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朱棣發(fā)問，原本已經(jīng)昏昏欲睡的徐良陡然精神一振，心中暗自欣慰。

總算把這家伙給掰正了！

徐良抬起左手，輕拍朱棣肩膀，微笑道：“若要投靠燕王，不妨去找北平都指揮僉事張信，他自有門路將你引薦給燕王。”

朱棣神情微頓，不明白徐良此刻提起張信是何用意。

在他的印象中，對張信并不熟悉。

朱棣只知道張信一直活躍在南方各地，先是征貴州之蠻有功，后移守普定、平越兩地，最后于建文朝累升北平都指揮僉事。

至于其他信息，朱棣一概不知。

不過，朱棣還是暗暗記住了這個名字，心想回頭便讓朱能等人去打探，為何值得徐良在自己生死存亡之際提起。

“好。”朱棣點點頭，緊接著又問起先前的問題，“那燕王該如何才能破解建文所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

徐良本想繼續(xù)喝酒，卻被朱棣強行攔下。

他掙了幾下，終是沒有搶過，只好罷了。

他雙臂交疊在胸前，帶著幾分賭氣說道：“還能怎么破？當(dāng)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擒賊先擒王。”

朱棣追問：“擒誰？”

“北平左布政使張昺，北平都指揮使謝貴。”

朱棣聞言，不由得沉默下來。

如果真能將張昺、謝貴兩人控制住，拿下北平自然不在話下。

可據(jù)朱棣所知，他們身邊的守衛(wèi)極其嚴(yán)密，想要輕取兩人，并沒有徐良說的那么輕松。

朱棣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沉聲道：“建文在北平城內(nèi)布置了七個衛(wèi)，加上屯田軍，謝貴等人手里少說也有四萬人。”

“你也說了，如今燕王身邊區(qū)區(qū)八百人，就算人人皆是以一擋百的猛將，面對如此懸殊的兵力差距，又如何能在萬軍叢中輕取敵將首級？”

他語聲頓了片刻，顯露出躊躇與思量，隨后一字一頓地開口：“依我看，不如集中力量辦大事——放棄北平，一路北上，與寧、遼二王合流，再回望中原！”

徐良聽到這里，眼中神色變得銳利，仿佛要將朱棣心底看穿。

朱棣從未被人如此打量，心里微覺不自在，也不由自主挪了挪身子，與徐良對視。

對徐良而言，他對靖難之役的認(rèn)知更多來自史書。

然而，數(shù)百年后的史官筆墨，或多或少都會因為無意識的傾向，對某些內(nèi)容進行刪減或美化。很多影響大局的關(guān)鍵信息，往往就這樣在記錄中被忽略，造成了后世對這場戰(zhàn)事的諸多曲解。

如今突然聽朱棣提出“放棄北平，一路向北”這種在史書中從未出現(xiàn)的策略，徐良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書是書，人是人。

現(xiàn)實的選擇與后世記載之間，并非完全一致。

沉吟良久，徐良才慢慢收回目光，語出驚人：“燕王若真放棄北平，改而聯(lián)合寧、遼二王北上，那就等同于自殺！”

朱棣沒由頭的突然感覺心里一悸：“自殺？”

在他看來，北平城并非良好的戰(zhàn)略發(fā)起點。

西有山西行省居高臨下，隨時能俯視北平府。

北方和東北若失居庸關(guān)與山海關(guān)，便難以抵御漠北和遼東的威脅。

南邊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可謂四面漏風(fēng)。

要憑區(qū)區(qū)八百人奪下并守衛(wèi)北平城，委實如癡人說夢。

朱棣與道衍仔細(xì)籌劃過，認(rèn)為唯有放棄北平，直接北上遼東，聯(lián)合寧、遼二王進可攻退可守，才有一線生機。

可徐良竟說這條路是死路一條？

朱棣皺眉看向徐良，試圖從他臉上讀出更多信息：“這又是為何？”

“樹無根則枯，水無源必竭。”

徐良望向洞開的大門，目光落在外面清透的藍天上，幽幽開口：

“若燕王失了燕地，他還是燕王么？”

朱棣略微思量，似有所悟：“你是擔(dān)心，寧王和遼王會趁機蠶食燕王？”

“沒有北平這塊根基，燕王既沒兵權(quán)也無地盤，糧餉更無處籌措。”徐良絲毫不在意朱棣臉上已有些怒意的神色，接著說道，“到那時候，他拿什么資格去和寧王、遼王談聯(lián)合？”

朱棣聽罷，怒火陡升，瞪著徐良：“他們同樣是被建文盯著要削藩的對象，遲早會遭兔死狗烹，難道這樣的局勢還不足以讓他們攜手抗衡朝廷？”

“遠(yuǎn)遠(yuǎn)不夠。”徐良輕輕搖頭，“寧王、遼王完全可以繞過燕王，自行結(jié)盟。無論他們是想對抗朝廷，還是準(zhǔn)備投效朝廷，都和一個早已丟了根基的‘燕王’無關(guān)吧。”

“本……”朱棣再也難以保持冷靜。

他與道衍窮盡心力推算了無數(shù)種方案，卻一直找不到絕佳出路。

除了北上聯(lián)合寧、遼二王，只剩更荒誕的漠北——那是先帝朱元璋誓要踏平之地，他朱棣怎么能做出背叛？

如今眼看建文的殺招步步緊逼，放棄北平固可保命，但也會失去翻盤的可能。

若硬留城中，則可能全家盡滅。

朱棣心中焦躁萬分，腦中一片混亂。

拍案一聲巨響，他猛然站起，大聲質(zhì)問：“若不放棄北平，你倒說說還有什么法子？！”

這一喝，驚得徐良酒意頓消。

他抬頭望著怒火中燒的朱棣，訥訥道：“方才我就說了，擒賊先擒王——”

“荒謬！”

朱棣猛地?fù)]袖背對徐良，聲音里滿是焦灼：“以區(qū)區(qū)八百對四萬兵馬，你這是讓人去送死！”

徐良微微撇嘴，重新拿起那壺酒，偷偷斟了杯。

他一邊喝一邊道：“你就別發(fā)愁啦，大膽投奔燕王就成。燕王可不似你所想，他們可能早已擬好了解決之策。”

朱棣霍地回身，見徐良又在“自斟自飲”，瞬間氣得火冒三丈，心中大罵：“俺哪想出個屁辦法！”

若不是知道他徐良不怕死，朱棣真恨不得提刀一劈了事。

他強忍怒氣，咬牙擠出話來：“那你倒是說說——他們究竟有什么破局之策？”

徐良放下酒杯，懶洋洋地笑道：“燕王不是對外宣稱染病在床嗎？他大可以對外謊稱已經(jīng)痊愈，然后把張昺、謝貴這些人以‘慶賀’之名騙到王府里，趁其不備，甕中捉鱉。”

他頓了頓，補充道：“到那時，只需拿到謝貴的帥印，再把那八百將士分散到七個衛(wèi)所，就能順利接管朝廷留駐北平的四萬軍馬……北平也就到手了。”

朱棣聽到這里，禁不住在心里飛快推演。

如果當(dāng)真能借此順勢接管朝廷大軍，北平自然守得住。

倘能掌握這股力量，更可趁勢將寧王、遼王一并收攏，令其斷了觀望之心。

他想著想著，只覺腦中那把火越燒越旺，雙眼都逐漸放出光芒。

然而，如何才能騙得張昺、謝貴自投羅網(wǎng)，這可并非易事。

他收斂神色，重新坐下，看向徐良：“張昺、謝貴豈能那么容易上當(dāng)？”

“當(dāng)然不易。”徐良似有幾分倦意，微微瞇眼，“不過我先前不是說過么，若你真想投奔燕王，不妨去找張信。此人自有法子讓那二人落入燕王掌中。”

話畢，酒精的后勁讓徐良頭腦發(fā)暈，倚在椅上眼皮直打架，眼看他隨時要睡死過去，好在最后一刻還是將話說明白。

“張信？”

這是朱棣第二回聽到這個名字，心下已將此人列為重中之重，打算馬上著手查探。

他暗想：“看來此人的動向，或許正是破解建文天羅地網(wǎng)的關(guān)鍵所在。”

見徐良已昏昏睡去，朱棣只好將他抱到床上，替他蓋好被子，然后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