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的一年級在這個夏天結束了，他每次只考四五十分，班上只有麻乃和舍木的成績在他后面，所以他們是難兄難弟。

第二年春天，馬家盛決定做一件大事。

他在玉門打下工的時候發現那里許多人家種了黑枸杞，曬干之后一斤能賣到一百多，許多人趁這機會獲利，收成不小。黑枸杞在源泉村還沒有引種，只是作為戈壁灘上的一株雜木，在風中搖曳著。馬家盛決心做源泉村第一個黑枸杞種植戶。

馬家盛把這兩年的積蓄拿出來租了十畝地，全部都種上了黑枸杞。

三福已經兩歲了，可他還是揪著媽媽不放。

馬家盛雇了三個人，他們在地里栽上了黑枸杞苗。

說是黑枸杞，二福卻沒看出它是哪里黑，一根根拇指粗的小木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地里，只有三福胳膊那么長，白得跟白楊樹皮一樣，一點也不黑。

這天二福又闖禍了。

韓金玉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干燥黝黑的臉上長著一雙大黑眼睛，他平時太強勢，所以在班上幾乎沒什么朋友，二福也不喜歡跟他玩。

唐老師快下課的時候說今天是潑水節，我們這邊人不過，但是在南方這天熱鬧得很，都往相互身上潑水，被人潑到水就意味著幸運。

班上的孩子們聽的入迷，下午來的時候都自發買了五毛錢的小水槍幾乎是人手一把。

說是水槍，卻沒有一點槍的模樣，只是一個門把手大的瓶子，上面裝著一個按壓噴頭。

這本來是一種小飲料，瓶子里裝著又酸又甜的水，有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孩子們幾下就把它喝完了，擰開噴頭往里面灌滿水就成了水槍。

一下課同學們就相互往對方身上噴水，男生女生混成一團。男生們都喜歡和雙胞胎妹妹李倩倩玩，因為李倩倩不但活潑開朗，還長得漂亮。

二福和韓金玉也不例外。二福拿著小水槍使勁往李倩倩身上噴，李倩倩也毫不示弱地反擊他。

韓金玉沒買到水槍，所以看著二福和李倩倩玩槍戰他只能干著急。過了一會他拿了一塊抹布出來，抹布吸滿了水，韓金玉鼓足了勁朝李倩倩臉上甩，弄得李倩倩鼻子上、眼睛上和嘴巴里都是抹布上的污水，還伴著一陣惡臭。

李倩倩傻眼了，立馬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二福正和李倩倩玩得起勁呢，好事就被人破壞了，本就一肚子氣的二福看見李倩倩哭的梨花帶水，他瞬間正義感爆棚，二福沖上去對著比自己粗一圈的韓金玉就是往臉上一拳。

馬家盛和韓金玉的爸爸都被唐老師叫來了，二福低著頭，韓金玉也站在旁邊，他的眼皮已經很明顯腫了，眼窩也透著青。

看著比二福高出半個頭的韓金玉這副模樣，馬家盛不敢相信這是他兒子打的，二福自己也不相信他居然敢對比他壯那么多的體育委員動手，當時他氣昏了頭。

好在韓金玉的爸爸是個淳樸的人，沒有揪著不放，他笑著跟唐老師和馬家盛打了招呼。

在兩個孩子相互道完歉之后，韓金玉的爸爸拉著馬家盛要去看他家種的黑枸杞。韓金玉回家了，二福跟著兩人來到了地里。

一排排黑枸杞像士兵一樣挺著大腦袋，灰黑的果實粒粒飽滿，已經有黃豆大小了。馬家盛害怕黑枸杞會被麻雀偷吃，于是買了幾張大大的防鳥網，在地頭打了幾樁木桿子，把十畝地都用防鳥網罩了起來。

韓金玉的爸爸贊嘆馬家盛腦子好，用五千塊租這十畝地不虧，如果種這玩意真能掙錢，明天他也把他那塊小麥地推平都種上黑枸杞。

晚上馬家盛拉著韓金玉的爸爸來他家吃飯，沈桂花做了一桌豐盛的菜，馬家盛也拿出了那盒他珍藏的鐵觀音。

馬家盛讓二福去把韓金玉和他媽叫來一起吃，但韓金玉爸爸拉著二福硬是沒讓去。

這個夏天，十二歲的大福輟學了。他用爺爺的手機撥通了爸爸的電話，說他不想念書了，他已經小學畢業了，他不想去初中住宿，他怕他走后沒人幫爺爺割牛草。

一向堅強的大福這次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哭出了聲，他已經兩年沒見到爸爸媽媽了。大福剛開始還能夢到他們，可后來爸爸媽媽在他夢里也不出現了，因為大福快忘了他們長什么樣。

大福止不住聲地嗚咽著，瘦黃的臉上兩行淚像噴泉一樣涌著。奶奶用干糙的手掌擦著大福的眼淚，可那兩行淚怎么都止不住，擦干了又出來。

小小的大福積壓的太久了，這兩年他太苦了。

馬家盛聽著大福顫顫巍巍的聲音，他的心像刀絞一樣不是滋味。他勸兒子去念書，把初中念完再說，可大福死活不肯。

馬家盛說孩子你多念幾年書，多識幾個字，不然以后會后悔。

大福說不后悔，不會后悔的。

馬家盛還是說你會后悔的，像我一樣沒念過一天書，不是一個字，我現在后悔也沒辦法，你有辦法，你多念幾年。

大福還是說他絕對不會后悔的，永遠都不后悔。

大福輟學了，他開始趕著家里的羊和莊子上的孩子們合伙蕩著。

不念初中在沈家河太常見了，社里的老一輩小一輩都這樣，馬家盛和沈桂花是完完全全的文盲，沒有進過一天學校，可沒文化絲毫不影響他種麥子、掰苞谷、割油菜，甚至他現在還種著十畝黑枸杞。

目前沈家河唯一一位大學生是馬成虎，他在省城上大學，今年大四了，學的法學專業。馬成虎是大福堂伯馬家興的大兒子，馬家興的爸爸和馬家盛的爸爸是親兄弟，馬家興還有個弟弟馬家成，他們三個是堂兄弟。

馬成虎上小學就已經年齡大了，他現在是二十四歲。馬成虎有個弟弟馬成龍，小學畢業就跟著馬家興去武威開飯館了。比哥哥小一歲的馬成龍去年結了婚。

馬成虎從小就撐得住氣，耐得住性子，是塊讀書的料，馬家興決心供出全沈家河第一個官來。

盛夏接近尾聲，馬家盛的黑枸杞長勢大好，密密地小黑果掛滿了枝頭，都要把枸杞樹壓彎了。馬家盛又雇了六七個人，開始采摘了。

二福放了暑假，他在地頭帶三福玩，沈桂花拿著一把長長的紅色剪刀，戴上了塑料手套，也加入了摘枸杞的大隊。

二福不敢帶三福到渠道浮水，只好鋪著毛毯坐在田壟上，給三福講著故事，有的是他課本上的，也有的是小時候哥哥大福給他講過的：《我家住在大海邊》、《小紅帽》、《小蝌蚪找媽媽》。他告訴三福小蝌蚪長大就成了青蛙，青蛙長大就成了癩蛤蟆，可三福沒見過蝌蚪，也不知道什么是癩蛤蟆，他只感覺無聊。

哥哥太無聊了，三福沒一會兒就不想聽了，開始坐在田壟上哭。二福連忙捂住了三福的嘴巴，他不敢讓三福的哭聲打擾到地里的爸媽，因為哄孩子是他今天的任務，他必須把三福帶好。

三福哭個不停，二福想把三福帶到離爸媽遠一點的地方，他抱起三福準備把弟弟抱到路邊，了七歲的二福根本沒辦法輕易抱起已經兩歲了的三福，腳下一滑，兩兄弟從高高的壟上滾了下去，二福死死把三福的頭埋進自己懷里，護住了弟弟，他不敢讓弟弟受傷。

兩人滾進了地里，二福的臉被蘆子草劃出了一道口子，他趕忙把三福抱起來檢查有沒有受傷。

三福不哭了，三福感覺好有趣，這太好玩了。

二福見如此，就讓三福好好在這兒坐著別動，他趕忙跑回家，拿來了冬天盛煤炭的大鐵盆。二福給弟弟發明了壟上滑草，他把鐵盆拿到壟上，讓三福坐進去抓穩，然后他輕輕一推，三福和鐵盆就順著坡滑了下去。三福太開心了，坐在盆子里咯咯咯的笑聲不斷。

三福終于玩累了，倒在毛毯上睡著了，二福用毛毯的一角卷起一個小枕頭，把三福的頭輕輕放到上面，又把自己的草帽蓋在了三福臉上，

哄孩子真是件難事，做完這些他翻倒在一旁，二福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