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夢樹
雨滴聲在夢的邊緣徘徊,步履遲緩,每一聲“嗒”和“嗒”之間,隔了大約三秒。
細雨落在玉環島上,停在結香花蕾淡綠的、絹狀的、發亮的茸毛上,匯成一粒較大的雨滴,沿著低垂的、蛋黃色的花瓣尖,在金紅色的花蕊短暫停留,最后與花蕊分離時,像離人們牽扯著不忍分開的指尖。被叫做“夢樹”的結香樹,靜立在與娘家小院比鄰的極樂庵墻角,花蕾低垂,像一座座孤懸的、沉睡的島。嗒嗒的雨滴聲將墻角一只野貓的眼睛洗得發亮,并落入了千里之外另一座島上一個人的夢里。
島上的母親拿起手機,打給千里之外另一座島上的二女兒。母親的話音里夾雜著雨聲,還夾雜著島上正月里被新雨打濕的悶悶的鞭炮聲。
母親問,還在越南嗎?元宵節回來吧,點間間亮,柳山粉糊……母親說著話時,眼前浮現了自己的母親的臉——搖曳的燭光加深了她臉上的褶皺,一支支蠟燭被她一一點燃,所有的房間被她一一點亮,最后,她將一支蠟燭插進番薯塊,放進一只藍邊花碗,將碗輕輕放進了水缸。燭光在水缸幽暗的水面上搖晃了一下,穩穩地立住了腳,水面瞬間泛起淚光,在正月十五這個日子里,它的幽暗竟也被人記起。
島上把元宵節點燈的習俗叫做“點間間亮”,相傳明嘉靖年間,戚家軍和百姓一道點燈燃燭,搜捕并全殲了倭寇,習俗沿襲至今,寓意紅紅火火。
二女兒正在越南芽莊珍珠島,陪耄耋之年的公公婆婆和婆家沒有子女的二姑二姑父過年,這大概是老人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出遠門了。二女兒的女兒阿沁正將一個比人還高的充氣天鵝費力地扛到海邊,將二姑公扶到天鵝背上玩沖浪。她的爺爺奶奶和姑婆,正坐在自助餐廳里對著無比豐盛、稀奇古怪的美食興嘆,最后一致得出結論說,還是冰激凌最好吃。在家鄉玉環島上度過的所有正月,他們從未吃過冰激凌。
島上的母親穿著棉襖,想象著二女兒穿著她做的花裙子走在海風里的樣子,她一一點亮一樓所有的燈,包括樓梯下雜物間的燈,然后,她緣著樓梯慢慢上樓,將二樓所有的燈一一點亮,又來到三樓。三樓,有時兒子一家回來住,有時大女兒回來住,大多是二女兒回來住。母親將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就像以往每一個元宵。
今年的樓梯新加了圓木做的扶手,母親膝蓋骨折新愈,往日樓上樓下噠噠噠走得飛快,現在要側身扶著扶手,微駝著背,先將一只腳挪上一個臺階,再將另一只腳并上去,一步步挪著走。挪著往上走的時候,她的眼前會浮現三個孩子兒時的笑臉,元宵節十字街最熱鬧的是滾龍贊龍、田岙人滾八蠻和鬧財童,財童拿著旗子騎在大元寶上,店家們便噼噼啪啪大放鞭炮,將財童手里的旗子打下來插在自家店門口,寓意來年生意興隆。孩子們的笑聲早已隨鑼鼓聲和鞭炮聲遠去,笑容卻被日益健忘的她執拗地留住,如結香花蕾的暗香般定期浮動。
對缺水的海島而言,每一場雨水都是甘霖,對島上的老人而言,雨水時節,意味著團圓后的離別。兒女們過完春節,元宵前便要返回上學和工作的遠方,一切如新綠般被雨水催促著,要開始,要出發。母親便提早為兒女們準備柳山粉糊吃——用紅薯淀粉和上清水,將蒸好的一小碗糯米飯和紅棗桂圓葡萄干荸薺碎加一點點小蘇打,放進一大鍋水里燒開,然后加入小糯米圓子,再將淀粉糊慢慢倒入鍋里,邊倒邊用筷子打著圈攪動,島上將這個動作叫做“柳”,如同柳枝在湖面打著圈。一碗清爽香甜、熱氣騰騰的山粉糊,和冬夜的燈火一樣暖心。母親不知道,偶爾,她和兒女們通電話時的聲音也會變成山粉糊,變成水缸里的一豆燭火,變成島上珍貴的雨水,照亮著、滋潤著他們幽暗焦躁的內心。
父親每天去鎮上吃完早飯后例行去菜場轉一圈。如果兒女們回來,他買菜便有了目的性,二女兒愛吃水潺魚、魚圓、九層糕,最近她說減肥,愛吃蔬菜。兒女們沒有回來時,他在菜場茫然地轉著,不知道買點什么。人老了,口味寡淡了,他最喜歡的,只是一碗稀飯就一點清蒸的烏眼毛拷小魚干了。
父親跟母親說,雜貨店的老板娘又問我要不要買橡膠手套了。
母親笑了。母親坐在三角梅低垂的東窗前,用集市上“捉”來的花布頭做裙子,給她的妹妹們做,給女兒們做。
上次二女兒回來時,父親到雜貨店買了一雙橡膠手套給二女兒專用。老板娘不解。他說:“二女兒回來把每天洗碗的活霸占了,所以我給她買雙橡膠手套。”
雜貨店的老板娘說,真孝順。
有時,父親母親會一起坐在小院里的秋千躺椅上曬太陽,給每天準時來的三只珠頸斑鳩喂饅頭,看成群的步調一致的麻雀,突然嘩地像箭雨一樣整齊地射向天空,從石榴樹躥到光禿禿的臘梅樹,又躥到桂花樹。有時,父親坐在縫紉機旁的沙發上,在母親踩縫紉機的噠噠聲里,翻出手機,一遍又一遍聽大女兒的合唱團音頻,一遍又一遍讀二女兒寫家鄉草根戲班的文章。文章很長,他讀著讀著,眼睛會發酸,于是他閉目養神,陪二女兒一起去戲班體驗生活的情景一幕幕在他眼前回放,于一個個清水般寡淡的日子,像一粒粒海鹽。
其實鄉戲日日在島上的某些村落上演,依稀有鑼鼓和裊娜的越劇唱段穿過細雨來到小院。鄉戲像珍貴的雨水靜靜滋養著島上人的血液,鑄就著他們的豪爽、機智、幽默、淡泊。父親在若有若無的越音里,看見年輕的自己牽著二女兒,脖頸上騎著小兒子,穿過元宵時節的細雨,穿過鄉鄰們“蘇老師蘇老師”的輕喚聲,來到戲臺邊的小吃攤前。他深知對于孩子而言,更誘人的是那些甘蔗、荸薺、瓜子、蠶豆、炸得金黃的油墩果,他必會買來讓他們吃個夠。他并不知道,對于二女兒而言,眼前的戲更讓她癡迷,她的眼睛和心都扎在了草棚搭的戲臺上,一心盤算著,等戲團圓了,等戲班走時,她如何順著山道偷偷跟著戲班去流浪。
某個傍晚時分,父親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卡車,車上疊滿了做戲人的戲箱,他們坐在高高的戲箱上,像是剛剛卸裝,匆忙之下沒有擦凈臉頰,細雨淋濕了他們表情木然的臉。年過完了,戲班轉場了,兒女們也已經長大了,走遠了。
如果鄉愁是一幅畫,鄉戲便是最凄美的那一筆。如果故園是一棵樹,游子便是種子里最孤獨的一粒。這粒種子在遠方奮力長成另一棵樹,只許發光,不許枯。
午后的雨聲里,父親走上二樓午睡,走到樓梯拐彎第三級,臥室柜子上兒孫們的一幀幀照片便會映入眼簾,有一幀最新的——陽光和桂花落滿小院,父親母親和二女兒坐在石階上,母親端著咖啡,二女兒趴在母親肩頭,看父親敲著玄空鼓。二女兒曾將這幀放大的照片寄給父親,父親將它擺在一樓客廳的鋼琴上。柜子里這一幀是他自己特意去沖洗的,上面多了兩個字“陪伴”,是二女婿給這張照片修圖時起的名,戳中了父親的心。午夜夢醒,輾轉難眠,父親為這幅照片做了一首“打油詩”:
金秋十月丹桂香,桂花樹下曬太陽,鼓聲繞小園,心情好舒暢,兒女膝下伴,生活樂無疆。天地悠悠,唯情最長久,共祝愿,五洲四海烽煙熄,家家戶戶笙歌奏,年年歲歲國泰民安幸福長!
一只螞蟻從結香樹的根部往上爬,光禿禿的枝條越來越細,通往島般孤懸的花蕾,它發現這是一段越來越寂寞的旅程。一場接著一場春雨,一場接著一場鄉戲,一場接著一場別離,是島上老人們正月里的日常。
民間流傳雨水節氣又叫孝親節,這一天,出嫁的女兒要和女婿、孩子一起回家探望父母,還要給母親送一段紅綢、燉上一罐肉,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島上沒有這樣的習俗,即使有,父親母親亦不會奢望,很少有子女能在雨水時節回家。對于父母來說,兒女是他們盼了一整個冬天的雨水。對于兒女,父母如同月亮,如同蒙娜麗莎的眼睛,無論你走到哪里,都能感覺到一直追隨著你。
手指得知肩頸的疼痛,用力去按,將疼痛轉移到了它自己身上,短暫的緩解,像每一次短暫的團聚。川金絲猴是世界上最能適應寒冷環境的猴子,秘訣在于冰天雪地里會緊緊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父親想不通,從幾代同堂的傳統大家族,到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再到三口之家,再到丁克之家二人世界,再到越來越無欲無求自得其樂的單身們,中國的家庭單位正變得越來越小。難道不是一個屋檐下幾代同堂,貓貓狗狗,花花草草,燈火可親,吵吵鬧鬧,才應該是家的樣子嗎?
入春的第一波雨水,喚醒了結香樹,喚醒了停泊已久的漁船,喚醒了島上無數個干涸的夢境,喚醒了大地之下深深淺淺的盤根錯節,仰起身奮力拱破通往春天的一道道重門。辛丑年雨水時節,父母和三個兒女又一次離別前,按照四十七年前五口之家的黑白合影,照了一張同樣的合影。父親又輾轉難眠,寫下了以下幾句話:四十七年彈指一揮間,天地茫茫不覺我已老,一生無作為,唯有兒女成人可欣慰,愿蒼天保佑一家大小永安康。
2023年雨水時節,女兒央母親用泥包了一棵桂花樹枝,期待它生出根,她帶回杭州種。
如同一棵樹,總是夢見離自己而去的種子和落葉,每一個故園的夢里,徹夜回響著游子的腳步聲。新雨后,圓月初升,海島輕輕吞咽著漫天清輝。母親慢慢緣樓梯上樓,點亮女兒房間的燈,點亮兒子房間的燈,點亮所有的燈,就像他們小的時候,就像他們從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