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掉頭回轉,只是畢竟已駛出了一段距離,一時半會還到不了鹽場。
今夜月黑風高,未必適合趕路,雖然江遜無敵,可要是拉車的馬出了些好歹……總不能江遜扛著馬拉車趕路吧。
落腳的羅橋鎮不大不小,主仆二人并馬夫在鎮外隨意尋了一處藏風聚氣的地方駐扎下來,一夜無話。
清晨三人醒來粗粗洗漱一番,正欲趕路卻忽然有雨落下。
江遜心中微動,領著陳止向鎮子里走去。
江南水鄉,些微小雨里,諸多升斗小民不過披著斗笠蓑衣便依然如舊生活做事。
陳止舉著油紙傘,江遜依舊是一身白袍,披著青色披風便在前走去。
江遜在酒店坐定,向小二要了兩碗甜蛋酒,兩份水煎包,靠在柱上便無聊向外望去。
不知為何,今日江遜驀地心底升起一絲煩躁。
酒店外頭豎著一面酒旗,對面是一家布匹莊,長檐下一位白發白須的老者擺出一個小小的卦攤。
八卦招子上書著四個大字:“鐵口神斷”。
街邊兩個披著蓑衣斗笠的人影走來,停在卦攤前買卦。
酒店內,兩碗蛋酒和水煎包已是端上。
江遜微抿了一口蛋酒,輕輕點一點陳止的肩頭。
“阿止,你看外邊那兩個人是什么路數?”
陳止嘴里塞著煎包,有些被燙到嘶嘶吹著熱氣。
“唔……少爺……哪兩個?”
“卦攤前那兩個。”
陳止吞下包子,認真打量一番道:“怕不是什么微服私訪的貴人?”
江遜懶得自己親自察看,隨口問道:“何以見得?”
陳止歪過頭,看著對面卦攤道:
“在九月就披著厚袍子,必然是北邊來的。雨天還穿著布靴,定是富貴人家。那個高大些的時不時抬頭巡視,只怕守衛的說不得便是什么貴人。”
江遜贊許點點頭。
陳止的聲音未曾減小,只是如常一般大小。
街對面的高大漢子,顯然便是有些修為武功在身,已是朝著這邊望來。
江遜卻并不在意,靠在柱子上隨意一招手,便算是打過招呼。
另一名卦攤前的斗笠客,此時終于察覺到異常,低聲問那高大漢子道:“高侍衛,發生什么事了?”
高侍衛低頭輕聲道:“大人,對面酒店里兩個少年看破了咱們的行藏,出聲提醒了咱們。”
斗笠客面色一沉,自己畢竟還是少了些行走民間的經驗,連路邊兩個少年都能輕松看出自己的破綻。
“罷了,過去攀談一番罷。”
兩人隨手撇下幾文錢,走入酒店,卸下身上蓑衣,坐在主仆二人身前。
江遜面色微沉,那斗笠客卻已率先發話。
“多謝兩位提點,萍水相逢自是天定的緣分,今日早膳不如便由我左某請了如何?”
江遜正要發話,桌下陳止的腳已經觸到了他的腿。
兩人桌上電光火石之間交換眼神,已是加密了交流。
江遜:忍不了,我吃早飯他倆走進來坐我面前干啥?
陳止:少爺,沒錢了,忍耐!有冤大頭付錢,忍耐!
江遜:……
一文錢難死英雄漢!唉!
江遜不語,只是一味點菜。
陳止賠笑,招呼兩人吃飯。
四方桌以某種詭異的方式出現了寂靜。
一道沙啞滄桑的聲音響起。
“老夫卦金五十文,概不賒欠,兩位客官還差四十文錢,還請結清一下卦金。”
中年白面長須的斗笠客摘下斗笠,看向那位從卦攤過來黑著臉的老者。
“先生,我二人還未曾問事,這十文錢也不虧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老者頓一頓手中的竹杖,怒道:“卦錢已落,哪里有不問的道理?給錢!”
高侍衛畢竟是武人,脾氣暴躁些,按捺不住起身,一只滿是刀繭的手搭在老者肩上。
老者毫不畏懼,冷哼一聲。
中年人忽地想起自己在京中與司天監好友的攀談,按捺住火氣,示意高侍衛坐下,從腰中摸出一小塊碎銀。
“也罷,這塊碎銀你拿去。”
老者面色緩和:“相公要問什么?”
中年人揮揮手:“不必了,我還有事,你且自去。”
老者面色又是一黑。
“老夫卦不輕落,有卦必答。你以為老夫是尋常的江湖騙子么?”
店小二與掌柜看著這邊廝鬧起來,連忙過來驅趕老者,對著中年人賠笑:“對不住大爺,小店招待不周,這老兒怠慢,這就趕他出去。”
中年人卻來了興致,揮退眾人,打量那道袍老者道:“今日我便問你一課,若是不準,我便扯了你的卦招,砸了你的攤位,如何?”
道袍老者甩袖,笑道:“有何不敢?”
陳止扯一扯依舊在埋頭苦吃的江遜,低聲問道:“少爺,你看這老兒是什么路數?”
江遜頭也不抬:“不知道。”
這聲“不知道”有些大聲,眾人不由得微微側目過來。
陳止:“……”
算了,少爺吃少爺的就是了。
中年人捋了捋長須,沉吟道:“我且問你,你可能算出我的姓名?”
道袍老者并不答話,從卦攤上抄起龜殼,將三枚銅錢甩出排在桌面上,細細端詳了片刻。
眾人好奇湊過來,高侍衛蹙眉環視,右手已是提在腰間。
老者閉上眼:“卦象純陽,天雷已動……嘶……看不出你倒有個好名字。”
中年人臉色一變,高侍衛連忙驅開周圍的人群。人群中一個短衫漢子面色一變,速速離去,
老者微笑捻須:“楊震,唔,好名字,好名字!”
楊震失色,起身作揖,拉開身邊座椅,請那道袍老者坐下。
他來江南巡查的消息自是絕密,微服私訪的消息更是密不透風,這道袍老者卻只憑著三枚銅錢便喊出了他的名字……
司天監的那群老神棍可遠遠沒有這一手本事!
主仆二人完全沒有搭理高侍衛,只是坐在桌邊竊竊私語。人群中一個漢子變了臉色,悄悄退出店外。
道袍老者施施然一掀道袍,仙風道骨落座。店小二看著那古怪道袍老者上桌,已是縮到后頭不敢言語。
高侍衛看著巍然不動一個胡吃海喝一個竊竊私語的主仆二人,心下多了一絲無奈。
今日和楊大人出來,怎么一個兩個的老是遇見怪人?
道袍老者坐定,楊震便親自遞過碗筷,恭敬擺下。
“先生,晚生還請再您再算一卦,晚生此行……”
道袍老者手中竹杖卦招一翻,露出五個大字——一日不二卦!
楊震心下愈發確認,這老者定是命理玄門的頂級高手,這等規矩他私下里也聽司天監好友曾說過。
沒想到此次前來江南巡查鹽政,竟是能遇見這般的高人。
楊震望著老者,卻發現那道袍老者微微顫抖,似乎看見了什么不得了的物事,雙腿抖若篩糠,竹杖卦招仿佛風中的船帆。
定眼望去,道袍老者望著正落筷如飛面色清秀沒多少年紀的江遜,口中不斷喃喃自語。
“兇!大兇!”
“究竟殺了多少人!?”
“魔頭!絕世兇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