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聲音之繭
- 蘇滄桑
- 5字
- 2025-04-15 17:24:22
二月|花朝
驚蟄·青未了
一
我們拎著烙煎餅往石坡下走時,山谷里忽然響起“篤篤篤”的敲梆聲,山谷如深井,梆聲如漣漪,而回音里似有金石之聲,如鐵花飛濺。
這是辛丑年的驚蟄,山東淄川土峪村,沒有雷聲,地上也未見一只昆蟲,杏樹含苞,柳葉新萌,滿山的柿子樹和榆錢樹還困在冬夢里。敲梆聲的來處,是對面的陡坡。八十五歲的姥姥娘衍英家豆腐做好了,讓村里人去買,她六十歲的兒媳婦翠珍站在院門外的杏花樹下敲著槐木梆子,她“篤篤篤”敲幾聲,鵝們就“嘎嘎嘎”應幾聲。
衍英彎著腰背想將自己挪到豆腐挑擔前,挪不動,順勢坐到了大水缸沿上,她彎腰捧起一塊豆腐,像捧起一塊勛章,讓我想起她的鄰居六十歲的素英捧起一張剛從鏊子上揭下的烙煎餅,像捧起一頂皇冠。母性的裂著口子的大手,捧著煎餅豆腐的大手,將兒女們喂養,送他們去了自己從未去過的遠方,而今手捧的,是畢生唯一的榮耀。
去年霜降砍的柴,驚蟄采的香椿,春分翻的地,種的小麥玉米大豆,芒種收的麥,清明時用豆糊苦菜蒲公英做的渣豆腐,立夏打的槐花……她們聊天時順口而出的生計里,帶著一個個節氣的名字。
煎餅卷著腌香椿和腌胡蘿卜,很咸,舌尖上的感覺讓時光倒敘,老家玉環島上錫餅的滋味百轉千回。“萬物皆可卷”這句話在玉環島上體現得比此地更極致,錫餅也用鏊子攤,用面粉淀粉加上雞蛋和成糊,比山東煎餅軟糯柔韌,卷上五花肉雞蛋魚蝦貝類和各種做成絲條狀的蔬菜,腌酸菜、綠豆芽炒米線則必不可少,錫餅筒小的比甘蔗粗,大的有碗口粗,逢年過節,家家戶戶老老小小捧著錫餅筒吃,令無數游子一想起就垂涎欲滴。二月十九日,觀音菩薩壽誕,母親和姨媽姑姑她們一早就去了廟里,按慣例,禮佛后幾十人圍坐吃素麥餅,再帶回家幾張麥餅,用艾草糯米和小麥粉做的,比這里的烙煎餅軟和很多,晚上炒幾個菜包上,再煮點薄薄的番薯粥,也是老家人的最愛。我深知,世上再美味的食物,對于素英翠珍們而言,都比不上煎餅卷大蔥。
杏花錯落的枝丫間,我們對視著彼此的人生,天下起了小雨。我在心里對大手上花朵般綻開的血口子說,滿山杏花盛放,都不如你燦爛。
二
每天晌午時分,我從“青未了”客棧出發去土峪村里散步。當我走在村里,總覺得是走在玉環島我娘家的山后浦村里,雖然它們相隔千里。
這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這里沒有一個我之前認識的人,包括邀請我來這里小住幾日的黃菊,她走過很多地方,采訪過很多人,寫過很多有意思的文字,今年每一個節氣,她都會以“行李”公眾號的名義,邀請海內外一些創作者駐村小住,我很榮幸成為這個美好創意的第一個受邀者。
土峪村是個古老的石頭屋村。白墻黛瓦的山后浦村像一條青魚匍匐在東海蒼黃的波濤中,土峪村則像一條黃魚匍匐在群山的蒼黃中,夕陽西下時,鱗次櫛比的石頭屋像金色的魚鱗閃閃發光。傳說“土峪”這個名字最早叫“土魚”,這里曾是濟南到青州的必經之路,這里的黃土擁吻過無數腳印,這里的樹洞深藏著無數秘密,如同漫山遍野的柿子樹結滿紅柿時,正好遇見一場雪。
每天晌午時分,我一個人慢慢從魚頭走到魚尾,一一遇見它們。
一棵遒勁蒼老滿樹花苞的老樹,臥在路旁似乎廢棄已久的柴堆上,所有的枝丫都奮力傾向路對面的石頭屋檐,像時刻躲避著被柴火焚燒的噩運。我問它,你是桃花還是杏花,它不回答。這于南方海島來的我,是一個謎。我說,我每天都會來看你,一眼一眼把你看開,直到看到謎底。
炊煙的味道里,響起羊的咩咩叫聲,是一只會笑的黑山羊,時時歪著頭,露著六顆門牙,像人類在笑,或許它和這里的狗們雞們鵝們一樣,對陌生人表達著憤怒和恐懼。當我第三次遇見它時,它向我躺倒身子,在我腳下打起滾來,像我家的貓小野和貓銀河。
下坡時,一位老人說,那兩棵杏樹開花了。老樹的謎底就這樣被輕易揭開,是杏樹不是桃樹。我湊近一朵花聞了聞,果然和桃花不同,有微微的辛辣味,一只蜜蜂飛過來停了上去。
村里最新的一片綠橫臥在溪澗上。三棵被臺風摧殘過的老柳樹像殘肢斷臂,所有新抽的枝條直沖云霄。一棵更大的柳樹倒伏在溪澗上,唯一的一根枝條上萌出了毛茸茸的新綠。
從山后浦村口走到村尾,會遇到兩口井,其實還有更多井藏在院落里。從土峪村口走到村尾,會遇到兩眼泉,也許還有更多的藏在別處。第一眼泉叫風泉,說大風刮一晚上,泉水就會涌出來。
一個陰天,我在客棧后墻外聽到了一些細碎的鳥鳴聲,循著聲音,我驚奇地發現,后山坡上的林子里停著無數只藍尾巴的鳥?;牟輩采?,天光慘淡,它們在我的注視下一一飛走,林子回歸寂靜。后來幾天都是晴天,我再也沒有看到那些鳥兒,它們像是從未來過。
四十年前,父母將家從小鎮楚門搬到了山后浦村。驚蟄時分,我一個人穿行在陌生的山后浦村,從村口娘家小院旁的大水井出發,經過根才家,夏菊家,祖芳家,經過一棵又一棵含苞的文旦樹,經過村中心小石橋邊的小水井,沿著一段狹窄彎曲的坡路,走到小村的最高處,看到一棵開滿白花的李樹,遇到了和我同齡的秀茶。四十年后的驚蟄,母親膝蓋骨折臥床,秀茶常從山后浦最高處的她家,走到山后浦最低處的我家看望母親,跟遠在杭州的我說,放心,我在。
對于山后浦,對于土峪村,我注定是一只不肯停駐的飛鳥,直到風雨落幕。因此,我敬重留在村里的每一個人。
三
內蒙古詩人蒙古月來到杭州,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盯著我淡褐色的眼珠說,你大概有草原游牧民族血統。我說,我大概有海盜血統。
在土峪村走路時,我每時每刻都像在回望山后浦村。那里曾經是一片汪洋,滄海桑田,丫髻山北面山腳的灘涂變成了南浦漁港,也就是如今的山后浦,山后浦后的金雞嶺曾經駐扎過一個海盜山寨,他們劫富濟貧的故事在戲文里經久流傳。我家族里的很多人,睫毛自然微卷,眼珠是很淡很透的褐色,貓眼般,在陽光下會閃閃發亮。在驚蟄和每一個古老的節氣或節日里,每天清晨五點多,我便會在山后浦極樂庵的喃喃梵音和夜宿在桂花樹上的兩只斑鳩的咕咕聲中醒來。佛涅槃日,我聽出了誦經聲來自原來的當家住持阿青,單一的音調,柔和的沙沙聲,和我昨天在村口路遇她時她問候我父親的聲音一樣好聽。彼時她雙手拎著很多重物,是集市上買的衣服和菜,頭皮上極短的發茬已然發白,如此樸素的女人,竟是如此宏偉莊嚴的極樂庵曾經的當家人。井風,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極樂庵墻圍內的女嬰,繼承了阿青的衣缽,她的親生父母來找她,要她還俗,她不肯,他們便留下來陪她,劈柴,燒火,煮飯。
一朵茶花有一朵茶花的落幕方式,有的隨風散落仍鮮紅的花瓣,有的一整朵都枯黃了仍在枝頭不肯落下,仿佛不同的人生。我將它們一一摘下,看見一群燈籠花圍著過年時掛起的紅燈籠,簡直和燈籠長得一模一樣。紅楓枯葉未落,母親怪父親叫來的花匠把三角梅枝剪得太短了,臘梅也剪得光禿禿的,凌霄花也是,都遮不住墻外的兩座老墳了,白頭翁今年不知道會不會到含笑樹上做窩。我在喝空的仙泉酒的酒壇子里插了兩枝粉茶花,擺到秋千旁,聽見母親喚我,讓我嘗嘗水潺魚牡蠣蟶子和苜蓿草湯年糕的湯味夠不夠咸。
和在山后浦一樣,我在這里遇到的村里人大多是老人,我把他們分為大媽和老大媽,大爺和老大爺。他們年紀六十歲到八十歲不等,臉上瞬間會綻開敦厚的笑,說起話來聲調微微上揚,從容篤定,他們在山頂遛狼狗,石頭屋后挖菠菜、燒樹葉,在杏花樹下用玉米秸燉柴雞,扛著楮樹枝在山道上健步如飛,說柴火蒸的饅頭有木香……與我同齡的海英像一個來自古代的女俠,愛花愛酒。去年臺風把公路刮斷了,通信也斷了,她帶著鄰里把路修好,把村子收拾得和她家里一樣干干凈凈,她家養了很多花草,墻上貼的全是牡丹花畫。當我們在青未了客棧圍著爐火朗讀我的《聽見·春分》時,她的眼里閃爍著淚光,臨走時悄悄帶走了我的書。
來此之前,我在娘家小院的草地上看到了一些“淚光”,太陽照見了一些“傷口”——去年臺風將玻璃桌掀翻在地摔得粉碎,草地被扎了幾百個傷口,一直痛著,老眼昏花的父母看不到它們。我將嵌入泥土的一粒粒碎玻璃撿起來時,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扁扁的洞口,就在幾棵剛剛冒出來的地莓和車前草之間。這是誰的家呢?驚蟄的第一聲雷過后,誰會探出小小的腦袋?這時,一只黑色螞蟻出現在對于它來說如同巨樹的車前草下,我問它你要去哪里?它吃了一驚,遲疑了一下,又顧自在對于它來說如同森林的草地上穿行。它那么自信,像村里所有我遇見的人,像浩瀚宇宙中小小的人類。
四
從椅子上起身時,手機掉落地板,屏幕摔壞了,與世界失聯的瞬間,我對有點慌亂的自己說慌什么慌。關于平行宇宙,我能確定的唯一一件事,是那里一定沒有手機信號,因為我常常被困于一個相同的夢境:我的手機怎么都撥不出去,次數多了,一做這樣的夢,夢里的我就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與世界失聯的午后,我睡在石頭屋里,夢回到另一個刻骨銘心的驚蟄——雷電在空中炸出無數條紫色的樹枝插入大地,我們去殯儀館痛別一位親人。這是一場猝不及防的告別,她只比我大一歲,有一段時間,她每晚眼睜睜看著天一點點變亮,終于有一天掉落深淵,選擇了用最決絕的方式放棄與世界的一切溝通。殯儀館里人群熙攘,生者常與正送往火化間的靈柩一尺之隔,擦肩而過。
在蘇格蘭高地的天空島,我曾聽見風中的薊花唱出了風笛般的蒼涼孤獨。它無時無刻不被寒風撕扯,孤獨,倔強,渴望陽光,卻沉默不語。
在新疆喀納斯,我曾長久地注視過孤立在湖面的一棵樹,殘破的它自成一島,與周遭萬物契合,看起來并不孤單。我試著將它身邊的一切幻化成一座城市里的某條街道時,它便在我眼前轟然倒下。
加拿大游吟詩人萊昂納德·科恩在他的Anthem里說:“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蔽锢砩?,裂痕可能是一道傷口,是山谷,洞穴,深井,孤島,腹地……生命中,裂痕可能是一道縫隙,是某一個地方,某一個人,某一段時光,比如土峪村,比如山后浦,比如我在此無所事事的五天四夜。我們必得多給自己和他人找一些縫隙,留一些縫隙,它是痛與痛之間的間隔,喘息,蟄伏,療愈。有時,它甚至是能救命的。
五
爐火前,程遠朗誦了《山林的最后一季》,他組織過很多次世界沙漠超馬賽事。長跑時,他來不及看風景,回去做標志時才發現,晶瑩的鹽花開在沙漠戈壁上竟如此美麗。智利沿海沙漠里的動物們竟是靠寒流帶來的一層薄霧來飲水。長跑時,他不僅要準備吃什么,還要準備想什么,比如今天想想父親母親,明天想一遍所有要感恩的人,后天想一遍讀過的俄羅斯文學作品,大后天想一遍自己所有的感情經歷。
在土峪村,我遇見了很多和程遠一樣年輕的人,像是眼前打開了世界的另一扇窗。黃菊,程遠,旅行作家子超,回到淄川致力鄉村建設的哲野,云南來的婉君,他們都是足跡遍及世界各地、才華橫溢、富有情懷的“80后”,還有被哲野他們喊回家鄉的“90后”小伙俊瑞、振華,還有什么苦都愿意吃、什么累都愿意受只要能讓他當廚師的小牛,靦腆的晨晨,常被喊成“吉祥”的如意……山村里回蕩的大喇叭聲,最讓哲野念念不忘,從前誰家兩只雞走丟了,當會計的母親就會在大喇叭里幫著喊,幫著問。哲野一趟趟在北京的家和土峪村之間奔走,他對我說,我一定會守護好這片美好不被打擾。
我的眼前浮現了山后浦村的深夜:路燈昏黃,每一片文旦樹葉上都已停滿夜露,一些年輕人騎著電瓶車穿過雨巷,消失在一爿爿低矮的房門內,屋里瞬間響起孩子的歡叫聲。這些年輕人大多是來海島打工在山后浦租住的江西人、四川人和貴州人,他們的屋里散發著山后浦從前沒有的炒辣椒的嗆人香味。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會默默感謝他們,他們使一個古老的村莊顯得如此年輕,哪怕只在夜里。
1968年,我出生的那一年,一個叫喬治·羅薩的年輕人在距意大利里米尼海岸不遠處的海面上,自己動手建立了一個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微型國家——玫瑰島。島最終被炸毀,他的故事被拍成《玫瑰島的不可思議的歷史》,讓無數人陷入沉思。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誰離得開他者的共情和照亮?程遠遇到熊會攤開雙手往后退告訴熊自己無害,山后浦干旱時節,根才的父親每天用一早悄悄放在我家院門外的一桶泉水和父親說話,土峪村里的衍英、翠珍用梆子說話,會笑的羊、狂吠的狗和打鳴的雞,都想和我們說點什么。時光的裂縫里,誰也不知道會和誰狹路相逢,一起蟄伏,各自出發。
石頭屋“在華”的跳窗外,路過兩個聲音——小女孩問,媽媽,青未了是什么意思?母親說,青山連綿不絕。小女孩說,可是這兒……母親說,快了。
跳窗內,我應俊瑞之請為后來客寫了一段留言:窗欞以木香陪你,石頭以靜默陪你,陽光或雨水,會送你抵達格外黑甜的夢境。是的,就是這里。我是作家蘇滄桑,辛丑年驚蟄,我來過。青未了·在華,我來過。土峪村,我來過。一棵杏樹,兩棵杏樹,四棵柳樹,無數棵還未從冬天醒來的榆樹柿子樹,雞鳴狗吠,會笑的羊,客棧后山坡上晴天會消失的鳥群,豆腐姥姥娘家回蕩在山野的敲梆聲……初遇,宛若重逢。時光靜謐的縫隙里,得自在安寧,你一定也會。祝開心。
這些話,也說給一個和我同齡的杭州女子聽。她正在一個困局里,驚蟄無法如約前來,我們很少聯系,但彼此都在心里。我相信,等她走出困局,一定會來。
我還畫了一張每日的散步地圖,為它取名“滄桑小道”,這是黃菊和我的約定,也是此行她對我們唯一的小小請求。她和后來者的約定是:給這里的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2023年驚蟄,我獨坐娘家小院的秋千上,聽到了特別細微的嗡嗡聲,是一蓬大水蠅,魚群般團成一個巨圓,在草地上盤旋。我注意到,短短幾天,它們從針尖般大小變得像芝麻那么大,過了幾天又變成了針尖般大小。細想,這大概已是它們的第二代或者第三、第四代了。像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循環往復,毫無意義,卻樂此不疲,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