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七歲的我背上書包跨進了學堂,成為了一名小學生。
我就讀的CQ市JLP區第十六小學,創建于1957年,原名“CQ市JLP區楊家坪第二小學”(簡稱“楊二小”),1978年更名為“CQ市JLP區謝家灣小學”,1981年評為SC省首批重點小學,1999年評為CQ市首批示范小學。
JLP區十六小學位于重慶城西兩楊(兩路口至揚家坪)公路謝家灣車站旁的一個小山坡上。沿著彎彎曲曲的土路走上去,沿途有幾個零星的農村院落,房子四周叢篁修竹。遍坡的農田菜地,有的種著當季農作物;有的種著時令蔬菜。
學校位于坡頂的臺地,幾幢建筑物圍著鋪煤渣的四方型操場修建。操場的正前方有一個高約一米左右的寬敞舞臺,舞臺后面是一幢四層樓的教學大樓;操場的后面是一幢作為學校辦公室和老師宿舍的兩層小樓;操場的左面,有一溜兼作教師食堂和庫房等的平房;操場的右面,是一個高出操場一截的土坎,栽植著整齊的樹木。
走出學校站在土坎上,可以遠眺聞名遐邇的長江九龍灘,近看兩揚公路穿越謝家灣的建設廠工業區。軍工廠成片的高大廠房從生長著郁郁蔥蔥黃葛樹的鵝公巖,一直綿延到長江岸邊。鵝公巖下面是成渝鐵路上的三孔橋,三孔橋外面的長江河道,在九龍灘繞了一個大彎,形成了流經重慶城區的最寬江面。彎道的入口是九龍坡碼頭,彎道的中間是建設廠碼頭,彎道的出口是黃家碼頭。
順著兩揚公路往上看,可以看見袁家崗的重慶醫學院和西南物管處,以及袁茄(袁家崗至茄子溪)公路路口處的重慶機器制造學校;往左看隱約可見遠處的高峰,是佛圖關和佛圖關前面的鵝嶺上的紅星亭;往右邊看,近在咫尺的兩楊公路那一端高矮樓房交錯的地方,就是熱鬧繁華的楊家坪。
報名以后,從周一至周六的每個早晨,我都會背上書包,手里拿一個母親給我蒸熱的大饅頭(有時是烤紅苕或煮苞谷)和茶葉雞蛋,相約街上的鄰居同學,一起走路到學校去上學,風雨無阻。
但我們上學要抄近路,一般都不走謝家灣公路這條路,太繞了。我們從鶴興路出發,過長江路街口,然后穿過楊家坪大轉盤,走到兩楊公路拐彎處的揚家坪供電站,離開公路爬上路邊的一段緩坡,就進入了建設廠職工家屬區的勞動三村,在一棟棟白墻青瓦的平房和工字型兩層紅磚樓房中穿出村子,途經九龍公社大片菜地的兩個小山丘之間的一條小山溝,拐進一百多米長的建設廠清水池院墻與重慶工業管理學校游泳池院墻中間狹窄的小路,還要爬上高低起伏的菜地中大約幾百米的一段上坡土路才到學校。
對六七歲的小孩子來說,路有點遠。遇到刮風下雨,要攏學校的那段土路相當泥濘,因為路滑而經常摔跟頭,求學之路甚為艱難。
那時上學讀書的學費很低,一個學期的學雜費總共只要幾元錢。各科的課本由學校統一發放,作業本和鉛筆等學習用具則自己買,只要幾角錢,很便宜,幾乎所有的學齡兒童基本上都上得起學。
我們在家長的帶領下到學校報到時,新同學們大多背的是軍用挎包款式的黃綠色帆布書包,個別家庭困難的同學背不起書包,便用人造革簡易手提袋當書包。文具中,有塑料或鐵皮的文具盒,鉛筆是帶橡皮頭的六棱鉛筆,塑料的墊板和尺子,還有上圖畫課的蠟筆等等。
記得我上小學時被分到一年級2班。走進教室,正前方是一張大黑板,黑板上方中央貼著彩色的毛主席標準像,標準像兩邊是毛主席手書體條幅,左邊是“好好學習”、右邊是“天天向上”。依稀記得學校對一年級新生開設有語文、算術,還開有體育、音樂、大字、圖畫等幾門課,上二年級以后,又陸續開設了政治、常識、珠算、美術、自習等課。
在那個特殊的時期,社會上“讀書無用”的觀念開始泛濫,學校的教學也受到嚴重影響。開學時,課本到得不是很齊全,有些課的教材發放不及時。沒有課本的課,有時就讀報紙。教學秩序也不是很正常,教師們經常要開會學習,上課耽擱很大。學校也經常組織學生舉行學習會,學習會后,有時也布置一些作文。有的同學都隨便涂鴉,交差了事,但我卻認真對待,寫的作文往往脫穎而出。不知怎的,我從小就不善言詞,但是一拿起筆來,似乎就有說不完的話,所以我最喜歡上語文課。小小年紀的我寫的學習心得體會或者緊跟形勢的打油詩,有時還被當作范文在全班朗讀。由于我練習過毛筆字,字寫得相對周正一些,有時還被張貼在學校的櫥窗里,受到老師和同學們的刮目相看。
我們小孩子還不懂學習的重要性,也不懂父母深信不疑的“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道理,只覺得上學挺好玩,缺乏刻苦攻讀的動力。
我的父母受傳統觀念的影響,卻對學校現狀憂心仲仲。“學而優則仕”何以能成為中國人長久信奉的文化傳統?孟子那句“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可謂一語道破天機。自隋朝開創科舉取士之制,為博取功名而刻苦攻讀之風便盛行不衰。在那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科舉之路成為了唯一能使人人皆有機會平等競爭的晉升之途。歷經千年推行的科舉制度,致使官本位意識在國人心中根深蒂固。或許這些觀念在當下看來略顯陳舊,但其背后,實則是人們“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一美好善良愿望的自然呈現。直至今日,勤奮讀書、考取理想學府,依舊是各階層人士謀求脫穎而出、出人頭地的最佳途徑。
家父是豁達的。他常常講,知識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不要放棄學習的機會。雖然對當前現實頗為無奈,但既然是現實,就要客觀地面對,不妨以自學為途徑,試圖以自己的努力去改變學習的困境,實現“條條道路通羅馬”的景愿。
所以,雖然學校教學相對寬松,父母仍舊對我的學業要求極為嚴苛。學校上課時沒有考試測驗,下課后不布置作業,但我并不輕松,因為下課回家后,往往有一大堆父母布置的作業在等著我。
其實早在上學以前,還處于牙牙學語、蹣跚學步的我,就已經開始了識數認字了。
父親向來持有一觀點,即“閱讀與書法,可助人修身養性”。大抵從兩三歲起,父親便傾心于對我啟蒙,常翻開簡易畫冊,逐字逐畫地耐心教我辨認,悄然為我開啟了一扇通往知識殿堂的大門。
父親是照相館修修底片的技師。那時候,顧客常常要求在底片上留下毛筆題字,以作留念或標注。為滿足需求,父親的工作臺常年整整齊齊擺放著筆墨紙硯這一套文房四寶,隨時備用。
父親極重子女教育,心思細膩的他靈機一動,將相館報廢的相紙收集起來,剪成巴掌大的小方塊,在背面用毛筆工工整整書寫漢字,精心制作成一張張識字卡片。每日閑暇之余,便會拉著我,耐心地教我認讀簡單的漢字。只可惜,武斗中的一場無情大火肆虐而過,父親辛苦積攢、飽含心血的識字卡片,就此毀于一旦,每每念及,心中滿是遺憾。
上小學后,父親利用晚上的空閑時間,又開始教我吟誦一些韻律優美、朗朗上口的兒歌,還有那一首首韻味無窮的古代詩詞。他巧妙地借助詩詞,一邊教我識字斷句,夯實文化基礎;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述詩詞背后的故事,引領我走進文學的奇妙天地,讓尚處在懵懂無知啟蒙階段的我,對學習萌生了無盡的熱忱與興致。
回首往昔歲月,父親曾教過我的諸多兒歌與詩詞,在時光的沖刷下,大多已在記憶深處漸漸模糊不清。然而,有一首別具一格的字謎詩,卻如同鐫刻在心底一般,至今印象深刻。那詩寫道:“園中花,化為灰,夕陽一點已西墜,相思淚,心已碎,空聽馬蹄歸,秋日殘陽螢火飛。”猶記當年,父親面帶微笑,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這是大文豪蘇軾所作的一首精妙絕倫的字謎詩,其謎底正是繁體的“蘇”字。這簡簡單單的一首詩,承載的不僅是文字的魅力,更是父親對我深沉的愛與殷切的期望,成為我成長路上熠熠生輝的珍貴記憶。
父親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講,在中華浩浩蕩蕩數千年的文化長河里,蘇軾宛如一顆最為耀眼奪目、熠熠生輝的巨星。他行文之時,筆鋒恰似靈動游龍,婉轉蛇行,落下的每一個漢字,都仿若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綻放著深邃幽遠、震撼人心的思想華光,叫人見之不禁拍案叫絕,由衷地嘆為觀止。蘇軾實乃對華夏文化發展進程影響深遠的一代巨匠,后世之人無一不將其尊崇為文人墨客的典范楷模。母親聽了父子對話,也特意步入廚房,精心烹制了那兩道傳頌至今的經典名菜——東坡肘子與東坡肉,還笑意盈盈地對我說道:“蘇東坡可不單單是擅長舞文弄墨的大文學家,還是精通飲食門道的美食大家呢,這兩道菜便是明證。”
父親還曾利用給我講故事的機會,提及蘇軾那可是蘇姓一族漫漫歲月長河中,極具分量、影響力非凡的偉大人物之首。回首往昔,蘇姓先輩里另有諸多豪杰之士。遙想戰國之時,那位聲名遠揚、家喻戶曉的縱橫大家、外交賢能兼謀略高人蘇秦,憑借自身經天緯地、超凡脫俗的才智,周旋于六國朝堂之上,身佩六國相印,縱橫捭闔,翻云覆雨,書寫了一段段波瀾壯闊、扣人心弦的傳奇史詩;再觀西漢年間,大臣蘇武奉旨出使匈奴,卻慘遭無端扣押,被放逐至北海之濱牧羊,一十九載寒來暑往,他始終手持漢家符節,堅貞不屈,那股忠貞不二的凜然正氣、熾熱赤誠的崇高愛國情懷,穿越千年歷史風云,至今依舊為世人所敬仰、所贊嘆。
承蒙這些古代先賢如此高風亮節與超凡卓絕人格魅力的滋養熏陶,剛踏入學堂的我,便牢牢記住了蘇軾之名。
后來,語文老師在講解課本中那千古名篇《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一闋時,旁征博引、繪聲繪色地系統闡述了歷史上蘇軾跌宕起伏的生平軼事。其間那句神來之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仿若一道澄澈甘冽的清泉,緩緩流淌、潺潺注入我的心間,自此便如同鐫刻印記一般,深深烙印于我腦海深處,讓我首度真切領略、體悟到中華文化那含蓄深沉、動人心弦的韻味之美。
此后,隨著學業逐步精進,我又接連研習了蘇軾大量流傳千古、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鴻篇巨制,還有幸品鑒其精妙無雙的書畫珍品與筆力萬鈞的書法真跡。剎那間,我仿若置身于文化的浩瀚宇宙,再度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深邃精微所深深震撼,對蘇軾豁達灑脫、超凡入圣的人生境界滿懷尊崇敬仰之情,于他那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藝術造詣傾心仰慕不已,更為他那如巍峨高山般令人仰望的人格魅力所徹底折服。
于我而言,蘇軾對我影響最深、猶如黃鐘大呂般振聾發聵的,當屬那句至理名言——“腹有詩書氣自華”。自年少青澀之時起,蘇軾這位才情縱橫、冠絕古今的華夏古代思想家,名垂青史、受萬人敬仰的文壇巨擘,便被我視作文化神明尊崇備至,成為虔誠地頂禮膜拜的心中偶像。
出于對中華文化的崇仰之情,我在讀小學時,內心便萌生出對考入大學深造的深切向往。
在父母的督促下,我的學習成績還算拔尖,尤其是語文成績較為突出,受到學校老師的重視,一年級開學不久便被指定為班長。
1967年6月1日,是我上學后的第一個“六一”兒童節。那天學校放假,大人們照例要為生計奔波。早晨,父母給了我幾角錢就去上班了,我便與十幾個一般大小的街坊小伙伴相約,到大家經常光顧的動物園去游園。
那天是星期四,陽光明媚。我們一大群男娃女娃剛上街,就聽到一個挑著擔子的嬢嬢“賣麻湯啰!賣麻湯啰”的清亮嗓音。麻湯是一種由麥芽發酵而熬制成的糖,顏色白中帶黃,昧道純甜,粘性極強。嘴饞的我們立即圍了上去,嬢嬢的擔子里用簸箕盛著板結的兩大塊麻糖。面上撒一層白色的米粉,撒著星星點點的芝麻,她用釘錘敲著箕子,將麻糖鏨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后放在秤盤里稱出斤兩。小伙伴們紛紛掏錢,一人稱了一大坨麻湯,悠哉游哉邊吃邊走。
來到公園的大門口,游園的大人小孩人山人海。售票窗口人太多,買票的輪子太長,亂哄哄的擠成一團,有戴紅袖籠的大人在維持秩序。
我們這一群小崽兒中,有幾個讀小學二三年級的大同學,這種場合自然由他們拿主意。一個讀三年級的女同學主動站出來,她把大家的門票錢收起來,安排另一個讀二年級的崽兒去排隊買票,其余的小崽兒就遠離人群,蹲在大門左面的石橋當頭等候。
遠遠看到買票的輪子緩緩移動,三年級娃兒離售票窗口還遠得很,短時間排不攏去。究竟耐心等輪子還是另找耍處?便有了分歧。就在大伙舉棋不定時,有個一年級的小崽兒囁嚅著說,他知道在熊貓山那邊公園的一處院墻,最近被雨水沖挎了一個豁口,可以翻進去。
聽說有機會逃門票,大家躍躍欲試,這樣的事我們經常干。幾個二三年級的娃兒商量一陣后也變了卦,決定去翻院墻。幾個一年級的小娃兒自然言聽計從。大哥哥姐姐們把門票錢一一退還,帶領大家就繞了一個大圈,走了半個小時左右,到了公園熊貓山外面的山腳處。
走攏才看到,修在半山腰樹林中的院墻果然垮了一小塊,豁口離地面只有一米左右,院墻內外的雜樹林沒有路,比較隱蔽。我們悄悄地靠過去,手腳麻利地接二連三攀爬進去。想到節約了門票錢,大伙都很得意。
認知摸索著還沒有走出密集叢生的樹林,就聽到公園里面遠遠傳來一陣騷亂,好多人在大聲尖叫,非常刺耳。
我們立即聽出情況不大對頭。由于翻院墻被追趕是家常便飯,我們還以為是被執勤的大人發現了。大家遭嚇壞了,一個個又爭先恐后地從豁口翻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到山坡下面的馬路邊的樹林里。臉青面黑地躲藏了好一陣,并沒有發現有戴紅袖章的大人追出來,小家伙們這才緩過神來。
這一折騰,小半個上午過去了,但誰也不敢再翻院墻了。一群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小家伙,七嘴八舌的鬧騰一陣,終于統一了意見:還是老老實實到公園大門買票進去吧。于是一伙人又慢吞吞地沿著石板路往回走。
回到公園的大門口,就看見輪子已經散了,但亂哄哄的圍著許多人,其中還有一些警察,不讓閑人靠近。什么情況?我們很納悶,于是鉆進人群里去看個究竟。
我們看到大門外的院墻邊擺放有好多個大籮篼,里面裝滿了小孩遺失的鞋子、衣物、玩具、食物和其它物品。一群小崽兒這一下才搞清楚:是說不得剛才公園里面哦豁翻天的愣大陣仗,原來是出大事了。
我們一邊吃麻湯一邊躲得遠遠的看熱鬧,不料我們街上好多小孩子的家長聞訊后都焦急的找來。鶴興路離公園很近,我父親跟幾個有小孩來逛公園的同事一起,氣喘吁吁也來了。他一走攏就把我一把揪住,不由分說拖起就走,害得我還沒有吃完的一半麻湯掉在地上都不準我撿。
我使勁掙扎想撿回來,結果腦殼上立即挨了兩磕鉆(指來自長輩對晚輩的責備方式,用食指和中指并攏,然后彎曲,用最突出的那部分關節去敲打小孩的腦袋),痛了好幾天。
后來我才聽人講,那天上午動物園里游客太多了,有人可能出于惡作劇,訛傳“老虎出來了”,沒想到弄假成真,引起了眾人恐慌,整個公園頓時亂了套。大人小孩擁擠著拚命往公園大門跑,形勢在瞬間失去控制,結果混亂中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故,造成了人員傷亡的悲劇。
那天提出“翻院墻”的崽兒,現在已經記不起名字了,不過全靠他想精想怪,才讓我們這群小崽兒陰錯陽差地躲過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