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愛不愛都有罪(1)
- 961213與961312
- 走走
- 5049字
- 2015-01-30 10:47:05
“你怎么總是說愛我?這有問題。”前天晚上,DODO突然給我來了這么一句。
半年前我還獨自一人生活。我學習法語和瑜珈,給自己起了一個法語名字,Zoé,這個名字源自希臘,意思是脾氣古怪的精靈,有藝術天分,有時很乏味。DODO第一次念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據說心臟不規則跳動了一次。在一起后,他要我講過兩遍這名字的來歷。我買了厚厚的《瑜珈之光》,當我讀到有關印度哲學的段落時,我用粗粗的熒光筆劃出那些句子。我在臨睡前雙手緊貼大腿,用腹部作深而長的呼吸,我的瑜珈老師告訴我它能幫助入睡,我不怎么認同這個說法。對于即將到來的三十歲,我也不太惶恐。我已經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年,我對同桌發誓,三十歲到來之前,我已然英年早逝。應該是名初中生吧。
這個小名叫DODO(法語兒語,睡覺)的家伙,我更愿意稱他DADA(法語兒語,騎馬)。他則只在手機短信里把我稱作“我的小兔”或者,“我的布谷鳥”。
DODO是我年輕時想嫁的那種男人,但我從不認為,如果有一天,我癱瘓在床,他會守在我的病床邊,喂我喝他拿手的蔬菜湯。“如果你需要病很久,不可以工作,不可以做愛,我想,我會留一筆錢給你,然后離開你,因為我的人生需要快樂。”
之前,也是出于對快樂的追求,我離開了我的前夫。為此他忍受了一次心臟的小事故,住了院,沒有開刀那么嚴重,當然沒那么嚴重。領完離婚證后他告訴我,他終于可以安心睡覺了。“這一年半,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哪天你說,要離開我。”正是這句話使我認識到自己的罪過,我,一個相貌中上的女子,出版過六本書,我讓一個好人夜不能寐。
這個好人,在遇到我之前的六年時間里清心寡欲,他說他清楚自己要找的伴侶是什么樣的,見到我后他對自己說,要賭一次。這個好人讓我想起了我讀書時的一個習慣。那還是一個廣泛使用筆記本和筆的年代,每次挑選新本子我都煞費苦心。在第一頁寫下精心琢磨的一段話后,我就不再喜歡那本本子了。我沒有什么想記錄給它聽的了,但我又不能忘記它,為此只能再買一本新的。感謝我的母親,她替我找到了活頁紙。
自認為熟悉我的男朋友女朋友們總是說我“給人不安全感”,我希望DODO不會。我想我將來的小孩也不會,他會非常清楚他的母親只是好奇心強了點兒。我的母親就不那樣說我。啊,母親,這個夏天我幾乎沒去看望過她。
母親家不遠,如果以辦公室為中點,母親家和DODO家正好處在線段的兩端。有幾個夜晚,和DODO依偎在一起覺得挺幸福的時候,我想過她正獨自一個在那邊看著電視劇,心里生出內疚。那時我就對自己說,應該去看看她。但我通常以一通電話了事。
從我十八歲住校開始,到今天我二十八歲,我們一直不怎么見面。住校那四年里,她來看過我三次,還是四次?我可真像她!上一次,為了給她在客廳里裝上空調我回去過一次,她告訴我,如今,她只去附近的植物園轉轉,幾乎可以算是足不出戶。“有時,幾天說不了一句話。”我很難過,可即使我見到她,我們之間的話還是那么少。
“最近稿費不多,是不是你不怎么寫了?”此話一出,我的交流欲望即告消失。我知道將來一定有這么一天,我會后悔,自己跟她說的話,實在太少了。這種情緒我告訴過DODO。我先是告訴了他一個夢,夢里我和他剛領完結婚證就吵了一架,起因是他不肯陪我去見我的母親。
“我的奶奶已經八十多歲,前年她的丈夫離開了她,去年輪到她最小的兒子,今年她接受了一次大手術,眼睛看不見了。她現在一個人住在巴黎郊區的養老院里。也許我不會再見到她了。”
我接受了DODO的安慰。此外他還扯到他那位最小的叔叔去世前一晚。我不大記得細節了,因為我開始走神。他的背后是二十八樓的四扇玻璃大窗,云長著云的形狀,顏色深黝,就好像兜了一場暴風雨似的。接近圓滿的月亮貼在云后跟著移動,低沉而暗淡。“……夢里他說他要搬家了,搬到一個更安靜的地方去。這是個不好的兆頭。”
我第二任父親去世前一晚,正好是大年初三,我在暖和的廣州,跟現在一樣,我和一個認識不久的男人住在一起。這個男人眾多的朋友,不管是同事,還是同屋,連同我,都一致認為,他符合曹雪芹描述的賈寶玉形象,不過對于我來說,他在床上的表現更柔弱些。我想他如今的新婚妻子不會反駁我這個評價。分手后七個月,他被檢查出存在腦瘤,據說他不得不剃去了頭發。他沒那么有魅力了,他的頭形不好。有一天我在書架上拿起了我的第二本小說,發現了他的痕跡,我很納悶我怎么會在二十四歲的年紀如此多愁善感。我離題太遠了,現在還來得及回到我第二任父親身上,他可是我母親等了二十多年的男人,當年他煞費苦心親自熬了一鍋接一鍋銀耳湯并使我母親堅持活了下來。他是唯一使我母親又愛又恨的那位。
我的母親沒有記日記的習慣,她對第二次婚姻的失望以及與此相關的大小瑣事,種種抱怨,都是通過口述的方式使我了然。這都是些使我對愛情沮喪的活生生的例子。我母親經常說的一句話是,結了婚還可以離婚,沒什么大不了。在我請她替我保管我的離婚證時她懊喪地補充道,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再嫁,只會走下坡路。那么我就不再嫁了,我說。那樣你更不幸福,她氣憤地走進廚房。我只好沉默不語。
在結束女中生活后我母親進了百貨公司,立刻愛上了這個比她大十七歲的男人。這人是個會計。她沒有把這件心事告訴我外婆。我外婆曾經一再告誡她,她應該找個大學生。令她痛苦的是,男人已經結婚了,有四個女兒。她嫁給了他的表弟,不是大學生,智商還有點問題。這讓我外婆暴跳如雷,差點和她斷絕關系。后來她病了,病得很嚴重。在癌癥病房里,我外婆才知道她最小女兒的秘密。她是從她的表情和眼神里看出這件事的。男人不再介意自己的妻子知道這件事情,他不再精心策劃一些借口,他冠冕堂皇地走到病房里,整夜整夜,他把自己關在亭子間里,為我母親烹制湯水。每一天,我都在等他,我不想傷害他的妻子和孩子,但那時是我,得了絕癥,我比她們都痛苦。我的母親這樣告訴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希望過她死。但畢竟,她一直活了下來。
和我母親相反,我更喜歡比我年紀小的男孩,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為此我沾沾自喜。我總是立即指出別人的判斷錯誤,可惜,從沒人要求看看我的身份證。有一次我接受了一個比我小五歲男孩的追求,再沒人認為我比他小了。我迅速結束了自己的過錯。
我生活中的男人屈指難數,我母親生命中只有兩個男人。我第二任父親去世后她打電話給我,我正在逛街,突然她對我說,三分鐘快到了,我要掛了。這是她過去在公共電話間養成的習慣。我甚至沒有時間問她,她需不需要我回上海。
我沒有回上海。他死后第三天午夜,我母親躺在床上見到他走進他們的臥室,身上穿著她和他的二女兒兩人親自動手換上的新衣褲。她坐起來大聲質問他,那時她發現,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把答應送她的幾件金飾轉移走了,我母親抓著那只空箱子,氣得要暈過去。死人比活人好對付,她告訴我,因為她才開了頭,他就消失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說到我的感情生活時,常常搖頭,就像嚴厲古板的小學女教師面對調皮搗蛋的孩子一樣。在她看來我具備一定的危險性。我只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在哪里,跟誰,突然生產出一個故事來。有時我想,倘若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肯定融洽不到哪里去,很可能一次微小不過的爭吵,就會使我們下定決心永不見面。但我們相識時已經是成年人,理智讓我們像真正的好朋友那樣,難分難舍。我們共同擁有所有我們交換過的有關男人的細節。到了我們這樣一個年齡,經歷過的男人就像附生在貝殼上的海藻一樣,難以抹干凈。每次我有了新的性體驗對象,我就會把所有和我睡過的人的名字一一在心頭羅列,并標上表示次序的數字。我必須仔細搜索,才不至于遺漏了其中的某一個人。這些海藻有時為我錦上添花,有時則使我傷痕累累。
我把DODO介紹給她的那一天,對我來說,就是去一次餐廳,一起吃頓飯,很簡單。之前的每一任,我幾乎都帶給她看過,有些嚴重對抗了她的選擇標準,那個小我五歲的男孩,因此接受了她兩次神情嚴肅的盤問。在愛情方面她算不得權威人士,但我看著她審訊般咄咄逼人,忍不住笑嘻嘻,讓人誤以為我和她一鼻孔出氣。見過DODO后第二天,她在電話里宣布,那是個心地善良的好男孩,除了比我小一歲外,沒有別的缺點。我沒有告訴她,當時我快到達高潮了。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會像我一樣,一邊講著電話一邊做愛。
到達高潮前幾分鐘我經常開始走神。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叫喚另一個名字,而不是那個與我做愛的人的名字,對方是否會吃驚得一下子失去力度。但我喃喃說出口的仍是當事者的名字。只有一次,我二十二歲的時候,無意中涌出嘴的是前任男友的名字,我一下子驚醒過來,身上的那位已經拉亮了電燈。他不認識我的前任男友,但這個名字恰巧與他的一位好友重合,那時我們三人剛結束了一次旅行。他認為我雖然偎在他懷里,卻靠想象讓他的好友替代了他。我花費了一些時間告訴他之前的故事以消除他的疑慮,但我講得過于豐滿,非但沒讓他放下包袱,反而使他更加猜疑,他沉重地推開我,總結說這兩個同名男人肯定有某些他不具備的相似之處,這才是我叫錯名字的原因。當時我的大腦究竟受了什么支配?后來他告訴我,他拼命克制自己才不至于連夜分手。兩個字,三個字,現在是兩個音節,簡簡單單,卻足以讓一對幸福的情人反目。
我母親還沒見過DODO。從十六歲我初戀到二十五歲我結婚,她分別在兩處房子里接見過其中的幾位。與我初戀男友的見面安排在寒假,二月份的某一天,離新年還有幾天。我們住的是一棟老房子,樓下因為她和我第一任父親離婚的緣故,被分割成兩個房間。在那棟老房子的閣樓上,我和兩個男孩,幾個女同學,一起分享過一些美好的時光。從前那房子附近是一個法國公共墓地,我母親只花了五百五十元錢,此外交了百分之六的稅金,就把它買了下來,那是在她工作不久,1972年。她告訴我,房子買下來的時候還很不錯。可在我的記憶里,它破舊不堪。了解該地區的人不用我解釋,什么是棚戶區。我四歲的時候,門前還沒安裝水斗,我母親常常到路口一個公共水站提自來水。那水站對面有口水井,總是蓋著一塊厚厚的圓木板。1997年拆遷時我去看過一次,井里有水,而它周圍的房子已經不剩什么高度了。現在那兒是幾簇高樓。
我曾不止一次回憶起那個下午,為了第一時間看清從遠處匆匆走來的男孩,我母親把額頭貼在閣樓玻璃窗上,她必須不時舉起袖子管,擦去自己呼出的水霧。見面時間不過半小時,她叮囑我們務必維持學習成績。她也沒有給他倒水喝,家里沒有適合拿出來招待小客人的杯子。男孩有一米八三那么高,我母親站在樓梯上,我則站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看他們說話。男孩顯得無拘無束,他不時向我和我母親送來微笑。他跟我母親說起他的家世。他住的街區離我家只有一條橫馬路,入口標有建造年代,就像標有釀造年份的葡萄酒一樣,如今成了值得政府保護的優秀建筑。他說他的父母要求他考上交通大學,因此他希望我能考上復旦大學。我回答說我更喜歡去念北京大學,我提到未名湖。我母親打斷我說她不放心我去外地。他幾乎不看小說。我母親告訴他我是個超級書迷,因此早早成了近視眼。她沒有時間涉及我的童年,我曾作為少兒武術隊員參加過表演賽,她覺得這是一件可以說說的趣事,男孩禮貌地告訴她,他要繼續回去做物理習題了。我很擔心我母親要我做同樣多的練習題,或者默寫幾篇英語課文什么的,但她目送男孩遠去后什么都沒要求。吃過晚飯后,她邀請我一起躺在床上聊天。為了以防萬一,她說,我得事先教你點事。那方法是她聽去農村插隊的好朋友說的。一個多月后春暖花開,我和男孩上了同一張床。有一次月經晚了一個多星期,我特別緊張,我想一定出了問題。圍繞腹部我貼掉整整一盒麝香虎骨膏。十年后我開始寫性專欄,我想到這個土方,仍然估摸不出它的臨床失敗率。
我母親從不掩飾她對我男友身高的重視,她自己身材不高,估計生病前只有一米五三,化療照光讓她的骨質疏松,她因此更矮了。我也不高,還不愛穿高跟鞋。我注意到我母親生活中的兩個男人,兩個人身高都只有一米七四。我是為你的后代著想,身高必不可少。我母親的三層皮眼睛更大了。有錢夠不夠?足夠聰明夠不夠?對你孝順夠不夠?不夠,身高這條件必不可少。我母親一急,聲音就開始有點啞。你當時愛那個男人怎么沒想到這個條件?我問她。
我對嗓音更有印象。我的初戀男友嗓音尖細,笑起來咯唧作響。DODO的嗓音卻像結實的海水,無論漲潮落潮,聽來同樣渾厚。愛情的發生,有些外在條件很重要。“你愛一個人,需要些什么條件?”我問DODO。“我得喜歡她的身體和外表。我倒是很清楚我不會喜歡哪些女人,沒有具體的一二三四,但我就是知道。”我也同樣清楚,哪些男人我不可能去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