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鄙人今日承本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校之歡迎,無任榮幸。適馬校長所言鄙人與大學校之關系一節,當年誠有其事。今請略述一二,以告諸君。
時在乙未之歲,鄙人與諸先輩,感國事之危殆,非興學不足以救亡,乃共謀設立學校,以輸入歐美之學術于國中。惟當時社會嫉新學如仇,一言辦學,即視同叛逆,迫害無所不至。是以諸先輩不能公然設立正式之學校,而組織一強學會,備置圖書儀器,邀人來觀,冀輸入世界之智識于我國民,且于講學之外,謀政治之改革。蓋強學會之性質,實兼學校與政黨而一之焉。在今日固視為幼稚之團體,然在當時風氣未開之際,有聞強學會之名者,莫不驚駭而疑有非常之舉。此幼稚之強學會,遂能戰勝數千年舊習慣,而一新當時耳目,具革新中國社會之功,實亦不可輕視之也。至創設此會之諸先輩,今日存者,已寥若晨星,袁大總統即最盡力于此會之一人焉。厥后謠諑頻興,強學會之勢力愈強,而政府嫉惡強學會之心亦愈甚。迄乙未之末,為步軍統領所封禁,所有書籍儀器,盡括而去。其中至可感慨者,為一世界地圖。蓋當購此圖時,曾在京師費一二月之久,遍求而不得。后輾轉托人,始從上海購來。圖至之后,會中人視同拱璧,日出求人來觀。偶得一人來觀,即欣喜無量。乃此圖當時封禁,亦被步軍統領衙門抄去,今不知輾轉落在何處矣。及至戊戌之歲,朝政大有革新之望。孫壽州先生本強學會會員,與同人謀,請之樞府,將所查抄強學會之書籍儀器發出,改為官書局。嗣后此官書局,即改為大學校。故言及鄙人與大學校之關系,即以大學校之前身為官書局,官書局之前身為強學會,則鄙人固可為有關系之人。然大學校之有今日,實諸先輩及歷任校長與教師之力。謂鄙人為創設大學校之發動人,則不敢當。
鄙人在十五年前,實不能料及今日有如是規模宏大之大學校,鄙人不能不傾佩歷任校長教師與學生諸君之努力,且當為國家感謝者也。惟以今日之大學校,與歐美日本之大學校相較,則程度之相去尚遠。此則鄙人于傾佩之外,不能不責望大學校之校長教師之勉為盡力,而更不能不責望大學校學生諸君之愈益努力者也。蓋大學校之發達,校長教師與國家社會,雖同負其責,然與大學校有至密之關系者,實在學生諸君。諸君設不自行勉力,則大學校安能發達?敬祈諸君勉力為中國之學問爭光榮。鄙人今請進數言,聊為諸君他山之助。
普通學校目的,在養成健全之人格,與其生存發展于社會之能力。此為全教育系統之精神,大學校之目的,固亦不外乎是。然大學校之所以異于普通學校而為全國最高之學府者,則因于普通目的以外,尚有特別之目的在,固不僅其程度有等差而已。特別之目的維何?曰研究高深之學理,發揮本國之文明,以貢獻于世界之文明是焉。是以施普通教育之學校,其所授之智識,為人類生活上社會上日用所必具之智識;所訓練之能力,為人類生活上社會上日用所必具之能力,如是而已。而大學校之所授者,則不僅人類生活上社會上日用尋常所必具之智識能力,而為一切現象之法則,所謂科學者是焉。此不獨大學校與普通學校之分在是,而大學校與專門學校之別亦全在此。蓋專門學校之學科,強半與大學校相同,往往有人誤視為具體而微之大學,殊不知二者之間,固顯有區別在焉。專門學校之目的,在養成社會上技術之士;而大學之目的,則在養成學問之士。故專門學校之所授,雖多科學之原理,而所重者在術,不過因學以致用;大學校之所授,雖亦有技術之智識,而所重者在學,不過因術以明學。我國往往學術連用,漫無區別;殊不知二者迥不相同,固不能連而為一者也。蓋所謂學者,推究一切現象之原理原則,以說明一切之現象,于推究原理原則說明現象之外,別不另設方途以求致用;而所謂術者,則應用學理之方法、技能而已,與推究原理原則以說明現象之學,實判然不能相同者也。故科學之分類,以現象為標準:有自然之現象,即有自然之科學;有人類之現象,即有人類之科學;有社會之現象,即有社會之科學。因自然有種種之現象,亦即有自然之種種科學;因人類有種種之現象,亦即有人類之種種科學;因社會有種種之現象,亦即有社會之種種科學。若夫技術,則以人類社會實用之目的,為其分類之標準:或合人類之需要,或應社會之要求,或按國家之機關,而有種種之技術。此實為學與術根本相異之處。而大學校與專門學校之區別,亦于是而分焉。是以同一法律科目,專門學校之目的,在于養成學生法官辯護士之能力;而在大學,則惟使學生能知法律現象之原理原則,至于學生畢業以后,為法官,抑為辯護士,則非大學之第一目的矣。其他科目,莫不如是。簡言之:專門學校之精神,在實際之應用;而大學校之精神,則在研究與發明。故凡人類間具有系統之智識,大學校莫不列為學科,固不問其按切實用與否也。譬如西洋大學有希臘、羅馬古典之學,北京大學亦有經訓考證之科,以言實用,邈乎遠矣,而大學校亦不得不列之為一科。夫大學校之目的,既在研究高深之學理,大學校之學課,又復網羅人類一切之系統智識,則大學校不僅為一國高等教育之總機關,實一國學問生命之所在,而可視之為一學問之國家者也。且學問為文明之母,幸福之源。一國之大學,即為一國文明幸福之根源,其地位之尊嚴,責任之重大,抑豈我人言語所能盡歟!諸君受學于此最尊嚴之大學,負研究學問之大任,鄙人所欲進一言為諸君勉者,亦唯祈諸君能保持大學之尊嚴,努力于學問事業而已。
抑我又有言者,則前清學制之弊,至今猶令人痛恨不已。其誤國最甚,莫如獎勵出身之制。以官制為學生受學之報酬,遂使學生以得官為求學之目的,以求學為得官之手段。其在學校之日,所希望者,為畢業之分數與得官之等差;及畢業以后,即拋棄學業而勉力作官矣。即以海外之留學生日浸染于外國之學風者而言,當留學之時,固多以學問為目的,而勉力求學;然畢業以后,足跡甫履中國,亦即沾染此惡風,拋棄其數年刻苦所得之學問,而努力作官矣。故中國興學十余年,不僅學問不發達,而通國學生,且不知學問為何物。前清學制之害,庸可勝言耶!是以鄙人今所更欲為諸君勉者,則望諸君以學問為目的,不當以學問為手段。蓋大學為研究學問之地,學問為神圣之事業。諸君當為學問而求學,于學問目的之外,別無他種目的,庶不愧為大學生。若于學問目的之外,別有他種目的,則瀆學問之神圣,傷大學之尊嚴,尚能謂之研究學問乎?諸君勉之!努力問學之事業,以發揮我中國之文明,使他日中國握世界學問之牛耳,為世界文明之導師,責任匪輕。諸君其勉力為我中國文明爭光榮!
鄙人今尚欲進數言于諸君之前者,則為今日之學風問題。夫今日學風之壞,人所同慨。鄙人所欲言者,亦非僅指大學一校。惟以大學為全國最高之學府,大學學風足為全國學風之表率,是則鄙人所不能不以此責望于我大學生諸君,祈有以表率我全國之學風,而改善我全國之學風者也。語時或有開罪之處,尚望諸君諒之焉。
(一)服從言今日學風之壞,莫過于學生缺乏服從之德。不服教師之訓導,不受校長之約束,放恣亂為,動起風潮,遂致德無由進,業無由成,我可敬可愛之青年學生,幾成為可鄙可賤之無業游民。言念及此,曷勝浩嘆!諸君聞此言,或且有謂鄙人謬悖,欲以奴隸之行,責之共和國之大學生者矣。此在不以服從為然者,必謂學生當有自由,校長教師,等是同類,安有服從之可言?服從二字,乃奴隸之所受,詎可加之于我學生之身?然學生以德之未修,學之未成,始入學校求學,則在學校之中,自當服從校長教師之訓導;不然,又安名為學生?學生中有言自由者,實不學誤之也。且一國之中,一切皆可言自由,唯軍隊與學生,乃不能言自由。軍隊言自由,則不僅全軍瓦解,不能成軍,且足以擾亂秩序,其危險莫可名狀。學生言自由,亦不僅學業無成,教育無效,其影響于社會國家,所關殊非淺鮮。故歐美先進之國,其學生莫不謹守服從之德。當退校之時,或多與教師從容談笑;若在校中,則雖年高德尊若我馬校長其人者,茍為學生,亦嚴格整肅,謹聽校長教師之訓導而毋敢或違。鄙人前游美洲大陸,曾遍觀其學校,見其學生之謹守服從,至足感人。而尤足奇異者,則美之學生,不僅對于校長教師,守服從之德,下級學生之于上級學生,亦盡服從之責。上級學生茍有所命,下級學生莫不心悅誠服而為之。此其故何哉?誠以共和之國,人人有自由,即當人人能服從。不然,勢成人人相抗之象,秩序危殆,國將不國。而欲養成此服從之德,在共和之國,舍教育以外,殊無他途可言。固不若專制之國,以威力脅迫人民服從,不問人民之能服從與否也。故專制國之學生,不必養成其服從之德;而共和國之學生,設不于其受教育之日,訓練其能守服從之德,則國基危殆,害莫勝言矣。此鄙人之所以以服從之德望大學生諸君,有以矯正我全國學風也。
(二)樸素孔子有言:“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此在今日,雖不足奉為我人處世之道,然學生在求學之時,則不可不具此精神。歐美學生自小學而中學,中學而大學,非歷二十年之久,不能成業;且學費之巨,亦非中下之產所能任。故學生之能卒業于大學者,百中實不得一二,惟能刻苦之學生,始能卒業。至若日本,則能卒業于中學以上之學校者,大抵皆苦學之士,積十余年困苦艱難之學生生活,始克學成而為世用。今日彼國知名之士,若一談其苦學之經歷,則恐我國學生皆當愧死矣。我國學生,本亦寒素之士居多,惟近年來則紈绔之風大盛,衣食惟求精美,居處惟求安適。其最堪痛心者,則莫如求學之青年,奢侈放縱,既傷其德性,復害其學業。設此風不革,則中國教育之前途,尚堪問乎?此鄙人之所以祈望大學生諸君,力倡樸素之風,以改革我全國之學風也。
(三)靜穆鄙人非謂學生不當發揚蹈厲,人固貴有發揚蹈厲之精神,而后始能在社會任事。惟發揚蹈厲之精神,當用之于做事之時,不能用之于求學之時。學生在求學時代,當善養其發揚蹈厲之精神,則他日學成以后,庶能發揮此精神于事業。孟子所謂“養我浩然之氣”者是也。若在學生時代,而誤用之于校長教師,是為不守規則之學生,非所謂發揚蹈厲之精神也。且天下惟有學問有修養之士,乃能真有發揚蹈厲之精神;無學問無修養者,僅能謂之狂躁,謂之輕率,以之辦事,無一事可成也。故學生若不于學生時代,以靜穆之風,善養其發揚蹈厲之精神,則他日必成為狂躁之士,輕率之士,終身將不能成一事,可不勉乎哉!況學問之業,非有冷靜之頭腦,不能得益。學生若以浮躁之心受學,則不僅不能深入學問之道,我恐即有善教之教師,亦不能有絲毫之得益。故學生若不于求學之時,養成冷靜之頭腦,則于學問之業,日相去而日遠矣。靜穆之風,可不貴哉!簡言之:靜穆之風,一則以成冷靜之頭腦,一則以養發皇之精神。在學校之日,以之修業而進德;卒業之后,則賴之以任事而成功。此為學生至可寶貴之學風,鄙人深望大學生諸君有以提倡此風也。
關于學風問題,鄙人所欲言者,不僅此三事,惟以此三者為最要,故特舉以告諸君耳。愿諸君勉之,為我中國學問之前途爭光榮!
(見于梁啟超著:《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2015年版。)
梁啟超(1873—1929),廣東新會人。近代學者、思想家、政治活動家。戊戌維新運動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1898年,與康有為一起聯合各省舉人發動“公車上書”運動,起草中國近代高等教育最早的章程——《奏擬京師大學堂章程》。主持京師大學堂譯書局事務。在宣傳啟蒙思想、整理和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以及介紹西學等方面均有開創性貢獻。著作編為《飲冰室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