色,又紅又白,就像天天吃大魚大肉的樣子,混進城里,就是麻煩。如果你真想進城,要好好受點委屈?!?
“不要緊!什么委屈,我都受?!?
“那好!”老何點點頭,“反正我也半截入土的人了,能做這么一件事,也值!先看看外頭?!?
于是靜心細看,人聲依舊相當嘈雜,但槍聲卻稀了。
“官軍打敗了。”老何很有把握地說,“這時走,正好?!?
蕭家驥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聽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勝負,未免過于神奇。眼前是重要關頭,一步走錯不得,所以忍不住問了一句:“老何,你怎么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老何答道,“官軍餓得兩眼發黑,哪里還打得動仗?無非沖一陣而已?!?
這就是槍聲所以稀下來的緣故了。蕭家驥想想也有道理,便放心大膽地跟著老何從邊門出了長毛的公館。
果然,長毛已經收隊,滿街如蟻,且行且談且笑,一副打了勝仗的樣子。幸好長毛走的是大街,而老何路徑甚熟,盡從小巷子里穿來穿去,最后到了一處破敗的財神廟,里面是七八個乞兒,正圍在一起擲骰子賭錢。
“老何,”其中有一個說,“你倒沒有死!”
老何不理他,向一個衣衫略為整齊些的人說:“阿毛,把你的破棉襖脫下來。”
“干什么?”
“借給這位朋友穿一穿。”
“借了給他,我穿啥?”
“他把他的衣服換給你?!?
這一說便有好些人爭著要換,“我來,我來!”亂糟糟地喊著。
老何打定主意,只要跟阿毛換。他的一件破棉襖雖說略為整齊些,但厚厚一層垢膩,如屠夫的作裙,已經讓蕭家驥要作嘔了。
“沒有辦法。”老何說道,“不如此就叫不成功。不但不成功,走出去還有危險。不要說你,我也要換?!?
聽這一說,蕭家驥無奈,只好咬緊牙關,換上那件棉襖,還有破鞋破襪。蕭家驥只覺滿身蟲行蟻走般肉麻,自出娘胎,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只是已穿上身,就決沒有脫下來的道理。再看老何也找人換了一身衣服,比自己的更破更臟,別人沒來由也受這樣一份罪,所為何來?這樣想著,便覺得容易忍受了。
“阿毛!”老何又說,“今天是啥口令?”
“我不曉得?!?
“我曉得。”有人響亮地回答,“老何,你問它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