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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聲音之繭
  • 蘇滄桑
  • 3599字
  • 2025-04-15 17:24:21

雨水·鳥人

旭日為玉環島披上了一層金色晨光,位于東亞至澳大利亞候鳥遷徙帶上的漩門灣濕地里,每一只披著金色晨光的飛鳥,振翅飛翔時看上去會像金子般叮當作響,無數飛鳥落在無數棵樹上,像開滿金色的花朵。

一只孤獨的飛鳥落在一片灘涂上。它來自西伯利亞,在更南的南方越冬后往北回遷,卻落到了東海之濱的玉環島,落在了一個叫陳嚴雪的觀鳥人眼里,金色晨光般叮當作響。

于是,這個漩門灣濕地專職觀鳥人的眼里透出了比金色晨光更明亮的一抹驚喜。這是四月的第五天,正是春暖花開大批候鳥北徙的時節,他一如往常頭戴窄檐帽,身穿迷彩服,蹲守在濕地深處,一手望遠鏡一手專門“打鳥”的長焦相機。突然,他發現在一群紅腹濱鷸中混進了一只另類——麻雀般大小,頭圓腿短,萌態可掬,背部羽毛呈灰褐色,下體白色,胸側有黃褐色縱紋,一把小鏟子般奇特的勺形喙暴露了它世界極度瀕危鳥類的身份——勺嘴鷸,第一次在漩門灣濕地出現!

陳嚴雪的心怦怦狂跳。全球目前可繁殖的勺嘴鷸大概只有210—228對,總數不到500只,遠少于大熊貓。它們在俄羅斯東北部凍土層地帶上繁殖,在東亞及東南亞濕地越冬,此刻,眼前這只勺嘴鷸就是其中的一只,它為何落單?為何選擇在此停留?

怕嚇到它,他不動聲色地端著相機靜靜記錄:這只孤獨的勺嘴鷸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孤獨,睜著兩只烏溜溜的眼睛,搖晃著腦袋,腳步輕巧,姿態歡快,顧自在灘涂上像個“低頭族”和“吃貨”一樣,不停地將喙插入泥水中,用寬扁的喙過濾出小魚小蝦和沙蠶,大快朵頤。

如他所料,他看到了勺嘴鷸腳上的環志,編碼為淺綠34,是2016年俄羅斯楚科奇繁殖地環志的野生雌鳥。他的心涌起隱隱的擔憂。記載中,這只勺嘴鷸有一位雄性伴侶,環志編碼為淺綠29,它去哪兒了?它們為何失散?看著它沒心沒肺的憨樣,他想,但愿它只是被這片濕地誘惑而來,等它在此加好“油”,會穿越春天,在俄羅斯與它的另一半重逢。

曾經是“鳥盲”的陳嚴雪,如今即使對第一次見到的勺嘴鷸,也早已了如指掌,他還知道,它們對棲息地環境要求非常高,它選中其遷徙路線上的漩門灣濕地歇腳,和這片海域和灘涂的廣袤有關,也和近年來濕地在核心保護區內啟動的水鳥棲息地改造工程有關,無數和他一樣的濕地人,正用力用勁用情守護著這片海洋濕地的生物多樣性。

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趕快為勺嘴鷸營造一個安全的遷飛停歇覓食補充地,并與相關的勺嘴鷸遷徙研究機構聯系,報告勺嘴鷸遷徙停歇地,便于勺嘴鷸遷徙線路的統計監測和研究。

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落地追著鳥兒蹤跡的“鳥人”,是玉環市漩門灣國家濕地公園濕地科普宣教人員,從事濕地鳥類監測和鳥類棲息地監測修復工作。其實他在七八年前剛入職時,雖是本地蘆浦人,對鳥知識卻一竅不通。本著對職業的尊重,而立之年的他像個小學生,買來大量鳥類圖譜,對比觀鳥時拍到的照片和視頻,白天看夜里看,實在看不懂,便向省里的專家們請教。從開始的門外漢,到慢慢喜歡,到深深癡迷,濕地深處的每一個灘涂、每一片蘆葦蕩,以及陳嚴雪拍攝記錄的19目57科230種鳥類、上萬張鳥類照片,見證了這個“85后”從“菜鳥”變成同事們嘴里的“鳥人”。

“鳥人”常常搭著帳篷,整天守在蘆葦蕩里,用望遠鏡和相機一只一只“盯”著鳥,非要拍出高清“數毛版”照片才肯罷休。每天清晨,他駕車從家里出發,從分水山經過漩門二期塘壩到小青島,大約六七公里的路,他走走停停拍拍看看,再從濕地內部道路繞回濕地科普館,上碼頭開船在玉環湖上巡查一番,下午三四點鐘時,又出去轉一圈——這是他自己精心設計的鳥類監測線路。塘壩外側的灘涂適合觀測水鳥、鸻鷸類,塘壩內側湖上適合觀測猛禽、白鷺、琵鷺、雁鴨類,濕地內部道路適合觀測常駐和遷徙過境的林鳥,這些線路既能和鳥兒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又不會驚擾到它們。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從不請假,哪怕身體不舒服,哪怕家里有事,哪怕除夕和大年初一。六歲和三歲的兩個兒子一致說:“我爸爸最喜歡的事是上班。”

向著喜歡的熟悉的氣息,向著溫暖,向著光,飛翔,繁衍,是一只飛鳥的本能,也是使命。十月,我如候鳥遷徙般又一次回到故鄉玉環,在漩門灣濕地找到陳嚴雪,也巧遇了秋天的第一批黑臉琵鷺。

“太巧了!太激動了!今天剛剛到的,有十幾只,從東北那邊過來的,我等了好多天了,離它們上次來有半年多啦,就怕它們不來了,你看,水位剛剛好,半干半濕,它們最喜歡了!”

即便如此激動,坐在監控室里的陳嚴雪,還是像蹲守在蘆葦蕩里一樣,壓低了說話聲,好像怕驚著它們。監控屏幕上,一群黑臉琵鷺正在覓食,他說,等潮水退去,它們就會去海灘覓食。

我跟隨著他的腳步走上觀鳥臺時,一只飛鳥影子般飛快地從我們眼前掠過。他說,這是伯勞。

只是一個影子而已啊。

一陣特別悅耳的鳥鳴聲響起。他說,是青腳鷸,叫聲很好聽,對吧?叫聲特別好聽的還有云雀。

似乎是對他的應和,左上方視線內的一棵云松旁,應聲響起幾聲細弱清脆如金鈴般的鳥鳴聲,一只小鳥懸停在空中飛速振動著翅膀。他說,看,云雀喜歡懸停在空中鳴叫,像個歌唱家。

又飛過翠鳥,飛過紅嘴藍雀,等等,他都能一一分辨,如數家珍。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我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和清脆的鳥鳴一唱一和,如同已然融入了大自然恢宏的交響樂中,并且彼此聽得懂對方的語言,或歌聲。

他說,稻谷割了,草割了的時候,鳥最喜歡了,大雁天鵝也來,鴻雁豆雁也來,有六只被稱為“鳥中大熊貓”的黑鸛連續七年每年都會來。如果鳥的數量很多,他會請求進行投料喂食,不能把它們餓跑了。

黑腹濱鷸是他的微信頭像,相機和望遠鏡仿佛長在他身上的器官,45度角仰望,是他的標配姿態,此時的他在我眼里,就像是一個“鳥保姆”。他每天會整理上報鳥類情況,也會提出建議,比如清淤,疏通河道,營造環境,保證食物鏈。這個平時話很少的人,提起建議來卻滔滔不絕,甚至很執拗很急切。本來,他只是單純做觀鳥記錄的“觀鳥人”,如今,他還要做野生鳥類疫源疫病監測報告、鳥類研究、遷飛候鳥保護、候鳥棲息地管護,并參與鳥類環志、全球鳥類同步調查,為生態環境建設出謀劃策,他已然成了“護鳥人”。

漩門灣濕地,是一個連春光都會迷路的世外桃源,走進這片廣袤的空間,如同走進一個人的人生,無盡的蒼茫伴隨著時時的驚喜和驚艷。先民圍海造田,近十年來玉環人持續開展退漁還湖、退塘還濕、疏浚清淤、水岸修復、生態綠化等一系列生態恢復工作,這里變成了一個農耕文化和海洋文化相互交融的獨特美質生態空間。

滄海桑田,如詩如畫,陳嚴雪已熟視無睹,在他的生活里,也沒有“旅游”兩個字,觀鳥護鳥是他最專注的事,也是他內心認定有意思且有意義并一直會堅持的事。

一個又一個春天,他一個人一次又一次長久地遙望著幾千只反嘴鷸在藍色天幕下如海浪般翻滾、起伏、翱翔,和它們在一起,他從不孤獨。他也深知,在濕地深處,在玉環島的無數個角落,有無數和他一樣的年輕人,正在做著有意思且有意義的事。

跟隨陳嚴雪的腳步走進漩門灣濕地一望無際的稻田時,一群白鷺在我身后騰空而起,我想起紀錄片里看到的另一些鳥類。

西伯利亞的一百萬只阿穆兒隼為了追逐獵物,會一起跨越十四個國家、兩塊大陸、一個大洋,最后到達印度東面一個偏遠山谷歇腳。生存對于它們,意味著每年飛行兩萬五千公里。

美洲雕為了保持體溫,每天要在成千上萬條隧道里搜捕老鼠。雄性雀鷹從不休息,小小的身軀穿梭在森林中,每天要捕捉多達十只獵物。角雕哺育幼雛要花兩年的時間,其間要抓捕兩百多只猴子,并教幼雛如何用利爪抓住沉重的獵物并帶回家。北美有一種會一箭雙雕的水鳥,它將面包丟入水里誘惑小魚,如果碰到它無法吞吃的大魚,它會把面包叼上來,等小魚來了,又放下去……

人類視線之外,每一只鳥都在拼盡全力地活著,從不奢望人類的善待,但人類已漸漸懂得,善待它們就是善待自己。陳嚴雪說,鳥是有靈性的,賴在漩門灣濕地不走的候鳥越來越多了,紅隼、斑嘴鴨等十幾種候鳥已不再遷徙,成了“留鳥”。

曾孤懸于東海的玉環島,是一座遠離塵世的海上仙山,亦是個“餐風宿水、百死一生”的倭患海隅,一個交通末端的海島縣。候鳥般從閩南、溫州、臺州或更遠的遠方遷徙而來的玉環島先民,心甘情愿成了“留鳥”。祖祖輩輩的玉環人刀耕火種,開山筑塘,圍海造田。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留下來,因為玉環獨特的一方水土,也因為愛情或夢想,更因為這片土地上古老的傳統和嶄新的活力交織而成的氣象萬千。

雨水時節,適逢二月二龍抬頭,故鄉還保留著古老的習俗,昨晚村口的小廟里開始唱鼓詞了,母親一早去上香了,父親去街上買了粽子和芥菜,說二月二晨起吃粽子雨淋不到,中午吃芥菜湯年糕、晚上吃芥菜飯就不會生疥瘡惡疾了。

雨水時節,我站在漩門灣濕地觀光農業園一望無際的農田里,一群又一群白鷺在我身后騰空而起,想起蘇軾的詩句“萬家游賞上春臺,十里神仙迷海島”。我深吸了一口氣——玉環島雨水里有植物蓬勃的清香,又仿佛有淡淡的稻香,稻香里有淡淡的海腥味,是我熟悉的味道,暌違三十多年的故鄉味道,豐收的味道。我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留下來,做一只“留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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