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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稿者之非

行文至此,就史書是否必須如實地記載君臣諫諍言行這一點而言,仿佛已經是“題無剩義”了。但是曾鞏卻并未就此收筆,而是再進一層,轉而闡釋記載者應該怎樣保存君臣的諫諍言行。同時,曾鞏不再像前文一樣采用正反面立論的論述方式,而是采用設問作答的論述方式,用筆更加委婉有致。宋人呂本中曾評價道:“文章紆余委曲,說盡事理,惟歐陽公為得之。至曾子固加之,字字有法度,無遺恨矣。”(張撰《仕學規范》卷三四引《童蒙詩訓》,《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68冊,書目文獻出版社,2000,660—661頁)既紆余委曲,又法度井然,曾文用力,正在此處。近人唐文治批評《書魏鄭公傳》,就說:“俯仰進退者,猶人生揖讓周旋之禮,宜行徐而不宜迫促,宜周到而不宜疏略,專以態度勝者也。子固最為擅長,后來惟朱子能得其傳。此文后半曲折夷猶,盡從容委婉之妙。”(《國文經緯貫通大義》卷六,無錫國學專修館,1925,164頁)

當地為紀念曾鞏而重建的讀書巖亭,相傳是他少年讀書的地方

當代拓曾鞏墓志并蓋

曾鞏的第一層設問是:“《春秋》之法,為尊親賢者諱,與此其戾也。”在古代傳統中,既然是歷史書寫,就應遵循《春秋》“筆法”。《春秋》“筆法”的要旨是“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春秋公羊傳·閔公元年》),據說這是孔子編纂刪定《春秋》時的原則和態度。倘若如實地記載君臣的諫諍言行,豈不是違背了《春秋》“筆法”?這個質問有理有據,實在不易辯駁。曾鞏只能乖巧地回答道:“夫《春秋》之所以諱者,惡也,納諫諍豈惡乎?”其實,曾鞏的這一辯駁相當蒼白。君主“納諫諍”固然不是“惡”,但君主之所以“被諫諍”難道不是因其過失甚至惡行嗎?記載君臣的諫諍言行,也就連帶著記載了君主的過失甚至惡行,而這不是本來應該隱瞞掩蓋,而不應書之于史書的嗎?

看來曾鞏是不由自主地把自身逼到“絕路”上去了,實在難以自圓其說。于是他只好另辟蹊徑,轉而從另一角度提出與“諱”相關的設問:“然則焚稿者非歟?”這一設問顯然是有明確的針對性的,針對的是“近世”的諫官與史官之所為,曾鞏說:“焚稿者誰歟?非伊尹、周公為之也,近世取區區之小亮者為之耳。”他舉西漢大臣孔光為例,孔光歷成帝、哀帝、平帝三世,“居公輔位,前后十七年”。“上有所問,據經法以心所安而對,不希指茍合;如或不從,不敢強諫爭,以是久而安。時有所言,輒削草稿,以為章主之過,以奸忠直,人臣大罪也。”(《漢書》卷八一《孔光傳》,中華書局,1962,3353—3354頁)曾鞏對此作“誅心之論”,認為孔光的焚毀諫稿,無非是別有用心,圖謀私利:“以焚其稿為掩君之過,而使后世傳之,則是使后世不見稿之是非,而必其過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豈愛其君之謂歟?”這種“蕩開一筆”,避重就輕的寫法,的確頗具“從容委婉之妙”。難怪明人茅坤稱道:“借魏鄭公以諷世之焚稿者之非,而議論甚圓暢可誦。”(《唐宋八大家文鈔》卷一〇六)

當然,魏征主動地將諫諍言行交付史官,引發李世民的盛怒,這種行為畢竟彰顯出李世民尚未能堅定地持守“大公至正之道”,難免多少透露出他“滅人言以掩己過”的隱蔽機心。所以在鐵桿兒“忠君者”看來,這是一種“非君”的立場,不是人臣應有的立場。所以清雍正二年(1724)王珻(1670—1742)讀《書魏鄭公傳》后,認為:“人臣之事君也,善則稱君,故使天下知君之善,不必復知吾之善也。若曰某政善,以吾諫之而行,某政不善,以吾諫之而止,是掩君之善,而以善自予也。不然,是欲與君并其善也。自予則私,并則不讓。”所以他批評說:“故諫諍之事,自天下傳之則可,太宗自付之史官則可,自鄭公付之,則大不可也。”(《王石和文》卷四《讀曾子固書魏鄭公傳(甲辰)》,《山右叢書初編》第六冊,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638—639頁)應該說,王珻的批評反而昭示出曾鞏敢于立說、也巧于立說的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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