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應一事事關重大，自然慎之又慎。

但稍微調查一下，再結合天合劍之事卻可以將范圍大大縮小，至少那些修為不高，從未上過九重天，對九重天不熟悉者是不可能的。

待到小仙神們散盡，凌霄寶殿內的事宜才剛剛開始。

據查看的神君回報，壽宴開始后天尊等正是接到了天刑柱的示警，經過一番查探發現是因天合劍劍氣外泄導致的。

天合劍天鑄地造，劍威浩蕩，只認其主，尋常仙神連靠近都做不到，卻在當時不知為何沒有遵從二殿下的召喚，這是今天這場變故最關鍵的一點，到底是誰能夠對天合劍動手腳。

有道冷聲直接做了導火索：“無論如何也得先從二殿下那邊查起吧?！?

是一個有點老派的神君，蓄了點山羊胡，濃眉冷目的樣子看起來對什么事都一絲不茍。

作為從前先戰神麾下戰將之一，華燁曾是北林奇退居后最有望繼承戰神之位的神君，卻不承想天合劍突然起鳴，選擇了當時年僅三百歲的顧顏年。一個恐怕連血都沒見識過的小孩卻爬到了無數次戰場拼殺下活下來的戰將的頭上。

這種事旁的人提起都一陣唏噓，更何況他自己？這些年只能看到這位老將對二殿下嚴苛，對自己更嚴。

只是后來的顧顏年隨年歲增長出手愈發狠辣果決，無論是天賦還是戰績絲毫不遜于先戰神，華燁有時候面對這小孩的狠也顯得教無可教。

但今日似乎有了。

華燁又道：“作為天合劍主，無論如何沒有人比二殿下更了解，天合劍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不單是二殿下，我等也有過錯，疏于防控才被鉆了空子。二殿下年歲尚小，被人利用也未可知，內應之事必須快刀斬亂麻，從二殿下之處順藤摸瓜是最便捷的方法?！?

此話一出，頓時議論紛紛。

有仙君贊同：“不錯，那烏妖再厲害在天合劍前都不堪一擊，不妨仔細詢問二殿下最近的做聞，一定會有蛛絲馬跡?！?

議論聲更大了，但多數已經向著這個提議傾斜，角落里的女子緩緩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那如果沒有呢。”

清冷如泉的音色泠泠流過一下子抹平了所有的躁動。

許綢千甩著纖塵不染的衣袖，不慌不忙地占據眾人視野的中心：“你們為什么肯定天合劍出問題一定是因為璽元？如果他說沒有，你們是還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帶他去七明泉強看記憶嗎？那個給罪神的刑罰?！?

話語平靜卻刺耳，惹得反駁：“我等又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更沒有將二殿下看成罪神，只是想從殿下這邊下手更快地找到線索！”

許綢千突然溫柔，笑瞇瞇地罵道：“天合劍作為上古神劍，其中意蘊法威連顧叔都不一定參透，你們卻只看到了認主，我也是擔心找錯了方向，被那些躲在暗地里的東西憑白看了笑話，說我們真蠢啊?！?

不由得，一股惡寒從眾神心里慢慢爬上，那位反駁的仙君此刻噤了聲，看見女君笑成這樣，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過恒日仙君這么有把握想必肯定是知道點什么，你是看到了還是聽到了什么？正巧我聽說你夫人麗綺仙君前些日子下界頻繁，是在跟誰聯絡呢？斯…不如跟璽元一起去七明泉泡泡吧，萬一有東西利用你們倆口子怎么辦！哦！大家干脆一起泡泡洗下嫌疑好了，反正又不會死，我也很好奇大家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恒日仙君本就不大的眼睛劇烈地顫動著，他就知道！他就不該跟她犟！她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和夫人的事？那事與內應無關但也觸犯天規啊，說不得啊，更不可能泡七明泉，泡一次死不了就得費半條命，養都養不好，余生都會受影響！

這墨離女君本質就是個瘋子，她真的可能做得出來拉人陪泡，恒日如今徹底啞口無言，再也沒仙神敢出來吱一聲。

自從回來便不發一言的男子高高坐于頂上，棱角分明的臉上帶了些許倦怠，此刻終于出了聲：“夠了，天合劍一事吾會親自搜查，璽元守界不力，已經罰他去七明泉受刑了，不會查看記憶。七明泉乃是九重天刑罰之地，沒有罪責、無關者等都禁止出入，這種事以后誰都不許再提。”

話落，恒日暗暗松了一口氣，只是旁邊許綢千冷盯著清玄不挪眼。

清玄緩緩睜眼：“眼下最重要的是嚴查內部，傳吾諭令，封鎖仙神兩界，嚴管出入，沒有特殊情況和令牌者都不得自行出界。加強巡邏守衛，以一殿為單位普查仙神情況，著重注意身上是否有劍氣所傷者，重新統計人數與法力修為，有可疑情況立即上報?！?

“顏年受罰養傷期間，天軍天將就照如往常，誰要是趁戰將不在而生事就去刑罰之地領罰。”

這既說了許綢千，也駁了那些暗地里的心思，罰了璽元少將又沒有剝奪他的戰神之位，眾神再不敢有異，紛紛得令下去，只是清玄叫住了恒日仙君和許綢千。

一直不顯眼的北林奇在臨走的時候與許綢千耳語：“一起回去?！?

許綢千沒什么反應，像是沒聽到似的，臉色一直不好看。

北林奇隨她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帝，行了禮便離開。

而恒日仙君一看自己被留下，就自知大事不好，撲通一聲跪下去，開始認錯，細數自己的種種不易，語氣黯然，辭藻哀切，像是個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他卑微又誠懇地講完卻遲遲等不到反應，而是死一般的寂靜。

太靜了，殿堂太大了，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他自己都恍惚這倆人是不是走了？低垂的頭不知該不該抬起，過了很久，上面的人像是先妥協了終于開了口：“怎么回事？”

恒日懷疑自己，他剛剛不是說了嗎？

許綢千站累了，往旁邊走了幾步：“天尊不是都聽見了嗎？賄賂神君，改運凡人，私換他仙功德錄?！?

清玄沉下氣：“吾是說你?！?

“我？”許綢千輕笑一聲，“我做的事可多了，不知天尊指哪一件？”

“是因為吾罰了顏年？”

許綢千抿唇：“怎會，是墨離私心過甚，覺得璽元是九重天所有長輩們看著長大的，有沒有問題，會不會蠢得被利用至少是清清楚楚的，但忘了天尊是天尊，考慮周全，顧全大局才是對的。”

兩雙眼睛無聲地對峙著，上位者之間多年沉淀下的不怒自威在無聲彌漫，一個坐于高處，一個站得遙遠，只剩三兩塵星沉浮。

“顏年與顧沉性子完全不同，或許可以避免走他當年的老路?！?

提到顧沉，許綢千眼神黯淡了下來，當年的一輩，她最喜歡的就是顧沉，卻在某一天突然傳來了他的死訊，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只帶回了一柄帶血的天合劍，她不明白，也不相信。

清玄淡淡開口：“可你呢，將顧沉當年的性子學了個六分像，妖界虎熊嶺的妖主說有一神一仙將他們貴養多年的至寶燭葵偷走，使著一頂琉璃法器，是你吧。”

許綢千默然。

清玄掩下眉間的疲憊：“這些年你大大小小搜羅了多少六界至寶，闖了多少禍，你打算什么時候停下？”

許綢千避而不談：“我會挑一個看得過去的寶物送回去的?！鞭D身打算走，被清玄喝了一聲，“許綢千！吾再說一遍，那本《百思行》什么都不是，它跟顧沉的死沒有任何關系，你要是再用它胡鬧，吾會依照天規行事?！?

清玄看不見背過身的許綢千的神情，半晌，只能聽到她喑啞開口，聲音晦澀，像是塵封已久的痛楚又見天日：“那本書我可以不要，但是您別想著將我留在神界，您若真的為我好，就讓我走吧，我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話落，放下一本磨損嚴重的陳舊書籍，青衣蹁躚，決絕離開。

……

一出門，許綢千就看到了北林奇父女和清煜。

清煜迎了上來，有些焦急：“小姑，顏年他…”

許綢千繞過：“這兩天你多照顧他?！?

清煜追上去：“可是他斬妖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去過一次七明泉了，現在又去他真的可能會死！”

許綢千腳步一頓，回過頭望向清煜無可奈何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她的曾經，嘗試過所有的可能才會沒辦法地來求她，可是她要離開的決定不會改變，就當是補償好了。

許綢千拿出那朵燭葵，反正《百思行》里最特別的東西已經找到了，其他的就物盡其用吧。

“我近期都不會在上界，若璽元有異，就找老君吧。”

這次許綢千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余下北林奇沉沉地嘆了口氣，拍了拍清煜的肩：“他們恐怕是談得不愉快，你別太大壓力很大，如果有什么搞不定的，也可直接來仙界找老夫我?！?

北林棠落后他們一步，跟清煜對了一眼，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很多事不用說就知道結果如何，再囂張也不會改變，她微微點了點頭，跟著離開。

清煜雖為大殿下，其實比顧顏年小，也清楚大家都把他當做初生的花骨朵多加照顧，可能這就是他常常想做些什么卻又束手無措的原因。

他和北林棠都一樣，連姑姑都攔不住的事，只能又一次旁觀?？粗莻€飄渺如一縷霧的背影孤身走入七明泉，二十次，四十次，上百次，他都不記得他看過多少次了。

所謂七明泉，是神界刑罰中是最持久也是最磨人的。七明乃是先明目，再明心，明其欲，明所求，明己身，明他人，最后明一切過往罪孽，對于審問者來說最省力不過。

也就是說，一個神君的過往之事皆會被映照在七明泉中無所遁形，他的秉性，他的習慣，他的所作所為、所需所念，他那些連自己都忘卻的、不該顯露的統統都會暴露得一干二凈。但這整個過程是相當痛苦的，記憶與神海被這般搜刮，不亞于洗髓滌骨，重組一遍，對身體的傷害很大，意志薄弱者可能會就此神智失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