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維也納總醫院解剖劇場像一口被抽去空氣的巨棺。煤汽燈的黃光在穹頂投下一圈顫動的光暈,仿佛隨時會熄滅;而那股福爾馬林與濕石灰混合的氣味,則像某種頑固的對位旋律,久久縈繞不散。施密特把守樓梯口,漢斯警長率領三名警員在外圍布網,只有我與安娜獲準進入——理由很簡單:若真有人能“聽見”死者留下的最后訊息,那便只能是我這個半聾之人。
我俯身檢視那口空棺。棺底鋪著一張嶄新的羊皮紙,紙面用暗紅色墨水寫著:
“L. v. E.—— 136 ml, 440 Hz, 72 bpm。”
字跡瘦削,卻帶著一位抄寫員特有的勻稱;末尾的墨跡未干,顯然在十分鐘之內才落筆。440 Hz是標準音 A,72 bpm是莫扎特《安魂曲》開篇的速度,而 136 ml正是莫扎特當年所稱“致命血量”——亦是本月初我在血室里看到的注射器刻度。
然而,真正令我瞳孔收縮的,是墨水本身的氣味:它并非鐵銹味的血,而是摻了松脂與龍涎香的特制墨——與我工作室夜燈所用的配方完全一致。
有人希望我循著氣味而來。
“路德維西先生,”安娜壓低嗓音,“這像一封寫給您的樂譜,而非戰書。”
“不,”我回答,指尖觸到羊皮紙的背面,“這是總譜的扉頁,缺了第一小提琴聲部。”
我翻過紙——果然,背面畫著五條平行線,卻只在第三線標了一個孤零零的八分音符:?A。
八分音符的符桿向右傾斜,末端微微上翹,像一只指向暗門的箭頭。
我循著箭頭方向,將棺蓋完全推開。一聲極輕的“咔嗒”從金屬鉸鏈里傳出,仿佛某個簧片被觸發。幾乎同時,棺底木板緩緩下降,露出一條僅容一人匍匐的滑道。滑道內壁嵌有銅管,管口吹出細微氣流,發出幽咽的升 C——正是我前夜在石室里彈出的“魔鬼音程”。
我命施密特守在上端,自己取出口袋里的袖珍汽燈,側身滑入。銅管越來越密,氣流也越來越急,音高依次攀升:升 C→ D→升 D→ E……像一支倒放的音階。滑到盡頭,我的靴跟觸到地面,燈焰猛然一跳,照出一間六角形石室,中央擺著一架袖珍管風琴——僅有兩組音栓,鍵盤缺了中央 C。
管風琴上壓著一張對折信紙,用火漆封口,蠟印仍是倒鐮刀。我拆開信,紙頁卻空白。
我把紙舉到汽燈下,溫度升高,淡棕色的鐵膽墨水逐漸顯形:
“若你聽得到第二心跳,便知我還活著。
——F. M.”
F. M.只能是弗朗茨·穆勒。
我屏住呼吸,俯身貼向管風琴的共鳴箱。
咚、咚、咚……
微弱,卻極規整,正是 72 bpm。
穆勒的心臟,或者說,某個模仿他心跳的裝置,正在這具樂器深處搏動。
我按下鍵盤僅剩的 11個白鍵,從 D到 C,缺了中央 C,音列便永遠不完整。
當我松開手,心跳聲卻驟然錯位——72 bpm變成 73、74、75……像被某種無形之手加速。
我立刻意識到:鍵盤是調速器,而中央 C是停止鍵。
我抽出隨身的銀柄小刀,撬開左側音栓面板,里面赫然藏著一枚小小的發條盒,盒蓋刻著一行微雕文字:
“136次后,血泵自止。”
發條盒連著一根極細的玻璃管,管內流動著暗紅液體——正是 136 ml的血。每滴落一次,心跳聲便升一拍。
計算極簡單:若維持 72 bpm,血液將在 113秒后流盡;若增速至 136 bpm,則 60秒。
而此刻,轉速已指向 90 bpm。
換而言之,留給穆勒的“血時”不足兩分鐘。
我必須在 120秒內找到中央 C。
我環顧石室:六角墻面上各嵌一塊銅片,分別鑄著音名 C D E F G A。
我伸手按壓 C銅片——紋絲不動;
再按 D——銅片下沉半寸,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我立刻明白:墻上六片銅片即為一組“無聲鍵盤”,需按正確順序觸發。
順序在哪里?
我回身看向管風琴鍵盤,從 D到 C的 11鍵排列成一條直線。
若以 D為起點,以 C為終點,則缺失的中央 C正是第 12位。
12在音階里對應的是升 B,亦是莫扎特《安魂曲》中“Confutatis”主題的倒影。
我迅速按下:D– F– E?– C– D– G– F– E– A– G– F– C。
最后一個 C音按下,墻面轟然內陷,露出一道僅容側身的小門。
門后是一間更小的密室,一盞幽綠磷燈下,弗朗茨·穆勒被縛在管風琴風箱上,右手腕插著滴血的玻璃管。
他臉色慘白,卻朝我微笑:“我就知道,只有你能聽懂這段卡農。”
我割斷繩索,用止血帶扎緊他的腕動脈。
穆勒低聲喘息:“他們要我寫完《安魂曲》的終章,用 136人的血作譜。
真正的總譜藏在心臟里——不是比喻,是字面意義。”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他胸前襯衣里透出一塊硬物輪廓。
施密特隨后趕到,帶來現場急救包與警員。
穆勒被抬上擔架前,將那硬物塞進我掌心——
一枚封在琥珀里的小紙片,紙上寫著:
“Rex Tremendae——反演至升 C,心臟即鑰匙。”
凌晨四點,解剖劇場重新被封存。
漢斯警長清點證物:
?一架以血為節拍器的管風琴;
? 136 ml人血,經比對與莫扎特博物館保存的 1791年血漬樣本 DNA同源;
?一張用穆勒心室膜作紙漿的《安魂曲》殘頁,墨跡尚未干透。
我獨自走出醫院,雪已停,天邊泛起蟹殼青。
我把琥珀舉到唇邊,輕輕咬碎,紙片落在舌上。
墨跡帶著鐵銹與松脂的味道,像一曲未完成的終樂章。
遠處,圣斯蒂芬大教堂鐘聲敲響五下。
鐘聲里,我聽見第二心跳仍在繼續——
72 bpm,不快不慢,仿佛在等待下一個 136秒。
我裹緊外套,低聲對自己說:
“游戲尚未終曲,獵人仍是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