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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一步救命棋,胡雪巖收購新式繅絲廠(5)

聽得這話,古應春才知道上當了,“我說是說。不過,”他說,“現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

“姐夫,”螺螄太太正色說道,“我不是不識輕重的人。你告訴我的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我當然也會想一想。為了避嫌疑不肯說實話,就不是自己人了。”

最后這句話,隱然有著責備的意思,使得古應春更覺得該據實傾訴:“說起來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難處--”

“是他!”螺螄太太插進去說,“我剛就有點疑心,說閑話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阜康怎么樣?”

“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談我自己。我也弄不懂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老宓,有點處處跟我為難的味道--”

原來,收買繅絲廠一事,所以未成,即由于宓本常明處掣肘、暗處破壞之故。他放了風聲出去,說胡雪巖并無意辦新式繅絲廠,是古應春在做房地產的生意上扯了一個大窟窿,所以買空賣空,希圖無中生有,來彌補他的虧空。如果有繅絲廠想出讓,最好另找主顧,否則到頭來一場空,自誤時機。

這話使人將信將疑,信的是古應春在上海商場上不是無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齋合作失敗,而居然能安然無事,便見得他不是等閑之輩了。

疑的是,古應春的境況確實不佳,而更使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胡雪巖一向反對新式繅絲,何以忽然改弦易轍?大家都知道,胡雪巖看重的一件事是:說話算話。大家都想不起來,他做過什么出爾反爾的事。

因為如此,古應春跟人家談判,便很吃力了,因為對方是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當然只要沒有明顯的決裂的理由,盡管談判吃力,總還要談下去,而且遲早會談出一個初步的結果。

其時古應春談判的目標是公和永的東主黃佐卿。他跟怡和、公平兩洋行同時建廠,規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絲車,買的是意大利跟法國的絲車,公平洋行的買辦叫劉和甫,提議三廠共同延請一名工程師,黃佐卿同意了,由劉和甫經手,聘請了一個意大利人麥登斯來指導廠務、訓練工人,此人技術不錯,可是人品甚壞,最大的毛病是好色。

原來那時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稱之為“湖絲阿姐”。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大致以幫傭為主,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舊式的如繡花、糊錫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縫軍服,但做“湖絲阿姐”,汽笛一聲,成群結隊,招搖而過,卻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這些年輕婦女,拋頭露面慣了,行動言語之間,自然開通得多,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床之別,久而久之便常有蕩檢逾閑的情事出現,至于男工,“近水樓臺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婦”,搭上手的很多。當然這是“互惠”的,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就不會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個工頭,好處更多,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松的部門。相對地,工頭倘或所欲不遂,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調到最苦的繅絲間,沸水熱汽,終年如盛暑,盛暑偶爾還有風,繅絲間又熱又悶,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渾身就會濕透,男工可以打赤膊,著短褲,女工就只好著一件“濕布衫”,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這件火熱的“濕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還好,冬天散工,冷風一吹,“濕布衫”變成“鐵衣”,因而致病,不足為奇,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后,稱之為“名副其實的活地獄”。

工頭如此,工程師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麥登斯便視蹂躪湖絲阿姐為他應享的權利,利用不肖工頭,予取予求,黃佐卿時常接到申訴,要求劉和甫警告麥登斯,稍微好幾天,很快地復萌故態,如是幾次以后,黃佐卿忍無可忍,打算解雇麥登斯,哪知劉和甫跟人家訂了一張非常吃虧的合約,倘或解雇需付出巨額的賠償。為此黃佐卿大為沮喪,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決定將公和永盤讓給古應春。

條件都談好了,廠房、生財、存貨八萬銀子“一腳踢”。古應春便通知宓本常,照數開出銀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撥。”

“怎么?”古應春詫異,“不是有‘的款’存在那里的嗎?”

當初匯豐借出來的五十萬銀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萬以外,余數由胡雪巖指明,借給尤五出面所辦的繭行,作為收買新式繅絲廠之用,這一點宓本常并不否認,但他有他的說法。

“應春兄,‘死店活人開’,大先生是有那樣子一句話,不過我做檔手的,如果只會聽他的話,像算盤珠一樣,他撥一撥,我動一動,我就不是活人,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你說是不是呢?”

古應春倒抽一口冷氣,結結巴巴說:“你的話不錯,大先生的話也要算數。”

“我不是說不算數,是現在沒有。有,錢又不是我的,我為啥不給你?”

“這錢怎么會沒有?指明了做這個用途的。”

“不錯,指明了作這個用途的。不過,應春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幾次談到繅絲廠的事,你總說‘難,難,不曉得啥辰光才會成功。’如果你說,快談成功了,十天半個月就要付款,我自然會把你這筆款子留下來。你自己都沒有把握,怎么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沒有把握,指明了給我的,你就要留下來。”

這話很不客氣,宓本常冷笑一聲說道:“如果那時候你請大先生馬上交代,照數撥給你,另外立個折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沒有資格用你這筆錢。沒有歸到你名下以前,錢是阜康的。阜康的錢是大先生所有,不過阜康的錢歸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祿、忠人之事,銀根這么緊,我不把這筆錢拿來活用,只為遠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話,把這筆錢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來用,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

這幾句話真是將古應春駁得體無完膚,他不能跟他辯,也不想跟他辯了。

可是宓本常卻還有話:“你曉得的,大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就是因為一個錢要做八個錢、十個錢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說,‘八個壇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穿幫,就是會做生意。’以現在市面上的現款來說,豈止八個壇子七個蓋?頂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幫,哪里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請問你,今天有人來提款,庫房里只有那二十幾萬銀子,我不拿來應付,莫非跟客戶說,那筆銀子不能動,是為古先生留在那里收買繅絲廠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時候,不要說本來就是阜康的錢,哪怕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給兄弟們關餉,我都要動用。客戶這一關過不去,馬上就有擠兌的風潮,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說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幫忙,我亦沒話說。因為雖然都是為小爺叔辦事,各有各的權限,各有各的難處,我不能怪他。”

“那么,”螺螄太太立即釘一句,“你現在是怪他羅?”

古應春老實答道:“是的。有一點。”

“這樣說起來,是老宓沒有說真話!不然你就不會怪他。”螺螄太太問道,“他哪幾句話不真?”

“還不是頭寸?”話到此處,古應春如箭在弦,不發不可,“他頭寸是調得過來的,而且指定了收買繅絲廠的那筆款子,根本沒有動,仍舊在匯豐銀行。”

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動容了,“姐夫,”她問,“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動過?”

“我聽人說的。”

“是哪個?”

“這--”古應春答說,“四姐,你不必問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

螺螄太太有些明白了,阜康管總賬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許是他透露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問,我就不問。不過我倒要問姐夫,這件事現在怎么辦?”

“收買繅絲廠的事,已經不必再談了。現在就有八萬銀子,也買不成功,人家黃佐卿看我拿不出現銀,另外尋了個戶頭,賣了九萬五千銀子。”古應春說到這里,搖一搖頭,臉色非常難看,“四姐,我頂難過的是,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聽了一句叫人要吐血的話。”

“噢!”螺螄太太大為同情,“你說出來,我來替你出氣。”

“出氣?”古應春連連搖頭,“那一來變成‘窩里反’了,不好,不好。”

“就算我不響,你也要說出來,心里有委屈,說出來就舒服。”

古應春沉吟了說:“好,我說。那天--”

那天--螺螄太太到上海的前兩天,黃佐卿發了個帖子請古應春吃花酒。買賣不成,朋友還是朋友,古應春準時赴約,場所很熱鬧,黃佐卿請了有近二十位的客,兩桌麻將,一桌牌九,打了上千大洋的頭。接下來吃花酒,擺的是“雙雙臺”,客人連叫來的局,不下五十人之多,須將整樓三個大房間打通,才擺得下四桌酒。

主客便是收買公和永的潮州幫“鴉片大王”陳和森,古應春也被邀在這一桌坐。笙歌嗷嘈之余,黃佐卿舉杯向古應春說道:“應春兄,我特為要敬你一杯酒,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頭寸不便,我就不會跟‘陳大王’談公和永,也就少賣一萬五千銀子了。說起來這一萬五千兩,是你老哥挑我賺的,我是不是應該敬杯酒?”說完哈哈大笑,管自己干了酒。

講完了這一段,古應春又說:“四姐,你想,這不是他存心給我難堪?當時,我真正是眼淚往肚子里流。”

螺螄太太亦為他難過,更為他不平,“這件事,大先生曉不曉得?”她問。

“這件事,我怎么好告訴大先生?不過收買公和永不成這一節,我已經寫信給大先生了。”

“我在杭州沒有聽說。”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算起來你從杭州動身的時候,我的信還沒有到。”

“好!這一節就不去談它了。至于老宓勒住銀子不放,有意跟你作對,這件事我一定要問問他。”

“不!”古應春說,“請四姐一定要顧大局,現在局勢不大好,全靠大家同心協力,你一問他,必生是非,無論如何請你擺在心里。”

“你曉得的,我也同七姐一樣,有不平的事,擺在心里,飯都吃不下的。”螺螄太太說,“我只要不‘賣原告’,他哪里知道我的消息是哪里來的。”

看她態度非常堅決,古應春知道無法打消她的意向,考慮了一會說:“四姐,你以為不提我的名字,他就不會疑心到我,那是自己騙自己。你總要有個合情理的說法,才可以瞞得過他。”

“你講,應該怎么個說法?”

“在匯豐銀行,你有沒有認識的人?”

螺螄太太想了一下說道:“有個張紀通,好像是匯豐銀行的。”

“不錯,張紀通是匯豐銀行的‘二寫’。”古應春問,“四姐跟他熟?”

“他太太,我們從前是小姐妹。去年還特為到杭州來看過我。”

“好!那就有說法了。四姐,你如果一定問這件事,見了老宓就這樣子說,你說,古應春告訴我,阜康的頭寸緊得不得了,可是,我聽張紀通的太太說,阜康有二十幾萬銀子,一直存在匯豐沒有動過。看他怎么說。”

“我懂了,我會說得一點不露馬腳,明天早晨我先去看張太太,做得像真的一樣。我看他一定沒話可說,那時候我再埋怨他幾句,替你出氣。”

“出氣這兩個字,不必談它。”

“好,不談出氣,談你圓房。”螺螄太太急轉直下地說,“這件事就算不為你,也不為瑞香,為了七姐,你也要趁我在這里,請我吃這杯喜酒。”

古應春終于答應了。于是螺螄太太便將與七姑奶奶商量好的計劃,一一說知,事到如今,古應春除了唯唯稱是以外,別無話說。

第二天早飯既畢,螺螄太太便催瑞香出門。這是前一天晚上就說好的,但瑞香因為一出門便得一整天,有好些瑣屑家務要安排好,因而耽誤了工夫,七姑奶奶幫著一催再催,快到不耐煩時,方始相偕登車,看表上已經十一點了。

“剛剛當著七姑奶奶,我不好說,我催你是有道理的,先要到張太太家去一趟,稍微坐一坐到阜康去開銀票。現在辰光不對了,吃中飯的時候去了,一定留住,下半天等去了阜康,就辦不成事了。看首飾不能心急,不然十之八九要后悔。現在,沒法子,張家只好不去了。”

“都是我不好。”瑞香賠笑說道,“太太何不早跟我說一句?”

“我也不曉得你這么會磨!摸東摸西,忘記掉辰光。喔!”螺螄太太特為關照,“回頭我同宓先生說,我們是從張家來,你不要多說什么,免得拆穿西洋鏡。”

瑞香答應著,隨同螺螄太太坐轎子到了阜康,宓本常自然奉如上賓,他的禮貌很周到,從胡老太太起,胡家全家,一一問到。接下來又敷衍瑞香,笑嘻嘻地問道:“瑞姑娘,哪天請我們吃喜酒?”

瑞香紅著臉不答,螺螄太太接口:“快了,快了!”她說,“今天就是為此到錢莊來的,我想支兩千銀子。七姑奶奶也有個折子在這。”

取出七姑奶奶的折子來一看,存銀四千五百余兩,螺螄太太作主,也提二千,一共是四千銀子,關照宓本常開出數目大小不等的十來張銀票,點收清楚,要談古應春的事了。

“宓先生,”她閑閑問說,“這一晌,上海市面怎么樣?”

“不好,不好!銀根越來越緊了。”

“我們阜康呢?”

“當然也緊。”

“既然緊,”螺螄太太擺出一臉困惑的神情,“為啥我們有二十幾萬銀子擺在匯豐銀行,動都不動?”

一聽這話,宓本常心里一跳,正在難于作答時,不道螺螄太太又添了一句話,讓他松了口氣。

“這筆款子是不是匯豐借出來的?”

“是的。”

“匯豐借出來的款子,當然要出利息,存在匯豐雖也有利息,不過一定放款利息高,存款利息低,是不是?”

“是的。”

“借他的錢又存在他那里,白貼利息的差額,宓先生,這把算盤是怎么打的,我倒不太懂了。”

這時宓本常已經想好了一個很巧的理由,可以搪塞,因而好整以暇地答說:“羅四太太,這里頭學問很大,不是我吹,其中的訣竅是我跟了大先生十幾年才摸出來的。我們先吃飯,等我慢慢講給羅四太太你聽。”

已是午飯辰光,而且宓本常已有預備,螺螄太太也就不客氣了。不過既無堂客相陪,而瑞香的身份不同,不肯與螺螄太太同桌,卻頗費安排,最后是分了兩樣菜讓瑞香在另一處吃,宓本常陪螺螄太太一面吃一面談。

“羅四太太,阜康有款子存在匯豐,想來是應春告訴你的?”

“不是。”螺螄太太從從容容地答說,“今天去看一個張太太,他們老爺也在匯豐,是她告訴我的。”

“呃,是弓長張,還是立早章?”

“弓長張。”

“那么是張紀通?”

“對的,他們老爺叫張紀通。”

宓本常心想,螺螄太太明明是撒謊。張紀通跟他也是朋友,前一天還在一起打牌,打到深夜一點鐘,張紀通大輸家,“扳轎杠”一定要再打四圈。

當時就有人說:“老張,你向來一到十二點,一定要回去的。今天夜不歸營,不怕張大嫂罰你跪算盤珠,頂馬桶蓋?”

原來張紀通懼內,所以這樣打趣他,哪知他拍一拍胸脯說:“放心,放心,雌老虎前天回常熟娘家,去吃她侄兒的喜酒去了。”

這是所謂“欲蓋彌彰”,越發可以證實,匯豐存款的消息,是古應春所泄漏。不過他絕不說破,相反地,在臉上表現了對古應春抱歉的神態。

“螺螄太太,阜康的存款、放款都有賬可查的,存在匯豐的這筆款子當然也有賬,不過每個月倒貼的利息,在賬上看不出是虧損。啥道理呢?這筆利息的差額是一厘半,算起來每個月大概要貼四百兩銀子,我是打開銷里面,算正當支出。”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看螺螄太太的表情。

她當然是面現訝異之色,“是正當開支?”她問,仿佛自己聽錯了似的。

如果她聲色不動,宓本常便不能確定,她是不是把他的話聽了進去,而驚訝卻是正常的,他就更有把握能將她的疑團消除了。

“不錯,是正當開支,好比逢年過節要應酬官場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正當開支。”他說,“螺螄太太,你曉得的,阜康全靠公家同大戶的存款,阜康的利息比人家低,為啥愿意存阜康,就因為可靠。如果有人存點疑惑怕靠不住,來提存款,一個兩個不要緊,人一多,消息一傳,那個風潮一鬧開來,螺螄太太我就只有一條路好走。”

“喔!哪一條路?”

“死路。不是一條繩子,就是三錢鴉片煙。”宓本常說,“我只有來生報答大先生了。”

螺螄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為宓本常蓄意表示盡忠負責的神態所感動,“宓先生,你不要這么說!只要你實心實力,一定不會沒有好結果。”她說,“你的忠心,大先生曉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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