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神界的刑罰之地卻熱鬧得很。
上千云牢的牢門被錘擊得砰砰作響,嗜血的妖、兇惡的仙、殘暴的神,那些嚴重觸犯天規被判終身囚禁的暴虐之徒全都被關在這刑罰之地的最深處,他們終日與那刻著神界戒律的天刑柱遙遙相對卻無動于衷,是最不可能會同情憐憫的。
“哈哈哈哈!你看那小子,疼得臉都發白了!!”
“你們說他看到了什么?一定是被他殺了的那些東西死前扭曲的慘象,他與其泡這破泉,怎么不干脆跟我們住一塊啊~”
“隔一段時間就看到他真夠膈應的,還長了一副小白臉模樣,哎!你們說這么細嫩的皮,該不會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說他這一次會死嗎?該死了吧。”
“憑什么!晦氣的東西!該死的神界!一個屢犯戒律的黃毛小兒,憑什么在這七明泉走一遭就能像是無事發生,我不過是殺了幾個不重要的個氏族,就要被關在這云牢里暗無天日!”
“......”
他們不停地對著泉中那個緊閉雙眸、臉色慘白的少年譏笑謾罵,甚至吊唁詛咒,想拿他找為數不多的樂子。因為云牢的結界,他們看不到七明泉中映照出來的過往,雖然不妨礙他們對顧顏年的受苦感到一絲快感,但同時也有惋惜和獵奇,為什么會有一個神來會每隔一段時間都來一次七明泉,不是二次三次,而是整整幾百年,牢中的惡神惡仙們為此都在猜測,就猜他什么時候死掉。
而顧顏年對此早已習慣了,泉水的氣息順著經脈,沿著神經,一寸一寸凌略而去,深刻的痛感引得靈魂似乎都在顫抖,每一次顫抖都是印在身體上的熟悉,他經歷過太多遍,有時候會麻木到忽略痛感,又因為痛感而沒有那么麻木。
這身戾氣也不知是福是禍,七明泉對于戾氣的抵消和壓制有顯著效果,所以他并不抵制泡泉,而戾氣又強化了他的體質,不至于讓他死在七明泉里,這一來一往倒是不怕受罰了。
感覺到了時辰,顧顏年緩慢地從七明泉中爬了出來,上好質地的云袍貼著他線條流暢的脊背,泉水沿著他的發絲、衣角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除了那雙眼睛黑得深邃,他抬起來的臉幾乎煞白如紙。
水跡蜿蜒綿亙,顧顏年一路跌跌撞撞,強撐清醒。
各處的守衛加強許多,遠遠便能聽到沉悶規律的腳步聲,但刑罰之地算神界的半個禁地,平常由結界封著,連同守衛都不常巡視。
夜色之中踽踽獨行,入耳的只有他們的腳步聲,鎧甲摩擦碰撞聲和自己壓抑的呼吸聲,直到來到自己的殿中,呼吸一頓。
眼前本該一片漆黑的殿宇此刻卻燈火搖曳,暗熒生輝,風聲沙沙,靜謐祥和。
顧顏年頓了很久。
若是想對他下手的,不會蠢到這般堂而皇之,可這個時間,會是誰?
伸手緩慢推開了那道門,殿內的光亮也隨之掙脫、跳躍、傾灑在他身上、眼里,淡黃色的暖融融的,暈染在殿中少女的身上。
顧顏年沉默地掃視著,殿中的浮光燭被盡數點上,幾張貼在墻上的黃色符紙隨過門而入的風一同沙沙作響,像是夜晚的低語,飄動中燃成一閃一閃的細碎火星,最后消弭無跡,女孩靠在他的案桌上不知睡了多久,輕淺的呼吸聲平緩又寧靜,和諧得像是本就如此。
顧顏年抿唇,一步一步靠近,毫不猶豫地破壞一切。
“再睡,我就讓你死在夢里。”
慕生迷蒙中感到呼吸越發不暢,醒來就對上一雙幽深狠厲的眼睛。
她腦子一片空白,已經忘了呼吸。
顧顏年牢牢掐著她的脖子,眼中凌厲不減分毫:“解釋清楚你為什么在這,不然管你是不是她的徒弟,我現在就弄死你。”
說完,立刻收了手,冷眼看著慕生軟趴在地,咳嗽個不停。
突然來這么一下,慕生睡意早就去了大半,早些時候自己打的各種草稿,各種借口和討好哪還記得,一股腦把要緊的不要緊的全說了出去。
說白了就是飛來橫禍,那個寧北少君非要把她當做二殿下隱藏在身邊的神侍拉攏賄賂,盯著天合劍不放了,她解釋又解釋不清,打又打不得,把她逼得逃入了辭闕清宮躲清靜,只是那缺心眼的家伙居然還在門口蹲她!她一直跟他周旋到天色漸晚,他倒好,踩著點出去了,等到她想走的時候,全面戒嚴了!
慕生重點控訴了寧北少君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并表明了自己沒有一絲非分之想。
此刻的顧顏年與她之前見過的任何一面都要不同,森冷鋒利、沉郁狠戾,但情緒也明顯了許多。所以她一說完,就乖乖閉嘴等顧顏年開口。
沉頓良久,顧顏年大概是相信了她的說辭,只不過他讓她滾。
若是平常她一定二話不說就跑,但現在這個狀況,這個時間,她都沒有辦法說走就走,只能小心翼翼道:“可我不知道去哪。”
顧顏年似乎又恢復了往常的冷漠:“兜率宮,她與老君相熟。”
慕生默了默,她要是知道兜率宮在哪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了。
她只能道:“那殿下可以跟我一起嗎,深更半夜小神突然去叨擾,若是有殿下在旁,應該也更好解釋取信。”
話落間,她又對視上那雙眼睛,只不過這次沒了顯露的敵意,淡淡的一瞥,大概是在嫌她麻煩。
慕生思忖該怎么說服他,顧顏年靠近了遠處的柜子。
“你從門口出去,往左一直走就能找到,不用解釋。”
這么容易就找到了?可她白日在這附近繞了很久都沒有找到啊,而且‘不用解釋’是什么意思?
慕生小步挪著跟著顧顏年,試探道:“這么說老君一定是一位非常和藹的神君吧。”
顧顏年突然停住了腳步,慕生跟著停下。
“要么現在出去,要么我把你扔出去。”
還真是陰晴不定。
慕生沉默著,不過是她的錯覺嗎,總覺得他的臉色比白日看到時還要更差幾分,幾乎毫無血色。
一邊猶疑著,慕生只能先離開。
“往左走。”
慕生四處張望,濃濃夜色下,只能聽到天兵整齊列陣巡邏的聲音感覺越來越近。
這夜路走得她心慌,慕生只好又拿出那張黃符紙,這是她總是隨身攜帶的風火符,風一吹就會生出火來也不需要法力,對于有點怕黑的她來說正好,朝符紙吹一口氣,火焰就會燃燃生出。
慕生邊走邊出神,也不知道沐楓沐軟他們怎么樣了,至少不會像她這樣蠢得留在了九重天,還有詹老頭兒在山,總能想辦法把她給弄下去的,而且還是有好處的,她不用整天整天待在詹扶聲那老破小的土地廟了,就是不能監督沐軟喝藥了,說起來她剛剛似乎看到了,二殿下去的柜子里裝的也是藥。
今日三次見下來,她也隱隱可以感覺到他的狀態一次比一次差。
慕生忍不住回頭,可是這位二殿下根本就是生人勿近的主,她待在殿中待那么久,才發覺這里面居然連一個神侍都沒有,這是多招人討厭。
等等,慕生腳步一頓,那豈不是說,他連個照顧他的人都沒有?
不行,她都自身難保了,而且剛剛才被趕出來,現在又回去豈不是很沒面子。
糾結著慕生又往前走幾步,他可是神界的守護神,天才少將有什么好讓人擔心的,或許人家壓根不屑旁者的關心,胡思亂想之際腦海里不知怎的就回憶起與許綢千初見之時,她隨口提過的一句:那小屁孩如果會像你一樣叫痛的話,早叫了成千上百次了。
九重天的夜晚靜得能聽到符紙燃燒的噼啪聲,輕柔的風將天兵列陣的肅整踏步聲送至耳邊,一聲一聲,逐漸逼近,若是繼續向前走便一定會碰到他們,若是向后,走回那個拐角……
慕生滅掉風火符直接跑了起來,反正就看一眼,又不是干壞事,大不了再被扔出來,求個心安。
氣喘吁吁地跑回殿前,如同往常十分順利地進入了里面,直奔先前的屋子,拉開門:“哎呀!我突然想起來有個很重要的東西忘…殿下!!”
一打眼,慕生就看見顧顏年倒在柜子前。
剛觸手摸上去,慕生便愣住。
為什么是濕的?順著摸下去,冰涼徹骨,哪哪都冷的要命。翻過顧顏年的身,沒了那雙凌厲的黑眸攝人,蒼白的神色顯露無疑,此刻慕生才真正意識到他從一開始就不舒服,一直撐到她走。
抬眼看向被打開的柜子,里面琳瑯滿目的都是藥,各種各樣的藥,堆積得久了,有的還落了灰。
慕生沒有別的辦法,半拖半拽想把人先安置上床,懷中不停傳來一片沁涼,他真的好冷,慕生頻頻側目,他不會死了吧?!趕緊探上顧顏年的脈搏,卻突然被他抓住了手。
慕生驚訝地看向緊閉雙目的少年,他沒醒,濃密的黑睫不安地顫顫巍巍,整個人也似乎冷得微微發顫,看著一觸即碎抓著慕生的手卻生緊。
“別…過…來。”
灰白的嘴唇吐出幾字呢喃碎語,慕生連忙再喚幾聲,可是除了越發攥緊的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這是夢見什么了嗎?
思量一二,回握住他的手,慕生語氣輕而認真:“殿下放心,我會在這里,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別怕。”
“我保證別人敢瞪你一眼,我瞪他十下,他要是敢打你的想法,我先蒙他頭往死里揍,要是誰對你不利,我就讓他見我一次倒霉一次,只要你不想,我會把所有不好的人都隔絕在外,所以別怕……也千萬別死啊!不然我怎么跟師父交代!”
他真的太冷了。
慕生將他弄到床上,烏黑的墨發鋪散在琉白的床榻上,與臉色形成極致的反差,脆弱得像是要消失的瓷娃娃,毫無生氣。慕生想將他擺好,才發現他們手一直沒松開,心念一動,便將自己的靈力輸入給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緩解他的發冷。
一個呼吸間隙,慕生沉默地拽下自己的手。
知道會不自量力,沒想到完全是自取其辱,猶如在填補一個巨大的窟窿,連埋進去的土都看不到。不過她也能稍微感知到他的身體狀況,很奇怪,似乎在慢慢恢復。
難道法力高的都這樣?雖然如此,慕生望向陷在昏迷中的顧顏年,光看著就知道他并不好受。
有沒有什么辦法呢。
折騰了一圈,慕生兜兜轉轉又晃悠到那個落灰的藥柜子前,吃補品總是沒錯的,跟沐軟待久了,對一些靈草療效都有略微了解,慕生挑挑選選許久,喂了藥,最后歇下來時天色已經微亮,慕生直接就地而坐趴在床邊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