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突破緬北的鷹:中日史料對照下的中國駐印軍歸國之路
- 薩蘇
- 11308字
- 2025-01-10 17:44:23
第一章
新平洋
整個山谷寂靜無聲。三名日軍像跳著小步舞一樣,警覺地弓著腰曲折前進,越走越近,帶頭的那名日軍軍官手持南部式手槍,肩上扛著一杠兩花,分明是個中尉。幾個中國士兵抬起頭來,看向新38師搜索連連長潘德輝,那種含義不言自明:要不要抓個活的?
潘德輝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靜地將手向下一按。沒有人知道,這個一度被孫立人將軍責備“濫殺”的青年情報軍官當時心中在想些什么。被稱作“芝加哥打字機”的湯姆式沖鋒槍打響了,一串火鏈之下,那名日軍中尉軍官一頭栽倒在地。
山谷,頓時被烈焰和彈雨所吞沒……
新平洋之戰的主力——中國遠征軍駐印軍新一軍新38師搜索連。不過,他們在投入新平洋之戰的時候,是下馬作戰的(參見此處)。
1943年10月30日,緬甸,茅邦,雨季正逐漸進入尾聲。

1943年10月,以中國駐印軍為主力的中、美、英盟軍開始反攻,由印度雷多進入印緬交界的野人山原始森林,辟路前進。
日本陸軍第18師團步兵第55聯隊擔任值日官的井上咸大尉,接到一條讓他大吃一驚的緊急命令,稱在胡康河谷西端新平洋一帶活動的第18師團混成搜索大隊,與從印度方向出擊的中國軍隊發生激戰,命令他所屬的第55聯隊立即做出發準備,向胡康河谷方向增援。
事實上,日軍將第55聯隊主力部署在茅邦,目的就是為了阻止中國遠征軍駐印部隊從印度經胡康河谷反攻緬北。
茅邦是個不大的緬北小鎮,但是地理位置頗為重要。在新平洋之戰的前一年,入緬作戰的中國遠征軍中,最英勇的將領戴安瀾師長就戰死在這里。茅邦地處緬北大動脈曼密鐵路中段,北上可通緬北的中心城市——日軍18師團司令部所在地密支那,南下可達緬甸古都曼德勒。從茅邦向西,則是胡康—加邁河谷的入口——孟拱。向西通過日軍修建的簡易公路穿過這條河谷,可以到達谷口西端的咽喉新平洋,從這里翻越因險峻而惡名昭彰的野人山,對面就是中國遠征軍在印度的基地——雷多。胡康河谷是中國遠征軍從印度反攻緬北的唯一通道,必經之路。

新平洋西側山地
不等井上做出反應,第二份電文又已經到達——混成搜索大隊遭到重創,搜索隊隊長荒木與一中尉(當日晉升大尉)戰死,命令第55聯隊主力立即出發增援。
井上咸的第一個反應是:中國人來得好快!
從各種情報分析,日軍早已預料到中國軍隊會對緬北發動進攻。然而,日軍一直認為中國人要到11月中旬雨季結束后才會開始行動,令他疑惑不解的是,情況怎么會變化這樣快,荒木怎么會說戰死就戰死呢?
幾個小時以后,新的消息傳來,新平洋已經失守,胡康河谷谷口的北入口臨濱同時遭到突襲,外圍據點沙勞被中國軍隊攻占,在當地駐防的守備隊全軍覆沒,指揮官原磯滿中尉戰死。
至此,一切已經沒有疑問,日軍一直擔心的中國遠征軍駐印軍團的大反攻,比預期更早地開始了。
此時,第55聯隊主力,除了部分傷病員和運輸兵以外,已經全部整裝上車,準備出發。聽到這個消息,井上心中忽然一寒:原和荒木并不屬于同一個部隊,在軍校和自己卻是同期同學,兩人在同一天戰死,這,算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呢?難道自己……
新平洋戰斗打響的時候,井上咸是55聯隊第三大隊的大隊副官。在隨后和中國遠征軍的戰斗中,這個大隊幾乎被全部打光。此時的井上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擔心倒是沒有必要的,此人和那兩位同窗的緣分不夠深,運氣好得很,將是此時這個大隊中唯一有幸活到戰爭結束的大尉級軍官,而且能夠在幾十年后寫下一本《死谷胡康的持久防御戰》。幸而有這本不厚的小書,才能夠讓我們知道,本篇開頭那一段中方記載的新平洋之戰相當寫實,那個被打死的日軍軍官,正是井上的好友荒木中尉。

井上咸,日軍第55聯隊大隊副官,1942。
正是井上和其他日軍第18師團、第2師團、第56師團、第49師團、第53師團、第24獨立混成旅團、第33軍總部殘存官兵的回憶,讓我們在60年后能夠從敵人的記錄中,觀察一支中國軍隊怎樣從印度穿過緬北人跡罕至的林莽打回自己的祖國。
井上與原、荒木都是日本陸軍設在中國奉天的甲種干部候補生第四期同學。荒木專攻偵察,井上和原專攻步兵戰術。三人一起被分配到第18師團,關系甚好。就在一個月前,井上剛剛與荒木在茅邦見過一面。茅邦的日軍兵營在一片芒果林中,兩人在那里曾一起舉杯,并談論起國內一個月前派來的慰問團。當時,荒木正率部增援新平洋方面的日軍。
新平洋,地處胡康河谷以西的新平洋盆地,再向西,則是被稱作野人山的喜馬拉雅山余脈。此時,在印緬邊界前線的日軍,是直屬于緬甸方面軍總部的那嘎特工隊,指揮官長橋中佐。這是一支日緬混合部隊,包括日軍一百余人,偽緬軍八百余人,目的是對印緬邊境的那嘎人進行“宣撫”,策動他們與日軍合作,為日軍進一步向印度滲透和防范中國駐印遠征軍的反攻創造條件。他們以新平洋為據點,頻頻翻越野人山開展活動,甚至派人深入到雷多的中國駐印軍營地展開諜報活動,一度十分猖獗。
曾在駐印軍總部擔任憲兵的周文星老人在60年后,還能回憶起當時和這支日軍的交手。1943年秋天,他在雷多中國駐印軍總指揮部放哨的時候,曾親手抓獲一名奉命潛入的緬籍日軍間諜。當時,連下了幾天大雨,周和成都籍士兵楊思聰以及兩名美軍憲兵一起沿江岸巡邏,正要在一棵大樹下避雨時,借著美軍憲兵的手電光一掃,周忽然發現附近一棵倒伏的大樹形狀有些可疑,似有人隱藏其下。周當即喝問,楊思聰開槍警告。
周文星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描述了此后雙方的角逐:“美國兵再次將光束交叉著射出去,那人裝作被射中的樣子,稍做停頓后,匍匐前進,向河奔去,企圖逃走。我又射出一槍,擊中其大腿和臀部之間。兩個美國憲兵已經走了下去,我緊跟在后面。相距其實不過50多米遠,但坡陡路滑耽誤時間,那人就死命地向著河邊翻滾,我趕緊又補了一槍,此時美國憲兵已追了上去,一把卡著那人的后脖子提了起來。用電筒一照,他咬緊牙一句話也不說,只在身上搜出緬刀一把、盧比若干等,看其穿著卻是印度的黃軍服。”此人被活捉送交總部,經查系緬籍,被日軍抓走了親人,經過間諜訓練后,要他潛入雷多盜取盟軍指揮中心的文件,立功受獎后方放其親人。
這支日軍部隊很快就陷入了困境。1943年8月開始,中國軍隊行動漸趨活躍,頻頻與緬北日軍前哨發生交火,漸漸開始出現翻越野人山出擊新平洋的跡象。坐鎮新平洋的長橋中佐招架不住,向第18師團請求增援。

中國工兵修筑野人山道路

雷多——中國駐印軍總部所在地

雷多提拉普江(Tirap River)江畔,活捉日緬間諜的地方。
日軍第18師團參謀長,綽號“雷神爺”的片崗衷少將對駐扎在印度的中國遠征軍一直十分重視,當即下令由荒木指揮的師團搜索隊與步兵第55聯隊11中隊、機槍中隊共同組成一個混成搜索大隊,前往增援長橋中佐的部隊,統一由長橋中佐指揮。
井上感到驚訝的是,當時他曾親眼看到增援新平洋的荒木一行足有數百名精兵,沙勞的守備隊也足有一個中隊,怎么會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被中國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呢?

反攻先鋒112團團長陳鳴人,因為善于打穿插,后來在緬北戰場得了個外號叫“攔路虎”。
他有這種驚訝絲毫也不奇怪。要知道就在一年以前,日軍攻占緬甸的時候,僅僅以一個大隊輕取沒有設防的密支那,切斷中國遠征軍的歸國之路,竟逼得國軍名將杜聿明坐擁全副機械化數萬精兵而不敢一攻,選擇了焚車上山的突圍方案,結果兵敗野人山,大量官兵在突圍途中因病餓而死。
以此前中日兩國的交戰經歷而言,日軍以數百兵力據守的據點,中國軍隊很難在幾日內能將其拿下來。這既是裝備差別的體現,也和訓練水平、戰術素質、精神風貌有關。
所以和中國軍隊多次交戰的井上要問,這次新平洋怎么會丟得這樣快呢?
其實日軍敗得一點兒也不冤枉,因為他們碰上的這支中國軍隊,和以往交手的中國兵完全不同。這一仗日軍出動的部隊,為荒木與一中尉指揮的日軍搜索隊和第11中隊主力,總兵力240人。以第11中隊來說,下轄三個小隊,每個小隊有三個擁有輕機槍火力的步兵班和一個擲彈筒班,共有兵力170人,一般士兵使用的是三八式步槍。他們碰上的中國軍隊,則是中國遠征軍駐印軍新38師搜索連,指揮官為潘德輝少校。這個連共有300名官兵,裝備迫擊炮12門,反坦克炮3門,輕重機槍25挺,一般士兵使用的是美制M4湯姆式沖鋒槍。單從裝備角度說,這個搜索連的火力當時美軍的一般部隊都比不上。
和大多數戰斗雙方有預謀地互相試探不同,這一次雙方純屬遭遇。

1942年,中國遠征軍從云南出師遠征援緬,戰敗后被迫翻越野人山撤退到了印度。圖為當年從緬甸撤退途中的史迪威。

中國遠征軍士兵使用美制M4湯姆式沖鋒槍。這種因為射速快,威力大而深受美國黑幫青睞的武器,被淳樸的中國士兵起了個綽號,叫做“短鼻子”。根據中國老兵的回憶,后來孟良崮戰役中張靈甫的部下,用的就是這種“短鼻子”。

遠征軍裝甲部隊用美國湯姆式沖鋒槍組織防空
10月,中、英、美三國共同批準了史迪威反攻緬北的“安特利姆”計劃,計劃調動駐印中國軍隊與云南的第二批遠征軍同時發動攻勢,兩面夾擊,打通從雷多到云南保山的中印公路。此時,在中美工兵的努力下,一條從雷多出發,橫貫野人山的公路已經修通,遠征軍駐印軍參謀長柏特諾準將急不可耐地調動陳鳴人的第112團主力從雷多出發,攻入胡康河谷。潘德輝的搜索連,奉命擔任陳鳴人所部第112團的前部,清掃道路,搜索攻擊。他們從野人山向東前進,到達了新平洋鎮西的一片高地。
日軍方面的行動有些詭異。當時長橋中佐帶那嘎特工隊的主力深入野人山活動,留守新平洋的是深瀉大尉指揮的第11中隊和深井的搜索隊,由深瀉指揮。估計是在新平洋的西邊發現了一些可疑的痕跡,荒木中尉率部向這個方向搜索前進,結果和潘德輝的部隊狹路相逢。
新平洋是胡康河谷和野人山之間難得的一片平地,幾個月后,這里已經變得車水馬龍,在美國起重機的幫助下中國工兵用雙手建起了機場、訓練中心、加油站、汽車修理廠、醫院,甚至俱樂部,就差弄幾個印度妓院來了,儼然一座新興的城市。但深井的部隊和中國新一軍所部交鋒的時候,它不過是坐落在一片林空(即原始森林中的斷續空地)中的小小集鎮,周圍完全被蒼茫的叢林所覆蓋。1942年中國遠征軍從緬甸向印度敗退,一度也曾經到過這里。
新平洋之戰——確切地說,是在新平洋以西無名高地的戰斗,雙方投入兵力都不過兩三百人,在中國遠征軍從印度發起的歸國之戰中,這只能算是一次路邊小戰。我們對這次戰斗進行特別詳細描述的原因,是因為盡管這之前中日兩軍在緬北已經有過多次零星交鋒,但新平洋之戰普遍被認為是中國遠征軍大反攻的序幕之戰。
應該說,中日兩軍的人員戰術素養都堪稱不錯。所以,他們幾乎是同時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
這時,雙方的指揮官,卻分別做了一個不相同的決策,對以后的戰斗產生了完全不同的影響。
新平洋之戰的兩名主角,一個是中國遠征軍新38師搜索連指揮官潘德輝,一個是日本緬甸方面軍第18師團偵察隊指揮官荒木與一。根據中方的記載,這兩個人,應該是在戰斗打響的一瞬間狹路相逢的。
當遠征軍的官兵在林中向新平洋搜索前進,即將和日軍相遇的時候,也許完全憑借直覺,潘德輝感覺到了前方叢林中隱藏的危險。在他的指揮下,新一軍搜索連按美國教官訓練的要點迅速散開,輕巧地散布成一條中間略微凹陷的蛇陣。炮兵停了下來,將偕行的迫擊炮底鈑裝好,步兵打開了沖鋒槍的保險,向對面叢林無聲地搜索過去。潘德輝的位置正在蛇形隊形凹陷的中央。

新平洋戰斗發生地
此時,經驗豐富的日軍指揮官荒木與一,也似乎預感到了中國軍隊的存在,只是他的反應完全不同。這位荒木中尉做了一個優秀偵察員應該做的事情。他讓全隊停步,自己帶了兩名士兵,警惕地向中國軍隊方向摸索過來。
或許,他認為在新平洋和中國軍隊的基地雷多之間橫亙著險惡的野人山,中方不可能有大部隊深入到這里,因此對方應該只是少數偵察人員。而根據日軍在中國戰場的經驗,三個日本兵足以抵擋十七八個訓練和裝備都很糟糕的中國兵。荒木中尉帶著兩名部下搜索前進,大概覺得是給夠了中國偵察兵的面子。
不幸的是,這個經驗,從這一天起在緬北戰場不再適用。更糟糕的是荒木摸索的方向,正是潘德輝所在的位置。由于植被和地形的原因,中國兵看得見他,他卻看不到中國兵。于是,本文開頭的一幕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荒木當時怎樣行動并非出自日方的記載。雖然有少數日軍從這次戰斗中脫身,但他們大多在此后的一連串惡戰中喪生,我們沒能在日本方面找到新平洋遭遇戰的詳細經過。荒木的行動,是根據中國方面的記錄推理出來的。
張映秀是此戰中最先開槍的中國士兵之一。這個1942年隨著新38師師長孫立人翻越阿拉干山到達印度的廣東老兵命硬得很,活過了戰爭也活過了“文革”,還能在20世紀80年代當地政協整理文史資料時口述當時的情景。人們驚奇地發現,并不大會寫字的張映秀卻認識不少英文單詞!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當時在印度的中國遠征軍新一軍中,很多老兵都有能跟美國兵聊大天的英語水平。英語這玩意兒又不是豺狼虎豹,學會它不算新鮮事兒。我曾經采訪過的一位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老兵,并沒有多高的文化,卻也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幾十年后一張口就是:“Give up your arms,you won't be killed…”(繳槍不殺)
湯姆式沖鋒槍的掃射曾在德國打得精銳的黨衛軍落花流水,這種優秀的武器在緬甸的叢林中同樣威風八面。張映秀回憶,戰斗一開始,中國兵密集的子彈當場擊斃了一個突出陣前的日本中尉。荒木與一是這次戰斗中被打死的唯一日軍中尉級軍官,所以我們大致可以認定,這個被擊斃的“一杠兩花”的日本軍官就是他。幾十年后,中國遠征軍新一軍的老兵回憶,在擊斃的敵軍中,曾尋獲“荒木中尉”和“山下大尉”的證件。
這個記載與日軍自己的記錄有點兒不同,日軍記載此戰中被擊斃的最高指揮官是荒木,所謂“山下大尉”,應該指的是日軍那嘎特工隊的山下弘大尉。此人在當晚對中國遠征軍的夜襲中被擊斃,估計是中國兵把兩次戰斗的戰果混為一談了。

新平洋之戰中陣亡的日軍
看來,荒木是一個身先士卒的偵察員,卻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他被擊斃的直接后果是,一開戰日軍第18師團搜索隊就失去了統一的指揮,面對中國軍隊出乎意料的兇猛火力只能各自為戰,無法作出統一的應變。中國軍隊的蛇形陣從三面包圍了還沒有展開戰斗隊形的日本兵。
猝不及防的日軍傷亡慘重,他們的反擊卻顯得軟弱無力——日本兵的三八式步槍打出一發子彈的時間,中國兵的湯姆式沖鋒槍足夠打出十發。
讓日本兵驚訝的是,面對軟弱無力的反擊,中國兵的勇氣卻好像差一點,他們并沒有乘勝猛沖上來,而是一遭到反擊立即后退。
不等日本兵慶幸,中國軍隊密集的迫擊炮彈就落在了他們的頭上。面對這些頭戴英國鋼盔,手持美國沖鋒槍,卻打著中國綁腿的對手,日本兵顯然感覺會有些怪。然而他們很快發現,在如此近距離又沒有工事掩護的情況下,中國人的迫擊炮彈幾乎彈彈咬肉,而中國兵的炮彈似乎是無限的,一打起來就是一個鐘頭。
等炮擊結束,趴在地上的日本兵,已經沒有幾個能站起來了。此時,新38師112團的一個連也前來參戰,200名日本兵的最后命運就此決定。
這實在是一個不平等的較量。這次戰斗的后果是中國兵順勢沖向山下的新平洋鎮,鎮子里少數日軍猝不及防,在深瀉大尉帶領下放棄兵營,匆忙向山林中逃避。
新平洋這個地方實際上頗有些特別,它又名欣貝延,位于緬甸實皆省(Sagaing)和克欽邦(Kachin)交界之處,居民主要是被稱作“山頭人”的緬甸少數民族克欽人。在此地駐扎的日軍曾經挖出一塊刻有中英兩國文字的石碑,這塊碑在中國遠征軍打到這里時還在,有老兵回憶碑文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出立碑的中方代表是一名姓劉的御史。所謂新平洋之名,據說也是云南馬幫所起,含義是“新發現的平原”。這一切都形象地說明了,此地在歷史上身處中印緬三國交界之處的特色。1942年中國遠征軍從緬甸向印度敗退,一度也曾經到過這里。如果把胡康河谷南北兩條谷地加上其間錯綜復雜的小道,形容為一把扇子的扇面,新平洋則正是這柄扇子的扇柄。
新平洋易手,為中國遠征軍在歸國之戰的路上,打下了第一根釘。井上咸在隨第55聯隊第三大隊趕到前線的時候,曾和幸存下來的日軍談起過這次戰斗,把戰斗的失利歸結于武器——“盡管雙方的兵力和裝備并不能說有著絕對的優劣之分,但在茂密的叢林里,中國兵使用可以連續射擊的自動步槍和迫擊炮,顯然比擲彈筒加上又笨又長的三八槍威力更大。”
這句話有些道理。由于日軍強調肉搏戰,因而三八式步槍設計得異常修長,加上刺刀后在茂密的叢林中確實有些回旋不開。而各國老兵在二戰后總結的經驗叫做:“沖鋒槍加手榴彈,打近戰金不換”。不過把戰敗的原因僅僅歸結于武器,顯然還不太充分。
還有一個原因,這支日軍碰上的,是一支歸心似箭的復仇之旅。
新38師搜索連從官到兵,都是1942年初從云南入緬的老遠征軍,他們奉命從云南出師遠征援緬,卻在戰敗后被迫翻越野人山撤退到了印度。離開故鄉,已經將近兩年了。他們的家,就在山的那一邊。
很少有外國人能夠理解中國人對故鄉的那種深切情懷。一聲“打回老家去”,讓無數關東男兒熱血沸騰。東北軍,就是因為這種深切的情懷,不惜一切地造成了“西安事變”。對于這些老兵而言,為了準備這次反攻,他們已經在蘭姆伽訓練營進行了整整一年的嚴格訓練。
更讓這些老兵分外眼紅的是,1942年他們敗退入印的時候,在身后緊緊追趕的,正是眼前這個第18師團。
根據老遠征軍們的回憶,那一次,弟兄們的仗打得并不差。
這一點,在日軍的文獻中也有清晰的記載。井上咸就曾經在他的著作中描述了1942年4月與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戰斗。他當時是隨同日軍步兵第55聯隊于4月9日開抵緬甸戰場的。按照井上所說,當時“代號‘森’的第15軍在1月突破了泰緬邊境攻入緬甸。第15軍所屬代號‘盾’的第55師團,代號‘弓’的第33師團強渡西棠河,在3月8日攻占仰光。但隨即在同古附近遭到來自重慶的中國遠征軍的頑強抵抗。他們是匆匆自云南南下而來的。中日兩軍打成膠著,勝負難分。”(《死谷胡康的持久防御戰》,第205頁。)

第18師團從新加坡開赴緬甸時上層指揮官的合影,第一排從左到右為第56步兵聯隊聯隊長藤村大佐,第55步兵聯隊聯隊長木庭大佐,第23旅團旅團長垞美少將,第18師團師團長牟田口廉也中將,第18師團參謀長武田大佐,第18炮兵聯隊聯隊長高須大佐,后排為工兵、騎兵、輜重各聯隊指揮官。
根據中方戰史記錄,由于遠征軍匆匆入緬,兵力未及集中,在同古與日軍激戰的,實際只有戴安瀾部一師孤軍。但戴安瀾的第200師,是國民黨軍中后來號稱“五大主力”的第5軍最精銳的部隊,所以,雖然面對日軍兩個師團,仍然打得毫無懼色。
在這種情況下,日軍大本營緊急調遣代號“菊”的第18師團和代號“龍”的第56師團,從新加坡趕往緬甸增援。
井上咸在他的著作中這樣回憶當時的戰斗:
聯隊最初的戰斗發生在葉達西(靠近緬甸斯瓦的小鎮,也翻譯作耶達謝——筆者注),當發現對手是中國軍隊時,官兵們紛紛叫了起來,‘中國兵?不,不要啊。’他們這樣叫,是因為第55聯隊此前幾個月一直在和英軍、美軍、澳軍作戰,雙方的膚色、毛發相差很大,容易分辨。現在和中國軍隊交戰,由于彼此形象過于相似,很多人擔心在近距離的叢林戰中,將因為無法分清敵我而造成誤擊。當時,對于中國兵的戰斗力倒是不擔心的,第18師團從杭州灣登陸以來,在大亞灣和華南等地多次和中國軍隊交過手,對手大多不堪一擊。
但是這一次有些不同。我們大隊在進攻葉達西以北中國軍據守的白塔高地時,遭到敵軍出乎意料的猛烈的集中迫擊炮射擊,炮戰中一發炮彈正中行進中的大隊部,擊傷大隊長津川少佐。整個大隊陷入一片混亂。此后的戰斗雙方都陷入苦戰,時值旱季盛暑,酷日如焚。我們見到中國兵攜帶著大量水壺從山頂沖向水源,雙方為了爭奪山麓的水源隨即展開苦斗。戰斗中很多人中暑倒下,我的同鄉、會計長中山說,他當時不得不靠喝自己的尿支撐過來。
黃昏,中國兵撤退了。松了一口氣的我站立起來,卻忽然發現自己身邊的芒果樹上,掛著一條青黑色的大蜥蜴,近在咫尺。我的驚呼讓很多人以為中國兵又打回來了。
在繼續向曼德勒方向攻擊前進的路上,井上發現道路兩側不時可見日軍官兵的尸體,他推測是前一天晚上突進的第55師團遭到了中國軍隊的伏擊。而他所在的第三大隊在攻占一座鐵路橋的時候,也受到一記拖刀計式的反擊,井上的通信員上等兵前田在這次戰斗中戰死。
根據戰史資料,中國軍隊在這一帶的部隊,屬于新編第22師廖耀湘所部配有部分戰車的三個團。在同古失守后,他們奉命遲滯日軍攻擊,掩護遠征軍主力集中。這位留學法國圣西爾軍校的湖南籍將軍因此戰一舉成名,他指揮所部利用隘路預設縱深陣地,虛虛實實,逐次抵抗優勢敵人的攻擊,打出了一場教科書式的“滾筒式后撤”。此戰,新22師第66團從3月27日起曾與日軍反復爭奪葉達西,最終在4月8日凌晨向北撤向斯瓦。從井上描述的內容看,白塔陣地應該在葉達西與斯瓦之間。在那里據守并擊傷了津川少佐的中國軍隊,應該是新22師第65團,團長熊笑三。
說起來這個熊笑三堪稱名人,他是黃埔軍校六期生,和國民黨特工天才戴笠同屆。此人半生戎馬,始終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官至中將軍長。在淮海戰役中,他曾與陳毅、粟裕掰過手腕;他也是此戰戰敗后,少數逃出重圍的國民黨軍將領,后去了臺灣。電視劇《亮劍》播出后,網上曾有人推測,熊笑三可能是劇中國民黨將領楚云飛后半段生涯的原型。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熊笑三的父親卻是共產黨人,而且,還是個大共產黨。這位國民黨中將軍長的父親,名叫熊瑾玎,是中共中央在上海時期的財務負責人,人稱“紅色大管家”,抗戰期間擔任《新華日報》總經理,在黨內長期被稱為“熊老板”。“文革”時有人要打倒熊瑾玎,周恩來卻抽空跑到他家喝酒,并為他寫證明材料曰:“出生入死,貢獻甚大,最可信賴”。

1937年在徐州會戰中被日軍擊毀的一輛中國軍隊意制CV-33菲亞特戰車
親生父子,兩個陣營,涇渭分明,這大概就是當時中國令人不可思議的現實。唯有抗戰中,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營的——父親在重慶用筆和算盤,兒子在緬甸用子彈和鮮血,為了同一個民族的生存而戰斗。
這次戰斗在中國方面的資料中也可以找到描述。原遠征軍第65團第2營營長鄧軍林回憶:“4月9日上午,敵集中炮兵火力向第65團第2營第6連陣地連續發射數百發炮彈后,步兵繼向第6連陣地攻擊,被擊退后,立刻又第二次沖到我陣地前,第6連發起出擊反攻,打退了敵人,當場俘虜敵士兵三人。”
因為當時沒有翻譯,鄧軍林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曾與其中一名俘虜用筆進行交談以了解情況,這個大個子俘虜說,他是大學畢業后被迫征到部隊當了上等兵,不愿意打仗,并表示抗議,說他是投降,不是被俘。
這樣的日本兵,也算罕見吧。值得一提的是,在葉達西周圍的戰斗中,中國戰車部隊曾英勇參戰,在戰斗中有四輛戰車中彈損毀。根據記錄,這幾輛戰車曾配合新22師步兵與日軍爭奪葉達西南陽車站。
根據原64團參謀長施林先回憶,在葉達西戰斗中配屬新22師的戰車曾突破日軍左翼,起到重要作用。第二天,在推進了兩個林空之后,遭到日軍戰車防御炮的伏擊而損失數輛。
這四輛戰車屬于什么型號呢?據查,葉達西戰斗中,第5軍戰車1團第6連連長魏成祿戰死,損失的戰車應該屬于該連。戰車第6連同時裝備蘇制T-26/B坦克和意制菲亞特CV-33戰車。由于根據記載蘇制T-26/B坦克沒有在前線參戰,故此,在葉達西損失的中國戰車,似為意制菲亞特戰車。

國外畫家描繪的中國軍隊CV-33戰車
這種意大利制CV-33菲亞特戰車是一種小型戰車,乘員兩人,重不過3噸,僅裝備9毫米或者7.62毫米機槍。這種戰車和日軍稱為“豆戰車”的九四式輕型坦克屬于一個級別,火力和裝甲方面還要弱一點,面對日軍的戰車防御炮難以抗衡。CV-33戰車在歐洲戰場毫無建樹,但在當時裝備簡陋的中國軍隊中,堪稱一種新式武器。
仗打得不錯,讓下層官兵不理解的是,忽然一下就撤了。
怎么就撤了呢?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失利的原因,至今依然是一個羅生門。大體上,是中英美三國各懷心腹事,勾心斗角,“不遺余力”地互相拆臺,最終釀成了一場災難。
4月29日,日軍攻占遠征軍與國內聯系的后方基地——臘戍。
杜聿明不再服從名義上的上司史迪威,決心率軍撤退,返回國內。但撤退途中,得到消息,日軍已經攻占了回國的要隘——緬北中心密支那。
混亂中有人報告史迪威已經逃跑,杜聿明一面憤怒地派人去捉史迪威,一面下令孫立人的新38師斷后掩護,除了日軍攻占臘戍時向國內潰逃的部隊外,全軍向野人山撤退。
野人山,是遠征軍老兵的噩夢,是每個老遠征軍難以面對的傷心之地。
在新平洋全殲日軍搜索隊的這些老兵,都曾經眼睜睜地看著戰友一個個在野人山中因為饑餓或惡性瘧疾倒下。
未來的詩人穆旦當時在遠征軍中擔任翻譯。翻越野人山的過程,使他幾乎精神崩潰,自此性格大變。在遠征軍中任團長的楊勵初寫過這樣一段記述:
“一營第3連連長蔣志誠,四川永川縣人,中央軍校15期畢業生,我的外甥,是一個23歲的好青年。他吃了牛皮引起腸結,腹部絞痛得在地上翻滾掙扎,無醫無藥,一籌莫展……他慘痛的呻吟聲逐漸微弱,最后面色慘白,淚水直流地向我說道:‘舅舅!我不行了,我不能照看你了,為什么你不令我死在沙場,而讓我這樣慘死在野人山上……’”
楊團長只能抱著外甥的頭,眼看著他含恨死去,終于無法回答他臨終的質詢。
由于日軍搶占密支那,第一次入緬的十萬遠征軍,除了戰場上損失的人員,大多被迫進入人跡罕至的野人山,試圖覓路回國。有五萬名中國官兵在這條路上病餓而死,大量隨同中國軍隊撤退的華僑幾乎無人生還。我想,他們中間很多人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心中都和蔣志誠連長有著同樣的問話。
其實攻占密支那的日軍,只有一個大隊,滿打滿算1045個日本兵,其中一部分還在向密支那前進的路上。
從野人山走出的遠征軍副總司令、第5軍軍長杜聿明,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他第一后悔的,大概是把弟兄們帶進了死路;第二后悔的,大概是最終也沒能把大家帶回國去,而不得不去了印度。假如再讓杜聿明選擇一次,我想他一定會帶著那些化作白骨的袍澤們,向密支那殺出一條血路,和那1045名日軍拼他個魚死網破。
十個換一個,也值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20世紀80年代,杜聿明將軍曾說:“英軍在仁安羌的一師及裝甲旅約七千余人就被敵人一個大隊包圍,實為戰史中的最大笑話。”
那么,僅僅因為一個大隊日軍攔路,使五萬名遠征軍官兵葬身野人山,這又該算是怎樣的笑話呢?
“為什么你不令我死在沙場,而讓我這樣慘死在野人山上?……”
在探索遠征軍歸國之戰的歷程中,我有了一個看法。當時的中國人,非常不愿意打仗,我們老家冀中的農人是這樣,入緬作戰的四川兵、廣東兵也是如此。在國民黨軍中,當逃兵、開小差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象。
可是,冀中農家子弟到戰爭后期,可以驕橫到沖著日軍炮樓做操,而從印度發起歸國之戰的遠征軍,則是國民黨軍中唯一沒有逃兵的部隊。
我的看法,是大掃蕩的苦難,把冀中的子弟逼成了兇悍的豹子,而野人山的慘痛磨難,則把遠征軍的老兵變成了惡狼。
是不是也可以說,越是老實人被欺負狠了,他迸發出的反抗會越發強烈?!
300名手持美制沖鋒槍的中國惡狼和240名使用三八式步槍的日軍交手,結果可想而知。
新平洋戰斗的結果,日軍第18師團搜索隊和第55聯隊第11中隊幾乎全軍覆沒。
這次戰斗產生的直接影響是日軍匆忙調動步兵第55聯隊、步兵第56聯隊、炮兵第18聯隊的一個大隊,以最快的速度進入胡康河谷設防。
事實上日軍早已料到中國軍隊即將反攻,做好了預案。由于雨季無法保障大部隊在胡康河谷的補給,日軍并未在那里部署大量兵力。但是,只要中國軍隊的進攻開始,第18師團主力將以最快的速度,沿著上一個旱季修建的簡易公路迅速進入胡康河谷既設陣地,全力阻擊中國軍隊的進攻,并尋機殲滅中國軍隊的反攻主力。
這次戰斗產生的另一個直接影響,是聽說新平洋失守,日軍那嘎特遣隊指揮官長橋中佐狼狽地結束了在野人山麓的滲透作戰,匆匆率部后撤集結,試圖奪回新平洋。
第18師團搜索隊被殲滅當天,長橋和從新平洋逃出的深瀉中尉在新平洋以西相遇。他們驚訝地發現,取勝以后的中國軍隊擺了個奇怪的隊形——胡康河谷的西口處,屹立著險峻的萬塔格山,把谷口切成南北兩路,現在中國軍隊的左翼已經深入到北路深處,沿著大龍河幾十華里的范圍內都在與擔任防衛的日軍發生戰斗;它的右翼,則伸展到谷口南路的入口處,正占據了拉加蘇高地在大修工事。左翼右翼張開,足有60華里。這樣一個相互通信都困難的陣型,怎樣能做到分進合擊,起承轉合呢?
盡管想不明白中國軍隊的用意,長橋依然決定對拉加蘇的中國軍隊進行夜襲。這一仗,日軍再次敗退下來。但是長橋等人發現了一個意料不到的現象——對付這支中國兵,好像威脅最大的倒不是日本兵。
在長橋手下,還有一支古怪的隊伍,就是他們,給拉加蘇的中國部隊造成了相當大的殺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