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歷史上人類之大事業,十九皆緣論辯之結果而濬發也。其在印度,諸大學者有所發明主張,恒鳴椎號眾,訂期結壇,廣集諸異己者為累月之論爭,往往以生命賭勝負。上自國王耆宿,下至士庶,咸輻輳觀聽以為樂;若蠻族樂觀勇士之斗獸也。此其事載于馬鳴、天親、提婆諸傳者,不可勝紀也。乃至吾國之元奘,學成而后,亦以戒日王之請,行此種儀式者一月。夫彼土宗教思想哲學理論之發達,何以能夐然獨絕千古,蓋非樹義甚堅應辯無方者,不足以成大師;凡一學派之建設,必有其盛水不漏者存,而民眾以此機緣,得所聽受,以鼓其興味而增其辨別力,則于學之普及,為宏多矣。歐洲亦然,希臘羅馬之民,即以觀聽雄辯為公眾娛樂之一。學者及政治家欲有所表現,不能不以此為利器。故該撒、昔西羅之辭令,至今猶誦之。彼土之政治學藝,所以波瀾壯闊而一歸于民眾化,皆此之由也。耗矣哀哉!吾國之文化,他事或不后人,而獨于此何寂寂也?孔門雖有言語一科,其學與術皆不傳于后;以當時學風測之,度亦不過應對酬酢之用耳。戰國有所謂縱橫家者流,其操術雖頗經簡練揣摩,然乃以對一人,非以對大眾,故諛詞诐說易行焉,不復為世所重。自漢以還,論學論事,皆恃筆簡,而口舌之用殆廢。其言語論爭惟一之公案,僅有漢武帝時諸“賢良”“文學”與“丞相史”“御史大夫”面爭鹽鐵之一事,其語具見于桓寬之《鹽鐵論》。而兩造之爭,無公認之方式,卒以忿詬終。以視印歐辯者,堂堂焉建大將起鼓者,何不侔也。乃若魏晉清譚,專弄虛機,宋明講學,更無敵難。(宋明諸大師雖有筆札爭論,絕無集眾對辯之事)其為政者,則惟有所謂密勿啟沃;端拱成化;其于輿人之誦,漠不關心,更無論矣。嗚呼!我國之民眾的政術、學術、藝術,所以閱千年不一見,而長滯于晻昧膚薄之域者,豈不以是耶?豈不以是耶?然則費君此書,其足以藥吾族之痼疾者,必有在矣。書雖宗美人吉森原著,然屬辭比事,咸順茲方,能發讀者勝趣,知君于此術所造不淺也。
新會梁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