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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數據化的大明

“胡惟庸案”“空印案”和“郭桓案”相繼落幕,朱元璋殺得人頭滾滾,張嘴說話都是一股子血腥味兒。按說朝堂上死了這么多官員,民間死了這么多士紳,大明早就該從上到下亂作一團,因為朱元璋的淮泗功臣集團人數不算很多,根本沒法依靠他們治理整個國家啊。可實際上,不管朱元璋怎么殺,整個大明依然四平八穩,上層秩序肅然,下層歲月靜好,這是怎么回事兒呢?

史書沒有直接告訴我們朱元璋的后招,但卻把相關事件寫了出來,只要我們把各事件略微串一下,就能很輕易地發現端倪,進而解出正確答案。

1365年,此時明朝還未建立,朱元璋將應天府的儒學改為國子學,算是己方政權內部的最高學府。大明建立之后,朱元璋又迅速補充縣學、州學和府學,形成了一套“從中央到地方”的完備教育體系。洪武三年,朱元璋定科舉法,規定“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者勿得與官”。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定科舉取士制,將原來連續三年舉行鄉試的制度改為每隔三年舉行一次,同時進一步細分科舉規則:新的科舉制度分鄉試、會試和殿試三級進行。

科舉制度由隋文帝楊堅開創,但一直以來都是混亂不堪,直到朱元璋時期才算真正規范,成為官員選拔的唯一標準。

洪武三年,朱元璋下令在全國范圍內普查人口戶數。洪武六年,朱元璋決定移民屯田,從外來人口較多的山西入手,將大批百姓遷移至中原各地,這項政策一直持續實施至永樂十五年(1417年),共四十四年。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行里甲制度,這是明朝的基層組織形式,規定一百十戶為一里。同年,朱元璋行黃冊制度,以戶為單位,將每戶的姓名、年齡、籍貫、田宅和資產等數據逐一登記在冊,一式四份,逐級上報至縣、府、省和戶部。

洪武六年,朱元璋頒布《大明律》,號召全國軍民依律行事。

洪武八年,刑部主事茹太素給朱元璋寫報告,老朱最初耐心聽著,后來越聽越不耐煩,因為茹太素通篇都是官樣文章,具體有什么事始終沒說。朱元璋聽了半天,總算聽到了干貨,趕緊叫了暫停,然后讓念報告的人查了一下字數,發現已經念了一萬六千五百多個字。于是朱元璋命人將茹太素招到大殿里痛打了一頓,打完之后接著念干貨。朱元璋發現茹太素寫得非常好,每件事都說到了點子上,而且只用五百多字就把事情全部說清楚了。他拍著茹太素的肩膀說:“你說的這些事都很對,但你這奏章寫得又臭又長,我實在是聽不下去。”

洪武九年(1376年),朱元璋修訂《大明律》,并特別做出說明:“以后的奏報都必須簡單直接,別弄那些套話、空話、廢話來湊字數。”

洪武二十年,明朝第一版《魚鱗圖冊》問世,具體負責人是國子監學生武淳等,這是非常完備的土地登記冊。《魚鱗圖冊》的問世,意味著明朝對基層的控制力已經達到了空前強大的地步,歷朝歷代都無法比擬。

我知道列一大堆史料有些無聊,大家先別急,已經列完了,我們現在就開始串。

怎樣才能令一個朝代永葆生機?怎樣才能令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用大道理來說自然是“文官不愛財,武將不怕死”“人人平等,安居樂業”,可這只是表象。人性是有弱點的,如果沒有足夠的威懾力,文官怎么可能不愛財,武將又怎么可能不怕死呢?每個人的出生環境不同,又怎么可能做到人人平等呢?如果解決不了上述三個問題,百姓又怎么可能安居樂業呢?

如何盡最大可能解決這一問題,那就必須依賴科學而系統的統計學了。喜歡玩戰略游戲的朋友應該都明白一個道理:當你選定一個開局之后,一定要想好優先發展什么,其次發展什么,隨后發展什么,最后發展什么;在發展過程中,你需要優先備齊的資源有哪些;如果某項資源稀缺,你要怎么把它弄到手;如果遇到突發情況,你有沒有足夠的軍隊來應對。

如何治理一個國家,其實和如何玩好一款戰略游戲的思路差不多。戰略游戲的優點是數據透明,你可以一眼看穿目前的缺點和困境;你有明確的發展方向;你手下的人都沒有思維能力,鼠標點到哪里,他們就去哪里。戰略游戲的缺點是不能過于復雜,否則一個人根本操作不過來。你在這邊剛補了軍隊,那邊早就已經斷糧了;你在這邊努力興修水利,那邊城池內部已經有人起來造反了。

而治理國家的優缺點和戰略游戲是相反的:你不用擔心操作不過來的問題,因為你可以擁有許多助手分憂,但你要時刻保持警惕,因為這些助手未必會和你齊心協力,他們都有著自己的打算,你沒法用鼠標命令他們百分百服從。

治理國家最大的難點還在于數據不透明,如果某地發生了水災,你根本不知道受災人群的具體數量,只能聽助手的報告;如果某地發生了貪腐,你根本不知道辦案人員從中貪墨了多少,只能看看他們的結案陳詞。

真正的治國能臣,他們最看重的就是如何令整個國家“數據化”。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助手們自私自利所帶來的影響,才能最大限度地令中央政府看到國家目前所面臨的困境和威脅。

朱元璋或許沒有玩過戰略游戲,但根據前文羅列的那一大串史料,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朱元璋治國的終極目的就是想方設法令整個大明“數據化”。我在前文所羅列的諸多史料并非按年份區分,而是按具體作用來區分,我們可以很好地看清楚朱元璋的出牌思路。

在建立大明之前,朱元璋就已經把建立完整的教育體系當成重要工作,在這里培養出來的人才,基本都是全心全意為國家工作的,畢竟他們都還年輕,沒有經歷過元廷官場的腐化。隨后,朱元璋逐步加強科舉的地位,使其成為選拔官員的唯一渠道。也就是說,只要朱元璋能把科舉取士的主動權抓在手里,就可以自主選擇他認為可用的官員,而不是根據什么地方推薦,勉為其難地用一些不知根底的“野官”。

進行人口普查是為了對國內各行省的基本情況有一個大致的了解。這項工作完成后,才有了轟轟烈烈的“大移民行動”,避免人口集中在某地而引發內卷,同時讓人口缺失的行省能夠煥發新生。

當上述兩步走完之后,里甲制度便有了存在的基礎:大多數行省的人口規模都差不多,人員構成也差不多,為了防止以后發生變化,不如把職業給定下來。父親是木匠,兒子、孫子、重孫都必須是木匠,就好像戰略游戲當中那樣,左上角坦克營里造出來的都是坦克,右上角兵工廠里造出來的都是槍械彈藥,方便記憶和分類。

現實生活中有“傳承”一說,父、子、孫三代都是木匠,那手藝肯定是有保障的,就好像書香世家的孩子平均成績肯定高于工人階層的孩子,因為人家祖輩和父輩都是飽學鴻儒,這就叫“傳承”。

當一切各就各位時,我們應該如何治理國家呢?自然不能聽各家族族長的話,而是要聽國家的話,所以《大明律》橫空出世。懲罰茹太素這件事其實應該和科舉聯系在一起,這就是在告誡大家:我們國家不需要只會寫官樣文章的所謂“文人”,而是要能夠干實事的專業人才。

上述幾項都不是獨立存在的,比如《大明律》和里甲制度同樣有互相印證的功效,人口普查對科舉取士定名額也有參考作用。

完成上述工作之后,整個大明的基層幾乎都被朱元璋握在掌中,于是在洪武二十年,朱元璋開始命人編纂《魚鱗圖冊》。這就好像你在某個隨機地圖與人交戰時,只有自己的占領區會在地圖上顯示,其他地區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魚鱗圖冊》的意義就是把整個地圖全部打開,讓你可以輕易地看見敵人正在做什么,整個地圖對你而言已經沒有秘密了。

按說這種把地圖點亮的工作應該交給最重要的得力助手來完成,但朱元璋選派的卻是自己培養的國子監學生。由天子門生為大明制作地圖,想想就很刺激啊。可問題在于,他們有能力把這件事辦好嗎?

對于這一點,我們來看一份明朝戶籍檔案就能明白。嘉興府嘉興縣零宿鄉有一個名叫林榮一的人,他被編為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戶,一家五口人,二男三女,分別是:林榮一,男,三十九歲;阿壽,男,五歲;章一娘,女,四十歲;阿換,女,十二歲;阿周,女,八歲。

在這個家庭中,林榮一是男主人,章一娘是女主人,三個孩子分別是阿換、阿周和阿壽。此外,林榮一家的固定資產有屋一間一披,還有田地六畝三分五毫。林榮一只是一個普通農民,在這份戶籍檔案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獲取他的家庭詳細信息。明朝其他農民的家庭背景,乃至其他職業的家庭背景,應該也差不多是這樣。

這就是朱元璋前期做出許多布置所獲得的回報。當他把一切準備工作全部完成以后,接手辦事的人用不著有多強的能力,只要有責任心就足夠了。只有高明的戰略家才會像朱元璋這樣做事,就好像《孫子兵法》所說的那樣:勝兵先勝而后求戰,敗兵先戰而后求勝。勝利者往往在戰爭開始之前就已經具備了必勝的條件,戰爭過程只是走流程而已;失敗者往往是先想辦法在戰爭中獲勝,然后再從勝利的戰爭中獲得想要的一切。

朱元璋把大戰略制定出來之后,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事出反復,哪怕蜿蜒前行,都是可以接受的,因為自己的戰略正確,結果必然是好的。

自洪武三年定科舉法之后,又因故暫停了十年科舉,直到洪武十三年胡惟庸倒下,朱元璋才重開科舉。這是極大的挫折,但朱元璋寧可自打耳光,也不愿意讓自己辛苦澆灌的幼苗受到外界污染。

朱元璋為什么能夠容忍舊元官吏?因為在大明建立初期,人手極度缺乏,不用他們就無人可用。別說遠在天邊的邊疆之地,就是近在眼前的江南水鄉,朱元璋也管不好。

早在洪武元年,朱元璋就命令蘇州和常州丈量土地,匯集成冊上交中央政府,可這兩個地區就是一再地陽奉陰違,不是這里出問題就是那里不對勁,反正相關資料始終交不上來。朱元璋有好幾次氣得在后宮砸東西,卻也無可奈何。直到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決定派人編纂《魚鱗圖冊》時,這兩個地區才算勉為其難地把相關資料上交。

區區一份土地資料,二十年之后才上交,這事還發生在所謂的“殺人皇帝”朱元璋時代,有沒有顛覆大家的認知呢?底下人都敢這樣糊弄他,看來朱元璋也不是那么可怕。

在前文引用的那份戶籍中,我們看到了林榮一全家的詳盡資料,可這樣一份資料并不是一次性制作完成的。朱元璋在洪武三年搞人口普查時并沒有丈量土地,因為這里面的利益牽涉極深,朱元璋沒把握全身而退,所以就出現了“只查人口,不查財物”的奇景。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朱元璋在實現戰略規劃過程中所遇到的難題,但老朱全都一一挺了過來。應該說大明建立之后的朱元璋就像彈簧一樣,越是被壓制,他的反彈力度就越大。

“空印案”于洪武十五年爆發,朱元璋于洪武十六年派遣第一批國子監學生進六部歷練;“郭桓案”于洪武十八年爆發,朱元璋于洪武十九年(1386年)派遣近千名國子監學生至各地擔任知州知縣。

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朱元璋舊事重提,追查胡惟庸案余黨,開國第一功臣李善長等三萬多人被殺;洪武二十四年,八百余國子監學生搖身一變成為御史。朱元璋打定的主意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空印案”朕只查舊元官僚,然后派人進六部頂替他們;“郭桓案”朕只查士紳,然后派人至地方頂替他們;翻“胡惟庸案”舊賬是為了根除淮泗功臣集團中的大部分文職官員,然后重新選派御史監察官員,成為朕的全新臂助。

大家也不要覺得頂替前任的國子監學生少,比如說李善長等三萬多人被殺,那可是拖家帶口的三萬多人,八百余國子監學生如果全部成家立室,他們的三族加起來,人數也不會少。

后世都說,明、清兩代是封建王朝的巔峰,之所以會是巔峰,根源就在于朱元璋的這一通“數據化”操作,后世各位皇帝有樣學樣,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全都被一套詳細而完整的行政措施管得死死的。這到底是對還是錯,到今天都沒個定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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