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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拉加蘇之一

長橋和深瀉兩支日軍共同發起的夜襲,可以說給雙方都帶來了很大的震驚。

對日軍來說,盡管荒木和原兩中尉的死,讓他們認識到中國遠征軍的戰斗力與以往交手的中國軍隊很不相同,但日軍指揮官長橋的腦子里,仍然還帶有些類似“足球是圓的”這樣的僥幸心理。

從兩個方向同時發起突擊的日軍從兩百米距離開始大步慢跑,沖向中國軍隊陣地,盡管確實打了中國軍隊一個冷不防,卻依然在面對面的距離迎上了雨點一樣的沖鋒槍子彈和手榴彈彈片,傷亡慘重。措手不及的中國軍隊工事修得有板有眼,在頂住了最初的混亂之后,用遠為出色的自動武器給日軍造成大量殺傷。長橋的部下是作為特遣工作隊執行任務的,所以人數雖然不多,級別卻都比較高,這樣的編成給中國軍隊送去了意料之外的豐碩戰果——白天的戰斗中,消滅了兩百名日軍,最高級別的只是中尉;在日軍送上門來的夜襲中,卻擊斃了兩個大尉(山下、井澤)和一個中尉(早川),那嘎特遣隊的番號都在這一仗給打沒了。

這次戰斗,本來是日軍主動發起,這意味著他們隨時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撤出戰斗,但卻一直狂攻不止,打到把番號都干掉的程度,可以理解日本人這一仗較了多大的別扭勁兒。

幸好,白天和搜索營交過手的第11中隊中隊長深瀉盡管人微言輕,不能指揮整個戰斗,但總算有些心理準備,見到形勢不妙,率部發起一次近乎瘋狂的沖鋒,總算把長橋中佐救了下來,但深瀉自己也負了重傷。

日軍的記錄中這樣形容這次戰斗:“那嘎特遣工作隊和波索中校指揮的緬甸義勇軍一旅,共同向大奈河西岸拉加蘇的敵軍發動反攻,夜襲取得了巨大戰果。但是,也付出了深瀉大尉負傷,早川中尉、井澤大尉、山下大尉陣亡的慘重代價。”

拉加蘇夜襲的結果,證明足球雖然是圓的,但越南隊和巴西隊交手,那球兒還是不會往巴西隊的球網里跑。

盡管如此,中國軍隊方面也對此戰耿耿于懷。這一仗與日軍交手的是新38師第112團先遣營第一營,中方稱該部“沿塔奈河谷西岸向新平洋迂回,行至拉加蘇高地附近遭到日軍伏擊,損失一個連。”此戰中國軍隊陣亡了一個連長,人員損失不在日軍之下。令人惱火的是,陣亡的中國軍隊大多數竟然不是死在日軍手下,而是被波索中校率領的緬甸偽軍在夜襲中砍殺。歷史學家黃仁宇當時是遠征軍的一名軍官,他在給國內采寫的稿件中提到過此戰,稱戰斗中還有一名美軍軍官被日軍俘虜。當時遠征軍在暫時撤離陣地時要帶他一起走,他不肯出隱蔽部,結果被日軍俘獲。

日軍沒有記錄在這一戰中活捉過美軍,只提到“在奪取的敵軍陣地中,發現了身著夾克的白人軍官尸體,看來是美軍的顧問人員。”

說來令人哭笑不得。駐扎在印度的中國遠征軍部隊,是史迪威按照美軍標準進行訓練的,技戰術修養在當時的中國軍隊中可說首屈一指,但是也不由自主沾染了美軍當時的致命缺陷——回避肉搏戰和白刃戰。

波索中校的緬甸偽軍人人一口緬刀,在深夜摸進中國軍隊陣地進行的突襲中,造成了比“武士道”的日軍更大的損失。

此戰以后,時任新38師師長的孫立人,下令吃了窩囊虧的遠征軍士兵人人背一口大刀,嚴格訓練白刃戰技術,這一口大刀可以砍人,也可以開路,竟然成了印緬戰場中國軍隊的一種標志。這以后,像拉加蘇夜襲這樣的便宜,日軍再沒占著。

天亮了,日軍到底火力上吃虧太多,被迫后撤。此時,日軍第55、第56兩聯隊已經乘坐汽車趕到戰場。井上咸大尉隸屬的這批日軍增援部隊趕到前線以后,戰局開始發生逆轉,在日軍第55、第56聯隊主力的猛烈反擊下,中國軍隊開始陷入守勢。

主動發起反攻,而且進展順利的中國軍隊為何會進入守勢呢?原因竟然是兵力不足,中國軍隊在前線的部隊只有一個陳鳴人的第112團,其他中國和美國在印部隊都在休整訓練,根本沒有出動。

以一個團發動這樣一場反攻,是不是有點兒近乎兒戲?

中國遠征軍從印度發起的歸國之戰,起因竟然有些偶然。1943年10月,史迪威去重慶開會,代理指揮的美軍參謀長柏特諾認定,日軍在胡康河谷谷口只有少數指導官和緬甸偽軍,因此命令以第112團分散攻擊臨濱、拉加蘇等日軍據點,因為覺得敵人不多,柏特諾認為根本沒有必要派出援軍。然而,新38師師長孫立人審問俘虜時,發現日軍至少兩個大隊的番號,認為情況不對,與柏大吵,要求立即派出援軍。雙方爭論到史迪威不得不提前飛回,詢問孫立人為何不尊重參謀長,孫道:“日軍可不是你們美國人,不會因為沒有公路就無法使用炮兵!”

史迪威等美國軍人都很惱火,雙方爭執不下,而此時前線中國軍隊的主力已經轉攻為守,被包圍在拉加蘇和“李家寨”兩個要點。陳鳴人奮勇死戰,日軍幾次猛攻都無法將第112團打垮,也無法越過這兩個點奪回新平洋。無奈敵眾我寡,第112團這樣打下去難免全軍覆沒的危險。

遠征軍的一名普通士兵,中國的綁腿,英國的鋼盔,美國的沖鋒槍。

遠征軍渡河前進。在史迪威的努力下,論武器裝備,遠征軍的水平,當時堪稱世界先進。

好在史迪威不是個糊涂人。他自己到拉加蘇看過,不得不承認孫立人說的有道理,于是命令孫率新38師主力馳援,一仗打下來才明白——當面的日軍竟然不是兩個大隊,而是第55、第56兩個完整的步兵聯隊!一個第112團竟然和日軍兩個聯隊打得平分秋色,這回,感到吃驚的不僅是美國人,連孫立人自己都有點兒不敢相信了。

中國軍人得到良好后勤后的強大戰斗力就此得到承認。

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寫到這里,中國遠征軍在緬北的反擊已經如火如荼,也許,我們應該站到戰場更高的地方,看一看這支從印度向故國沖殺而回的軍隊,到底是怎樣一支部隊。

一支優秀的部隊,往往都有一個它的靈魂。

孫立人,就堪稱從印度出師的這支中國藍鷹部隊的靈魂。

孫立人,抗日名將。字撫民,號仲能。安徽省廬江縣金牛鎮人。清華大學、美國普渡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感于國家內憂外患,投筆從戎,曾參加“一·二八”淞滬抗戰,抗戰爆發后屢立戰功。1941年擔任新38師師長,隨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在遠征軍兵敗時率部進入印度。他指揮的新一軍為遠征軍駐印部隊(X部隊)主力。1943年10月開始反攻緬北,經過兩年苦戰,1945年率部打回國內。抗戰勝利后孫一度參加內戰,后在臺灣練兵,因“孫立人兵變”事件被軟禁,大批部下遭到清洗和迫害。1988年孫立人恢復自由。2001年,“孫立人兵變”案被證明毫無依據,得到昭雪,其時孫立人已經去世十年之久了。

罕見的孫立人將軍早年頭像

說起孫立人,在國民黨軍中堪稱一名獨特的將領。怎樣獨特呢?這樣說吧,還有哪個國民黨將軍和梁實秋是大學同學呢?而孫立人的確和梁實秋都是清華大學1923屆畢業生,五四運動的時候,同在清華預科(Tsing Hua College)讀書的兩個人還并肩到天安門廣場游行,參加過五四運動呢!

甚至,說孫立人是“國民黨將領”,在某種程度上都有些偏差。孫立人加入國民黨是到臺灣做陸軍訓練總監的1947年,此后他再未指揮過作戰,直到1955年因為“孫立人兵變案”又被開除出國民黨。在孫立人最輝煌的軍事生涯中,他竟然始終不是國民黨員。

說起遠征軍從印度的反攻,曾經參加過這場戰爭的老兵,幾乎都要提到孫立人這個名字。老部下曾為孫立人寫書,名叫《小兵之父》。正是這位“小兵之父”,帶著弟兄們一步一步打開了返回故鄉的大門。

圖為孫立人將軍在緬北戰場。身穿毛背心,鋼盔扣在下巴上,是孫立人獨特的形象。

孫立人將軍與中印公路的策劃者皮克準將

站在一輛德國突擊炮戰車上的孫立人將軍

那么,就讓我們看看這位遠征軍的靈魂,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將軍吧。不了解孫立人和他的部下,遠征軍的戰斗,就沒法下筆。

孫立人在國民黨軍事體系中,一直以剛而犯上著稱。意料不到的是,從部下對孫立人的描述中,我們竟然能感到一縷柔情。

孫立人在緬北反攻中,極重部下生命,每戰不急于求進度,總以猛烈炮火開路,被史迪威責怪進展不夠快他也不改初衷。孫軍中沒有死刑,最高刑罰是“記死”。

1945年6月,孫立人將軍率遠征軍凱旋歸國,1946年參加世界軍事參謀首長會議時在美國留影。

孫立人其人,中西學貫通,尤其一口英語極為流利,是史迪威最為器重的中國軍官,認為他與一些滿腦子封建思想,沒見過外面世界的國民黨將領不同。但有趣的是,這位精通英語的中國將軍,與史迪威相處,大多時候卻是在吵架。這一點是美軍參戰軍人回憶的。有一次,“梅支隊”指揮官梅里爾準將曾迷惑地問孫立人,說你和喬(史迪威的綽號)哪里有那么多的架要吵?

孫立人回答:“如果我不和他講,他永遠不會明白中國人怎樣想。”史迪威雖然壞脾氣,但他是一個優秀的將軍而且為人正派,他反而欽佩孫的率直。所以,他和孫立人吵得厲害,吵過之后只會配合得更好。這是斯利姆將軍在From Defeat to Victory(直譯為《從失敗到勝利》)里面提到的。

有人認為孫立人熟悉美國,想當然地認為他唯美是從,這種說法固然不對;也有人夸大孫與史迪威的爭吵,認為越吵越體現民族氣節,我認為也是不對的。在緬北反攻中,中美雙方是盟友關系而不是敵我關系,孫、史的爭執,都是為了實現共同的目標。

孫立人為人機敏而榮譽感極強。一次在印度,美國記者采訪他,可能為了打一打這個年輕將軍的傲氣,故意說:“加爾各答出了好幾次汽車被盜案件,都是中國人干的,孫將軍知道嗎?”

熟悉美國的孫立人應聲答道:“美國各城市丟汽車的案件都很多,是否也是中國人干的?”

到臺灣后,孫立人擔任陸軍總司令。當時國民黨軍中,陸軍待遇不如空軍海軍,孫極為不滿,追著蔣介石要求改善,蔣袒護海軍空軍。孫一向看不起空軍總司令周至柔(夫人公館派)和海軍總司令桂永清(外號“睡虎”),情急之下喊道:“總座,我們可以比啊!國文也行,英文也行,數理化也行,操練也行,作戰也行,來比好了!”

哭笑不得的蔣介石道:“孫立人不懂政治。”

孫立人在部隊中選拔干部總是先看學歷,一如今日大公司招聘,這在國民黨軍中絕無僅有,被視為十分的書生氣。奇怪的是,“書生氣”的孫立人,選拔干部卻非常有眼光,經他手提拔的人員后來幾乎都是“上馬殺賊,下馬露布”的優秀將領。在臺灣,曾有一名孫的部下也算很有才能,但孫每次給他評分都是B-(孫立人給部下獨特的評分方法,其中唯一得到過A+的,是現任臺北市長郝龍斌的父親郝柏村),結果此人一直不得升遷。人事部門對他深表同情,有人悄悄給他的評分上加了一豎,變成B+,才讓他得以升官。卻不料此人后來忘恩負義,拋棄發妻,被同僚稱為“喪心病狂”,始知孫識人之明也。

這張1951年的孫立人,我第一次見到,你說他是不是很男人呢,白發也絲毫不減眉宇間的英氣。

新一軍軍徽“鷹”

孫確實什么事兒都能做得好,他喜歡運動(在清華曾因運動受傷休學一年),在大學期間打籃球很出色,于是選拔入校隊,后來竟然作為國家隊成員參加了1921年第三屆遠東運動會。中國隊一路過關斬將,決賽中擊敗日本獲得冠軍。報紙評論:“中國在籃球場上把東亞病夫扔進了太平洋”。孫因為在場上表現出色,動作迅捷,被冠以綽號“飛將軍”。因為孫喜歡籃球,到臺灣后,成了臺灣籃球運動發展的一大助力。中國將軍當國家隊運動員的,一個是孫立人,一個是西北軍名將孫連仲,后者曾為國家足球隊隊員。

孫立人修養好,交往的大多是冰心一流的文化好友,為軍中同僚側目(側目?的確是側目,覺得看不慣這個滿口洋文的丘八唄)。他亦愛好文藝,支持軍中唱歌提升士氣。當時遠征軍中流行三支歌:孫立人父親做的《新一軍軍歌》、《青年軍從軍歌》,還有一首十分特別,竟然是“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孫很喜歡它的旋律,直到后來發現解放軍定其為軍歌才停止讓部下唱這首歌(注:《八路軍軍歌》原始歌詞沒有“毛澤東的旗幟高高飄揚”這樣敏感的內容)。

但是孫立人情緒激動時也經常罵人,口頭禪帶“他媽的”三字,這是長期在一線作戰養成的習慣。他的英文秘書黃文美曾責他這個習慣不好,孫說:“我們當兵的,‘他媽的’三個字就代表了一切喜怒哀樂。”

孫立人廉潔,一生沒干過貪污軍餉、喝兵血這種事情,亦不動用公費,薪餉常接濟陣亡袍澤家屬。因此擔任陸軍總司令后家中清貧如故,菜金都要限制,若來客人添菜,只有咸蛋、皮蛋或炒蛋,家人背后有“三蛋轟炸”之說。家中特別處唯經常舉行舞會,也沒有固定舞伴,是為了和美軍社交。孫因兵變案被軟禁后,沒有薪水,妻弱子幼,無以為生,只好自己種玫瑰花托人來賣補貼家用,竟然賣得極好,臺中人稱為“將軍玫瑰”。新38師老部下回憶,孫喜歡養吊蘭,駐軍廣州時,軍務之余常親自澆水,凝視欣賞。

孫立人晚年說,最敬仰的兩位長官,一個是宋子文,一個是鄭洞國。

孫立人被無辜囚禁33年。恢復自由后,民進黨多次找他聯絡,讓他出來揭露蔣介石的殘暴,都被孫拒絕。以將軍而言,并非不在意自己的遭遇,而因為蔣是長官,不肯言長官之過。實際上,他對此耿耿于懷。孫去世時,最后一句話有三個版本。

醫生記錄的是——我對得起國家。

他的親屬記的是——還我清白。

他的部下記的是——我是冤枉的啊。

時人評價,孫立人被囚禁太久,與社會隔絕,別人早已不當回事的一些東西,他還如金科玉律般看得很重。

有什么樣的指揮官,就有什么樣的部下。孫立人在遠征軍中的骨干部下也很有特色,堪稱“八國聯軍”。

因為孫提拔部下注重學歷,而當時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多有留學經歷,或在國外服務過。結果他部下的新一軍中,喝過各種洋墨水的軍官甚多,這就是所謂“八國聯軍”的由來。

讓我們來看看,究竟是哪“八國聯軍”吧,了解了他們,也就對這支遠征軍有了一個比較感性而全面的認識。

第一,是美國。

中國駐印度遠征軍的總指揮是美國人史迪威,訓練、聯絡、指揮、后勤都少不了美國人。所以孫立人部下,正宗的美國兵不在少數,比如兩名聯絡官斯立尼上校和費利普上校。

但是從純粹的遠征軍角度說,新一軍中帶有美國背景的軍官,以孫立人(新一軍軍長)、齊學啟(早期新38師副師長)和賈幼慧(后期新一軍副軍長)三人最為典型。

之所以將他們三人并列,是因為他們的經歷十分相似。這三位將軍都是出身于清華中學,隨后入讀清華大學,隨后考取官費赴美留學,入美國普渡大學(梁實秋同行),而到了美國后又一同投筆從戎,改學軍事,最后共同指揮遠征軍作戰,這種友誼和經歷,在當時堪稱罕見。

三人學習軍事的選擇各有側重。孫立人是到弗吉尼亞軍事學院學習指揮,齊學啟去了諾維琪騎兵學院,賈幼慧去了丹佛炮兵學院。

三人后來的結局,孫立人自己不用說了。賈幼慧始終是孫的左右手,在臺灣做到陸軍副總司令,因孫立人案受到牽連斷送前程,后任總統府戰略顧問。齊學啟在1942年遠征軍向印度撤退途中,因不忍拋棄傷兵,親自斷后率領傷病員撤退,為日軍追擊炮重傷被俘。齊被囚禁于仰光達三年之久,始終堅強不屈,后被日軍唆使叛徒殺害。

值得一提的是,孫、齊曾同在淞滬戰場指揮稅警總團抗擊日軍,因為稅警總團非正規部隊,從淞滬撤退后部隊被陳誠所部吞并,孫被明升暗降,齊被編為編外官佐。齊于是離開部隊,到浙江大學擔任教授職務。一年以后,才為孫立人將軍所召再次從軍。所以,浙江大學也認齊學啟將軍為校友。

第二,是法國。

在孫立人部下的軍官中,法國背景的有一個半人。

所謂孫立人部下一個半“法國人”,半個,指的是1936年畢業于法國圣西爾軍校的廖耀湘。

這是因為,廖其實不能算孫立人的部下。當遠征軍入緬作戰時,孫、廖各率領新38師和新22師,屬于平級。孫立人在仁安羌解救英第一軍和裝甲第七旅,廖耀湘在斯瓦依靠滾筒式撤退,各打出一次令盟軍刮目相看的漂亮仗。從緬甸向印度撤退時,兩個師互不統屬,在此后的反攻作戰中,兩個師分別擴編為新一軍和新六軍,是遠征軍的兩把利刃,孫立人升任新一軍軍長的時候,廖耀湘也升任新六軍軍長。兩個人的軍事生涯仿佛一對平行線。

然而,偏偏有一段時間,這兩條平行線相交了。中國駐印軍改編為新一軍的時候,下轄兩個師,正是孫、廖的新38師與新22師。而孫立人除了擔任新38師師長以外,還擔任新一軍副軍長,恰好比廖耀湘高了半級。

于是,廖耀湘見到孫立人也只好敬禮。這個上下級關系時間既短,也更多是形式上的,所以,廖耀湘只能算新一軍的“半個法國人”。

順便說一下,廖耀湘的“滾筒撤退法”很厲害,日軍看著這個大滾筒完全琢磨不出如何下口。打出了名氣以后,1948年廖又拿這個大滾筒對付林彪。林總的兵沒有鬼子那么愛琢磨,你滾我就跟著你滾,一下子把個滾筒滾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夾餡肉餅。一邊滾一邊打,廖總的兵比林總少,結果可想而知……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不幸的是,還有一個人對廖耀湘的打法佩服得不得了,就是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將軍,面對粟裕他也一樣擺出了一個滾筒陣。而更加不幸的是,粟裕的兵和林總的兵的腦袋竟然一樣,都是一根筋……

新一軍里一個半“法國人”減去半個,還有一個,指的是后來擔任新一軍政治部主任的葛南杉。

葛南杉,留法歸國的從戎書生。從留法時間算,是廖耀湘的后輩。在孫立人從淞滬戰場撤下來重新建軍時,擔任緝私總團第三團團長,后成為孫立人手下的得力將領。

有趣的是,新一軍中有這樣一段順口溜:“我軍要發揚,兩個‘大姑娘’,一個葛南杉,一個孫克剛(孫立人的侄子,后接替葛為新一軍政治部主任)。”

這是因為,孫立人“書生氣”選中的兩任政治部主任,都安靜文雅,與軍中剽悍粗獷之風很不一致,故此當兵的將這兩位嘲笑為“大姑娘”。其實,葛、孫外表文氣,打起仗來卻一點兒也不文氣,都是敢于頂到一線的猛將,倒是沒有辜負孫立人的信任。

葛南杉也因為孫立人的后來事情沒了前程,但他的兒子葛熙熊后來也在軍界發展,做到臺灣防空司令、中將,可能是新一軍后代中碩果僅存的一個了。

第三,是英國。

說完法國說英國,孫立人部下中英國背景的有點兒稀缺,只有一個給史迪威擔任聯絡參謀的王楚英能算。今天我們察看日軍投降儀式的細節,多半是王老的手筆,他當時就在南京大禮堂作為遠征軍代表現場觀禮啊!

王楚英出身第18軍,正兒八經的土木工程系,怎么成了英國背景呢?

因為遠征軍入緬作戰的時候,王楚英的地位十分獨特。他當時已經在緬甸負責組織“華僑抗日義勇隊”,是作為英軍總司令胡素將軍的聯絡官來迎接中國遠征軍的。孫立人因此戲稱英國人是王楚英的“老板”。

1944年遠征軍東征歸國之戰中,為了掩護英帕爾之戰戰軍的側翼,英軍溫蓋特旅團在溫藻(孫立人從緬甸撤退到印度時,這里是對日軍進行最后阻擊的陣地)空降,建立一個圓形陣地掐斷了日軍縱貫緬甸南北的鐵路線。日軍深知此舉的危險性,急調第53“安”師團和一個獨立混成旅團猛攻,試圖重新打通鐵路。英軍沒料到日軍反應如此之快之猛,招架不住,急忙通過史迪威與孫立人聯系求救。這個去找孫立人的聯絡官,就是王楚英。孫立人一面調兵遣將去救英國人,一面和王楚英調侃,說這可是你的英國老板第二次通過你來找我救人啦。上一次在仁安羌,救完了他們可是不辭而別,和英國人打交道,小兄弟你要留個心眼兒啊。

王楚英哭笑不得,無言以對。

說起來,英國人在緬甸,可說是中國人最混賬的盟友了。在緬甸的英軍斗志極差,一觸即潰。日軍司令官牟田口廉也稱,英軍根本無法和中國軍隊相比。那么換中國軍隊來打如何呢?

中國的將軍們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英國人這個盟友別扭得過分。

你說他是對中國軍隊的戰斗力沒信心吧,可是出了問題,比如英一師被包圍,他也知道找中國人求救幫忙。

你說他是當慣了帝國主義瞧不起中國人吧,也不大像,亞歷山大將軍對杜聿明,斯利姆將軍對孫立人,那佩服絕不像是裝的。

可是,要情報沒有,要物資沒有,明明有車皮,運到仰光的美國援華物資就是不給你送過來;明明日本人還沒來,先把中國即將駐守的地方燒砸一空,弄得沒水沒電沒糧食,活像對友軍搞“三光”。

所有中國人設計的會戰都因為英國人提前跑掉而無法打成,氣得中國兵罵:英國兵是人也大,馬也大,就是跑起來像兔子……

大家都有一個可怕的看法,這英國人遇上中國人和日本人打起來,怎么好像希望日本人贏呢?直到戰后才明白,中國人這個看法,竟然真的是英國統帥部,包括丘吉爾先生的想法!

英國人不但對中國人暗中下絆子,對史迪威也是一樣,害得這個“醋性子喬”一個個反攻緬甸的方案都無疾而終,連同情支持他的蒙巴頓勛爵也受到連累。

根據現在已經公開的歷史材料,英國人這種給自己人拆臺的做法,純粹是有意而為。

英國人既不希望美國人,也不希望中國人在緬甸打勝仗。這是因為,以日軍實力,打到緬甸已是極限,英國人并不擔心它能對印度構成什么威脅。如果日軍占領緬甸,戰后英國可以名正言順地將其收回(當然,戰敗了大家誰都不要想)。但緬甸一旦被中國或美國染指,再要想把他們趕出去可就麻煩了。而印度是大英帝國的根本,緬甸是印度的門戶,緬甸落入中美之手可能引起大英帝國崩潰的連鎖反應,這是不能允許的。蒙巴頓勛爵曾在他赴任中印緬戰區的日記中對此有詳細記錄。

這才是英國人在緬甸戰役中大幫倒忙的根本原因。

英國人錯了嗎?說到底,還是為了英國自己的利益。他們僅僅做得冷酷和直接一點罷了,而且漏算了印度人自己也會鬧獨立。

由此可以明白,盯著上家,看著下家,絕不點炮,我不和,也不能讓你和,這也是英國人的絕活兒,并不僅僅中國人會打麻將。

值得一提的是溫蓋特旅的指揮官溫蓋特少將,此人驍勇善戰,身先士卒,早在遠征軍反攻之前就多次率軍深入緬甸敵后發動游擊戰爭,是印緬戰場有名的傳奇人物。他的部隊在獲救后與遠征軍并肩血戰,頗有古風,倒是個值得交往的人物。兩國政府的矛盾,不影響前線兩軍建立友誼。可惜的是,不久這條好漢就因為飛機失事重傷不幸遇難了。在電影《戰爭風云》中,帕米拉的那個到緬甸作戰的貴族男朋友,原型就是溫蓋特少將。

第四,是意大利。

新一軍還有意大利人嗎?意大利人倒沒有,新38師師部卻有一個畢業于意大利加利波第騎兵學院的上校參謀譚展超。

看此照片會不會有點兒異樣的感覺?這些中國騎兵的姿態,怎么有點兒像意大利法西斯獨裁者墨索里尼的派頭?還真有點兒道理,因為新38師的騎兵教官,就是畢業于意大利諾維奇騎兵學院的譚展超上校。這支孫立人指揮的部隊里,喝過洋墨水的人很多,堪稱“八國聯軍”。

盡管因為是喝過洋墨水的升遷迅速,但大約因為意大利在二戰戰場上表現不佳,譚展超上校這樣的出身,并不很受孫立人重視。新一軍舊部回憶,這位上校大人在印度被委任的最重要職務,是訓導各部軍官的馬術和儀仗兵隊列。

別說,譚展超也真是個人才。1943年盟軍在孟買舉行閱兵,11個盟國的儀仗隊各顯其能,譚調教出來的中國遠征軍儀仗隊,硬是把第一名拿了回來。

譚展超的馬術訓練也不錯,緬北作戰經常需要乘馬,新一軍的軍官多得其惠。據說孫立人讓譚展超上校做這項工作,有一點兩人投契的地方,因為孫立人也喜歡馬,自己就飼養有三匹駿馬,而兩個人都喜歡武術。

孫立人有武術功底。他曾經回憶,當年留學美國之時,一日與齊學啟散步街頭,遇到一個美國水手喝醉了追逐女招待。兩人上前打抱不平。那美國水手身強力壯,遂揮起酒瓶打來。不料孫、齊二人都會中國武術,又在美國軍校受過搏擊訓練,一交手之下,那美國水手只有滿地找牙的份兒了。

饒有趣味的是,那水手被打得七葷八素之后,卻站起來對著兩人笑挑大指,滿面佩服,指指女招待轉身而去,意思是讓給你們了。孫將軍說,當時美國人的樸實,在這水手身上也可看到。所以,他和同樣有武術和馬術功底的譚展超還是投緣的。

后來譚展超終于如愿以償,被派去帶兵。讓他擔任新一軍搜索營的上校營長,還負責監督日軍戰俘修建新一軍烈士公墓。

遠征軍的戰士在叢林中摸索前進,搜索日軍狙擊兵。

只是,此時的搜索營已經不是潘德輝指揮的那個純粹的戰斗部隊了,它的編制搞得十分花哨,有儀仗隊,有噴火兵,還有軍犬隊,檢閱時大出風頭,實戰時卻因為構成復雜捏不成拳頭。

莫非軍長認為我只能玩花架子?……估計譚上校心里也很郁悶。

值得一提的是譚展超有一個漂亮的意大利太太,曾經是他很炫耀的一件事,卻不幸這位女子并沒有同時代蔣百里將軍夫人那樣堅定和令人景仰,為人放蕩而且后來淪落到勾結日本特工人員,為日軍充當間諜。雖然譚展超回國后念舊情為她開脫,但這大約是譚上校最為難過與難堪的事情。

意大利算軸心國,其實新一軍有軸心國背景的不止來自意大利。

那么,難道新一軍中還有德國人嗎?老實說,至今在新一軍的序列里我沒找到有留德背景的軍官,只有一個人沾一點點邊。

這個人就是孫立人自己,他是從青島德文高等小學畢業的,勉強算和德國沾點兒邊。不過這個與軍事無關,所以新一軍的“八國聯軍”里面,我并沒有記入德國。

那么,軸心國還有一國,就是日本了……

新一軍有留學日本背景的軍官嗎?

也是沒有的,不過,倒是有日軍第18師團出身的一個上尉。

這個從第18師團過來的“日本”軍官,名叫鐘正平,時任新一軍上尉翻譯官。新38師少校參謀殷叔明回憶,鐘是在新一軍反攻時渡南高江后,于一次設伏中被俘的日軍士官。因當時日軍經常派出小部隊發動夜襲,切割電話線和狙擊中國軍隊官兵,新一軍也針鋒相對派出兵力打日軍偵察兵的埋伏。鐘被俘時正執行竊聽電話任務,看到新一軍的官兵后全無反抗,神色坦然。經過鄧健中參謀審問才知道他是臺灣人,被日軍強征入伍訓練,日本名字叫作中村。由于第18師團損失慘重,他和部分日軍調來緬甸補充。知道當面是中國軍隊后,鐘一直尋找機會就俘投奔祖國。他并提供了大量日軍重要軍事情報,對遠征軍很有幫助,顯然是預先有所準備。

鐘正平此后一直協助審理日本俘虜。由于他精通日語又熟悉日軍情況,日軍在他面前都不敢講假話。為此孫立人提升他為上尉譯員,一直跟隨新一軍到廣東、東北,始終擔任日語翻譯,最后隨孫立人回了臺灣。

孫克剛回憶鐘正平還有一件趣事。遠征軍反攻時,日軍對孫立人恨之入骨,多次派出狙擊手試圖射殺他,卻很不成功,狙擊手反而被俘,也被鐘正平審訊。

要說狙擊,孫立人可算是一個好目標。孫身材高大,軍姿極為嚴整。老部下說,孫因為在弗吉尼亞軍校的嚴格訓練,站立的時候兩個肩胛骨總是幾乎靠攏,所以永遠看來威風凜凜。他也很重視著裝,衣領上的軍銜標志是一件藝術品,由兩塊純金箔片組成,上面打磨出兩顆突出的金星。因此他的形象在軍中十分醒目。

但是日本狙擊兵這次一直找不到他,很是困惑,于是被審問時問鐘正平:“你看見過孫立人將軍沒有?是不是高高的個子,白白的皮膚,白頭發(孫有少白頭),穿黃馬靴的?”

鐘馬上明白過來,回答說:“不錯,不過現在他的形象變化很大。”

孫立人的確變化很大,他當時發誓打不下孟關(就是戴安瀾師長殉國的茅邦)不剃須,所以此時他在軍中的形象是美髯公,拿著老照片的日軍當然找不到他。

日軍誤以為鐘也是日本人,于是問他為何不刺殺孫將軍,鐘反問:“人家待我好,我為什么要加害于他呢?”日軍俘虜無言以對。

第六,是韓國。

這回,可不是“假洋鬼子”了。新38師新兵營少校營長崔德新,是大韓民國政府著力培養的軍事人才,光復軍骨干。由于當時韓國反抗軍與國民黨政府關系密切,崔德新入中國陸軍軍官學校九期學習,畢業后曾擔任政大教官。1942年隨遠征軍入緬,后到新一軍參謀處工作。

雖然崔德新在新一軍表現平平,但他后來的生涯十分燦爛。板門店談判,南韓的談判代表,就是這個崔德新,當時已經是陸軍少將,在戰爭中擔任過兵團司令!

他還擔任過韓國第一任駐聯合國大使、駐德國大使,最后官至韓國外長。1986年,崔德新因思鄉移居朝鮮,轟動一時。此人是朝鮮半島幾十年有名的風云人物,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孫立人部下新一軍出身的。

第七,是緬甸。

在緬甸作戰,當地人的支持是遠征軍的重要力量。孫立人屬下有一支半緬甸人員組成的隊伍。一支,指的是緬甸北部少數民族“山頭人”組成的后勤運輸隊,新38師反攻新平洋的時候,這支主要由女性組成的運輸隊,頭頂食品、藥品、子彈,甚至炮彈,穿梭于前線后方之間,風景獨特。半支,指的是克欽突擊隊(Kachin Rangers),指揮官是美國人,新平洋之戰的英雄潘德輝兼任副總指揮,所以只能算半支。值得一提的是,潘本來是軍統派去監視孫立人的,卻成為孫最忠實的部下。

好了,“八國聯軍”的事情,到此基本講完……

慢,剛剛七國啊,還有一個是哪一國呢?那是不需要多講的,因為那就是中國。

在緬甸的歸國之戰中,新一軍共犧牲了18000多名官兵,這些普通的中國農家子弟和從戎書生,撐起了“天下第一軍”威震異域的榮光。

而重入漢家疆土的新一軍官兵們,此后也不乏對國家貢獻卓著者。他們是不需要專門來描述的,因為我們這部書,寫的就是這些普通中國人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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