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處著眼:持久戰與《論持久戰》
- 桑兵
- 3661字
- 2025-01-06 17:38:17
三、歷史與認識的協調
以先行研究為起點,要想打破固化的觀念和局促的界域,使得相關研究更進一步發展甚至大幅度跨越,必須找到且熟練運用適當的取徑和辦法。就《論持久戰》的研究而言,最大的問題其實也是近代以來一般歷史研究普遍遭遇的難題,即如何處理材料史事與理論觀點的關系。史學就是史料學的論斷看似絕對,但整理史料何以便能成為史,是因為所謂整理,就是比較不同的史料。比較整理的目的有二,一是近真,二是得其頭緒。二者相輔相成,不僅可以由整理史料依照原有的時空關聯接近史事本相,并據以敘事,還能從無數單體事物的普遍聯系中顯示規律(這與將形同實異的人事歸納起來作為規律大相徑庭)。治史既要避免只有死材料而沒有解釋,以抄撮為著述,又要防止無視材料本義或斷章取義的任意解釋,將研究當成創作,重要原則就是如陳寅恪所說的,既要具有統系,又須不涉傅會,(2)這也是整理史料與研究史學相一致的關鍵所在。
對此原則一般不易把握的癥結,主要出在史料與統系的關系上,一方面,史料之中究竟有無歷史,成為一大問題。20世紀初,梁啟超石破天驚地提出中國無史論,批評中國歷來只有史料,沒有歷史,歷朝歷代的眾多史書只是帝王的家譜,不成其為史學。如此一來,史料與史學分成兩端,既然史料當中沒有歷史,從史料里面求歷史就是緣木求魚。另一方面,解釋歷史的統系既然無法從舊史書中求得,而不得不借助于其他方面,于是來自域外的其他分科之學進入國人的視野。在東學西史的刺激下,梁啟超和章太炎等人不約而同地找到社會學,認定歷史旨在“探察人間全體之運動進步,即國民全部之經歷及其相互之關系”,并“說明其事實之關系與其原因結果”,(3)“以發明社會政治進化衰微之原理”。(4)循著這一取向,郭沫若、魏建功、陳鐘凡等人不斷倡導用社會學解釋歷史的路徑,不僅“要找出新的歷史的系統”,(5)而且要“用科學研究事物得到確證,評判出那時社會狀態和思想,而得到公理公例”。(6)
上述人等所說的社會學,其實更加接近廣義的社會科學。在歐洲思想學術的系統之中,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各有其淵源取徑做法。本來歷史是人的有意識活動與社會有規律運動的結合,渾然一體,不可截然分為兩半或兩面??墒怯捎跉W洲近代思想分為人本與科學兩大脈絡,原來歸屬人文科學的歷史變成半是藝術,半是科學,這在歷史學內部一度造成相當程度的緊張,史學因而分為記述歷史和歷史理論兩部。據稱前者的目的是確定各個零碎的歷史事實,而以活現的手段描寫出來,這是藝術的工作;后者則是把已經考察確定的零碎事實合而觀之,以研究其間的因果關系,這是科學的工作。按照李大釗的看法,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實為社會學的法則,也就是屬于社會科學的范疇。另有歷史哲學,從系統上講,宜放置在哲學分類之下?;谶@樣的區分,在李大釗看來,過去的史書也只是資料而非歷史,“歷史學雖是發源于記錄,而記錄決不是歷史。發明歷史的真義的是馬克思,指出吾人研究歷史的任務的是希羅陀德”。(7)研究歷史的任務,一是整理事實,尋找其真確的證據,二是理解事實,尋出其進步的真理。歷史理論也就是史觀,記錄的事實是不變動的,但是解釋史實的史觀卻是隨時變化的。
歷史事實往往并無因果聯系,一般而言不宜用因果論看待。李大釗所說社會學的法則主要適用于社會發展史,隨后繼起者則逐漸應用于中國歷史的研究,由此引發民國以來史料與史觀孰輕孰重的長期紛爭不已。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社會發展史與一般歷史的糾葛,依然是困擾居中國大學首席之位的北京大學歷史系的主要難題。尤其是中國近現代史研究,開始的動因與初衷與其說是研究歷史,不如說是要弄清楚中國革命的性質、任務、動力、前途等重大社會問題,以便正確決策和行動。社會發展史的取徑顯然最為符合其迫切需要。至于諸多的歷史問題尤其是大量的事實和細節,并不在相應的視野和考量之內,至少顯得無足輕重。而歷史是由大量真實細節累積而成的整體近真,以及事實前后左右無限延伸的普遍聯系構成的相關頭緒所組成,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各種解釋就很容易流于聚訟不已的似是而非。混淆社會發展史與一般歷史的分際,用社會發展史的規則裁量一般歷史的研究與論述,將整理材料與理解事實分成兩截,而不能按照本來的面目合為一體,可以說是歷史研究中存在的重大隱患。由此引發各個層面的復雜糾葛,迄今未能梳理清楚。
令治史之人感到相當困惑的是,所謂歷史認識,究竟是要弄清楚歷史本來是怎么回事,進而發現前后左右普遍存在的事實聯系,還是通過歸納類像找出社會發展的規律。二者的分別并不在于有無解釋的統系,而是前者由事實的普遍聯系構成特定的統系,后者則將一般規律套用于具體歷史事實之上,以求得公理公例的普遍適用,看似具有統系,實則削足適履,難免附會。
在記述歷史和歷史理論兩分卻并行的史學架構下,弄清楚歷史事實被視為歷史研究的初步,也就是基礎,如何認識歷史才體現歷史研究的目的,從而顯得高端。人心所向,往往就高不就低,既然如此,歷史理論即史觀自然逐漸凌駕于記述歷史之上,社會發展史的取徑日漸替代了歷史學的追求。久而久之,史學記事和敘事的功能嚴重退化,說理的成分大為增加。所謂事實勝于雄辯,本來是一般通行的道理,可是以求真為首要訴求的史學領域,反而理所當然地變成以雄辯壓倒事實為天經地義。如果史學非但讓事實將就認識,甚至認可依據后來的認識否定抹殺過去的事實,則是非顛倒,荒謬至極,已經逸出學問的范疇了。這大概也是歷史教育顯而易見的失敗之處。
然而,人本與科學之分,與其說是人類認識人、人與自然以及人與社會關系的優長,毋寧說是力所不及的局限。因為所要認識的對象本為統一的整體,只是在認識的層面彼此分離,而無法在事實上面相互分開。記事的功能嚴重退化,說理的能力也必然相形見絀。以前者論,能夠比較不同的史料以近真大都限于個別事實的考證,而且限于時、地、人等簡單易證之事,甚或往往流于表象,無法應對羅生門式的各說各話,或無所適從,或先入為主,或任意取舍。至于能夠熟讀材料貫通史事進而得其頭緒者,猶如鳳毛麟角,其余要么一味抄書,堆砌羅列,以為大體類似,不能揭示材料與事實背后的聯系,要么各逞私意,隨意舉證,斷章取義,脫離本義本相。以后者論,讀不懂史料,弄不清史事,卻侈談各種史觀,建構各式新史,形成各樣觀點,只不過借助外國或別科的觀念套路,濫發議論而已,頂多表明那些觀念套路放之四海而皆準,卻毫無創意。況且是否真的明白所稱引的觀念套路,還在兩說。由此得出的觀點,形同實異,似是而非,無論如何引人入勝,博取時名,終究是沙上筑塔,經不起時間和來者的檢驗,搭得越高,垮得越快。
高明治史,能夠于茫然之中透過紛繁的表象,看出背后的聯系與實情。其次則雖然看不穿,一經點破,即豁然開朗,有識一字成活一片之效。再次則雖經他人破解,卻仍然不明就里,繼續沿襲陳言老套,否則進入失語狀態,不知如何說法。所以明知事實俱在,還是固執己見,不肯從善如流。等而下之者,非但不覺醍醐灌頂,幡然醒悟,反而自以為是,以不知為知,以自己的人之初,駁他人的習相遠。只是小圈子化的學術生態使得判斷力和鑒賞力普遍不足,媒體時代又涌入許多未經系統專門訓練而興趣盎然者,以致受眾越多,越是難以分辨是非正誤。正因為此,學術領域真正的好書往往只有二三素心人懂得,甚至無人能識,而似乎人人都懂、好評如潮的,很可能入不得高明的法眼。
研究持久戰與《論持久戰》,同樣要面對上述問題,究竟是要表明自己的觀點,還是證明文本的本義與史事的本相。毋庸置疑,能夠將二者結合到恰如其分,當然最為理想。要想完全充分地證明本義本相,必須抽絲剝筍地顯現如何認識,所有的觀點都蘊含其中,無須另行借助后出外在的所謂理論,強人以就我。如果能夠達到得其頭緒的境界,敘事與說理必然相輔相成,渾然一體,不必強分先后??墒菍嶋H操作起來,難免仍有輕重主次先后之別,因而仍然面臨取舍選擇的難題。加之以刊物作為學術論文發表的主要載體,受到篇幅的限制,無論編輯者還是審稿人,都偏好旗幟鮮明的觀點,相對忽視論證的過程及其依據是否經過驗證的可靠性。因此,好用舉例的方式凸顯論點,而將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的各說各話所呈現的紛繁歷史,視為大同小異可以歸納的類像,無心由見異展示歷史的全過程和各方面。抽掉時、地、人等基本要素及其本來聯系,歷史不可避免地流于平面化。
更有甚者,誤以為用材料說明事實比較容易,據事實講出道理才難能可貴,誤導來者好用脫離材料史事原有時空聯系的自洽式創作,實則材料史事往往周折復雜,但凡過于條理化,讀起來越是暢順,就越容易有違事實本相。有的將邏輯的歸納法等同于科學方法,誤以為把形似而實不同的類像聚合一起就可以揭示出規律。實際上,歷史規律存在于事實聯系之中,而非類像比附之下,罔顧事實之間的差異,說得天花亂墜,不過是個人隨心所欲的看法。可是史學的基本價值,不在人們有怎樣千變萬化的看法,而在這些看法有什么樣的理據。未經條貫所有材料與事實的舉證歸納,或許好看,卻很難如實。不少歷史敘述,說到底無非是作者自己心中的思想史,整齊清晰的脈絡邏輯,很大程度是犧牲事實屈從架構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