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望掌控者的生殺予奪
- 一讀就上癮的明朝史(套裝共3冊)
- 顧道驚城
- 4834字
- 2025-01-20 15:42:36
從洪武六年正月到洪武十二年十二月,在這將近七年的時間里,朱元璋一直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軍務有徐達,政務有胡惟庸。可就在洪武十三年的正月,南京城爆出一個大新聞:中書省左丞胡惟庸蓄意行刺皇上,意圖謀反!
這是怎么回事兒呢?史書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在洪武十三年的正月,胡惟庸家的井里涌出了醴泉,老胡認為這是上天賜予圣天子的祥瑞,所以就邀請朱元璋來自己家里觀賞。朱元璋這個人很喜歡祥瑞,所以欣然前往。當朱元璋即將抵達胡惟庸府邸時,一個名叫云奇的太監突然沖了出來,為朱元璋拉車的馬因此受驚,侍衛們立刻動手,用亂棍把這太監給打死了。
但神奇的是,云奇不但不反抗,還在將死未死時用手指著胡惟庸府邸的方向,一句話也不說。看到這種奇景,朱元璋感覺非常奇怪,出于小心謹慎的態度,他命人先行一步去胡惟庸住處探望,探子回來后對朱元璋說:“胡惟庸家里靜悄悄的,根本不像是在迎接圣駕。”得到這一消息之后,朱元璋立刻返回皇宮,居高臨下地朝胡惟庸府邸探視,發現有許多人藏在暗處,個個手持兇器,顯然是胡惟庸有刺王殺駕的打算。第二天,朱元璋下令逮捕并處死胡惟庸,異常慘烈的“胡惟庸案”就此拉開帷幕。
這雖然是史料的記載,但怎么說呢,里面的“宿命”味兒實在是太濃了。我們能從這個故事里讀出來的信息,恐怕只有朱元璋受天帝保佑,小人不得加害。
首先,朱元璋本就是個生性多疑的人,他極少離開皇宮外出,更別說是到胡惟庸家里去。而且此時的朱元璋已經被淮泗功臣集團排擠得快成漢獻帝了,他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個祥瑞跑出去呢?誰知道老胡會不會兩杯酒下肚,一時頭腦發昏就讓朱元璋在此長眠呢?那畢竟是在別人家里啊。想想劉伯溫是怎么死的,老朱不可能不小心謹慎。
其次,胡惟庸家里有沒有祥瑞,這是根本瞞不住的,朱元璋完全可以派一個親信先行一步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何必一聽到這種消息就坐不住呢?這種毫無城府的做法,哪里像一個白手起家的馬上皇帝呢?
再次,這個太監到底是誰,史書上沒交代,但他未免也太忠誠了吧?自己不過是不小心攔了朱元璋的馬車,然后就被殺了?如果是被一刀砍死,那也說得過去,畢竟護衛們在情急之下直接殺人是有可能的。但這位老兄居然是被亂棍打死,用這種鈍器殺人,總是需要時間的吧?在此期間,朱元璋為什么不給這個太監一個申辯的機會呢?太監為什么一直不說話呢?這種情節怎么看都不合乎常理。
另外,朱元璋派人到胡惟庸家,居然能探查到隱藏起來的持兇歹徒,可見這個人至少是進了胡惟庸的家門。而這位老兄發現了這種情況之后,還能笑瞇瞇地和胡惟庸告別,最后溜達著來到朱元璋身邊,報告胡惟庸家的情況,你們說胡惟庸的反應是不是有些過于遲鈍了?
最后,朱元璋回到皇宮之后,居然能居高臨下發現胡惟庸家里的歹徒,且不說皇宮有沒有高到能俯瞰全城的程度,就說老朱那雙眼睛,難道比望遠鏡都強嗎?
要我說,記錄這段歷史的人還是太年輕了,故事都不會編。《二十四史》其實就是各朝各代的新聞,你說它全不可信,那當然不客觀;但你要是把它全當作真相,那顯然又太天真了。怎么樣從史料的邊角夾縫里找出事件真相,這是一件很考驗讀史者功力的事。
胡惟庸這個人既有資歷又有才華,還在與楊憲、汪廣洋和劉伯溫的斗爭中笑到了最后,已經位居百官之首,眼看就要走上人生巔峰,你說他為什么要造反呢?想不明白吧?其實很簡單,因為人胡惟庸壓根兒就不想造反,是朱元璋一個屎盆子扣到他腦袋上:你不反也得反,朕說你要反你就是要反。
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朱元璋早就忍無可忍了。可現在的問題是,他為什么要等到七年之后才動手呢?事實上,在這七年時間里,朱元璋并不是一直在混吃等死。雖然史書沒有寫太多細節,但他在洪武十年重新啟用汪廣洋,洪武十二年賜死汪廣洋,可見他一直在為奪回權力而努力。
由于史料的匱乏,我們沒有更多的確鑿證據,只能大概推斷,雙方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了一定程度,朱元璋強行掀桌子,最終成了一個“不講道理的贏家”。
朱元璋在掀桌子之前,除了找人制衡淮泗功臣集團,同樣也在頻繁拉攏胡惟庸。老胡的權力很大,但對朱元璋而言威脅有限,畢竟朱元璋是打天下的開國君主,胡惟庸手里又沒有兵權。朱元璋最擔心的是,如果放任胡惟庸繼續掌權,淮泗功臣集團和官僚士紳集團就會結合得越來越緊密,自己雖不會受制于他們,可自己的接班人朱標呢?那是個仁厚的主,他能降得住這幫結成利益共同體的官僚嗎?朱元璋打造“奸臣集團”的目的其實就在于此。
在計劃失敗之后,朱元璋更改了戰略戰術,他希望淮泗功臣集團和官僚士紳集團能夠涇渭分明,想要實現這個目標,就必須拉攏淮泗功臣集團的代言人——李善長和胡惟庸。李善長此時已經處于隱退狀態,再加上此人老謀深算,以他為突破口并不合適。只要朱元璋能夠順利收服胡惟庸,再利用胡惟庸多年的影響,以李善長那謹慎保守的性格,他大概率會就坡下驢,主動與官僚士紳集團劃清界限。
出于這個原因,朱元璋開始想辦法拉攏胡惟庸。《明太祖實錄》里記載了這樣一個小故事:洪武六年八月,也就是汪廣洋被降職為廣東行省參政的那一年,新任右御史大夫陳寧受朱元璋派遣祭祀“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在祭祀結束后,陳寧把祭祀時用的肉分給了胡惟庸、劉伯溫和馮冕。隨后有人彈劾陳寧,說胡惟庸、劉伯溫、馮冕三人沒有參加祭祀,按規矩是不能分肉的,這樣做是玷污圣人,該罰!
朱元璋得知這件事以后,立刻表示陳寧是個武夫,他不懂你們讀書人的這些規矩,不知者不罪,罰他半個月薪水以作警示。但劉伯溫和馮冕你們都是讀書人,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呢?于是也對這兩人開出了罰單:扣一個月薪水。
這就奇怪了,劉伯溫和馮冕是讀書人不假,可胡惟庸也是讀書人啊,為什么只罰后兩人,唯獨漏了胡惟庸呢?再者,陳寧是武夫不假,可他坐在右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又接到了祭祀孔子的任務,卻對相應禮節毫不了解,按說應該負主要責任,為什么他所受到的處罰比劉伯溫和馮冕還輕呢?
朱元璋就是要拉攏胡惟庸,他怎么可能處罰呢?陳寧是胡惟庸推薦上來的,愛屋及烏給個面子,又怎么可能責怪呢?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言官彈劾胡惟庸時,朱元璋都會主動維護。這里面固然有朱元璋不愿朝局失控的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朱元璋對胡惟庸始終是以拉攏為主,并不打算繼續找人和他對抗。這種現象,直到汪廣洋第三次進入中書省時,才算有了較為明顯的改觀。
胡惟庸對朱元璋的感情是非常復雜的。這個人是大明皇帝,也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但他卻不是最先發現自己的人。出于這個原因,胡惟庸并不會像楊憲那樣,事事唯朱元璋的利益優先,更何況即使是楊憲,最終也因過于恐懼而不斷做出忤逆朱元璋的事情。
當朱元璋掏出糖果時,胡惟庸的第一想法是得吃,畢竟對面的是皇帝。可站在胡惟庸身后的人又不斷說:“不能吃,那是夾心糖,里面全是毒藥。”胡惟庸現在所面臨的問題是,他不愿得罪朱元璋,卻又難免不得罪;他想通過建立班底的方式獨立出淮泗功臣集團成為朝堂的第三極,卻又擔心朱元璋和李善長聯合起來把自己清理出局。
就在這種極度糾結的狀態中,胡惟庸度過了獨攬大權的七年。或許在胡惟庸看來,這個局面可以暫時先將就著,等遇到合適的機會,再找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朱元璋已經忍無可忍了,賜死汪廣洋之后,他決定親自下場。
不管上面那個故事有多假,反正胡惟庸是被朱元璋的突然襲擊給打蒙了,他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朱元璋直接處死。但在給胡惟庸定罪時,朱元璋并沒有說胡惟庸“蓄意謀反”,而是說胡惟庸“擅權枉法”,這就引出了“胡惟庸為什么被殺”的第二種說法。
據說胡惟庸的兒子某天乘坐馬車回家,路旁突然有行人竄出,馬夫立刻停車,由于車速過快,胡惟庸的兒子被甩了出去,當場就斷氣了。胡惟庸暴怒不已,在未通知司法部門的前提下,用私刑處死了馬夫,為自己兒子報仇。朱元璋鐵面無私,他決定將胡惟庸繩之以法,沒想到“挖出蘿卜帶出泥”,竟然發現胡惟庸有許多不法之舉,于是轟轟烈烈的大案由此展開。
在這種背景下,墻倒眾人推的局面出現了,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揭發胡惟庸的“罪證”。
比如說,吉安侯陸仲亨和平涼侯費聚都曾被朱元璋責罰。作為中書省左丞,胡惟庸不說立刻整死他們,至少也得讓他們脫層皮,可胡惟庸是怎么做的呢,他暗自收買這兩人,希望能為己所用。
比如說,劉伯溫就是胡惟庸毒死的,他的病本來并不致命,但胡惟庸命令御醫更改藥方,把劉伯溫的藥量加重,導致劉伯溫最終不治身亡。
比如說,越南中部有一個名叫占城的小國,他們派使者向朱元璋進貢,但胡惟庸私吞了人家的貢品,并把這事隱瞞下來。
比如說,汪廣洋死的時候,他的妾陳氏一同陪葬,而這位陳氏是犯官陳知縣的女兒,屬于沒官(沒收入官)婦女,朝廷會將她們集合起來統一送給功臣,汪廣洋這樣的文臣沒資格擁有,是胡惟庸徇私情送給他的。
比如說,胡惟庸眼紅徐達在朝堂上的顯赫地位,曾打算和徐達結盟,但是徐達光明磊落不搞派系,導致胡惟庸心生嫉恨,曾試圖買通徐達的下屬刺殺他。
“胡惟庸案”影響極為深遠,在案發當年僅有胡惟庸被誅九族,陳寧與涂節等數人受牽連被殺。但直到十二年后的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還有人被定性為“胡惟庸黨羽”,并因此被殺、被流放。在這十二年間,被冠以這個名稱被誅殺的人,足有三萬余。
對于這種現象,明史學家吳晗先生曾坦率地說:“這是明太祖(指朱元璋)鞏固君權的辦法,也是這幾次大獄(指胡惟庸案和藍玉案)的起因。”吳先生的明史著作中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在胡惟庸案的定性上,他說得非常正確。胡惟庸案就是一個垃圾箱,任何人打擊政敵時都可以說對方是“胡惟庸黨羽”,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應該怎樣評價胡惟庸呢?我認為胡惟庸比楊憲和汪廣洋更有能力,也比劉伯溫和李善長更有情懷。想做一個好官,沒有能力是不行的,他處理不了錯綜復雜的政務;想做一個好官,沒有情懷也是不行的,他沒法在名利誘惑中潔身自好。
盡管朱元璋朝胡惟庸潑了很多臟水,但我們通過胡惟庸的行為也可以窺見一絲端倪。胡惟庸是中書省左丞,按照通俗的說法就是“丞相”。什么是丞相?《史記·陳丞相世家》中有一段極為精彩的論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從表面上看,丞相不負責任何具體事務,可他任何事情都要操心。畢竟當意外發生時,皇帝最先問責的一定是丞相。吉安侯陸仲亨和平涼侯費聚都是淮泗功臣集團的一分子,胡惟庸沒有從重處罰他們,從壞的角度來看,這自然是他居心叵測,打算插手軍隊。可胡惟庸也不傻,他不知道朱元璋對軍隊有多看重嗎?
除此之外,史書還曾記載過胡惟庸收買亡命徒的事,所謂亡命徒,其實都是起于草根的人,誰敢說這不是胡惟庸從塵泥中找出遺珠,為大明建功立業呢?從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胡惟庸插手軍隊的直接證據,有的只是各種似是而非的事件和迫不及待扣下去的大帽子。至于說胡惟庸擅權,操心政務就叫擅權嗎?請問哪個想要有所作為的丞相不擅權呢?
胡惟庸肯定不會很干凈,但這正是胡惟庸的自保之道。他知道自己擁有了太多的權力,朱元璋肯定會不放心,所以他主動送了不少把柄給朱元璋,以示自己毫無威脅。蕭何是隨漢高祖劉邦一同打天下的人,最后都被逼著往自己身上潑臟水。在一個強勢皇帝的手下打工,不戰戰兢兢的怎么能行呢?
處死胡惟庸之后,朱元璋立刻廢除了中書省丞相的職位,將六部的權力收了回來。從表面上看,這是因為朱元璋覺得楊憲、汪廣洋和胡惟庸等多位宰相都辜負了自己,于是決定不再找助手,大事小事都自己解決。可是從權力博弈的角度來看,朱元璋從處置胡惟庸到廢除丞相只用了五天時間,動作實在是太快,以至于李善長根本沒反應過來。
胡惟庸死了,大明朝堂進入了一個新時期;丞相沒了,中國歷史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可這真的是好消息嗎?大明的官僚集團比任何朝代都要囂張,黨爭也比任何朝代都要劇烈,誰敢說這不是朱元璋獨斷專行所釀成的苦果呢?就算這不是全部原因,至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吧。
夜深時,當朱元璋從書案中抬起頭來,一邊捶著酸疼的腰背,一邊看著堆在眼前的那一摞摞文件時,會不會偶爾想起忠心耿耿的楊憲、如履薄冰的汪廣洋和兢兢業業的胡惟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