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夏天防汛時的喧囂,春播秋收時節,同樣格外熱鬧。村民們的作息時間幾乎都一樣。太陽還沒升起,大家就灌滿一壺水,扛著鋤頭,背著農藥噴霧器走向地間,女人們除了洗衣做飯,其余時間同樣要下地干活,不然養不活興旺的人丁。
那時的莊稼地,是信息集散中心。整個村子大大小小的絕密信息,都在綠綠的棉花叢中、黃黃的油菜花上四處發散。
比如,張三追兔子摔斷了腿,李四跟她婆婆干了起來,坤三敲了張寡婦家的門……
午飯間,女人們喜歡搬一個矮凳,捧著碗,坐在門前,一邊往嘴里劃著飯菜,一邊跟隔壁的鄰居聊著村頭巷尾的八卦新聞。男人們也坐在椅子上低頭扒拉著飯,看著他們好像對女人的話題不感興趣,其實各各豎起耳朵,聽得仔細,偶爾還插上一句:不會吧,還有這事……
這事應該是有的,二巴子說得有鼻子有眼。他說那天晚上他去放黃鱔籠子,路過張寡婦家。那晚月亮比較圓,比較亮,他看到一個年輕的男人,鬼鬼祟祟貓在張寡婦家的門口,輕輕敲門,那敲門聲是有節奏的,一長三短,像發電報一樣,不一會兒門就開了,男人快速閃了進去,從那身形和臉的輪廓可以看出來,一定是坤三。
本來二巴子暗暗傳傳就算了,村里多一個八卦,大伙就多一分樂趣,是真是假,誰去計較。可他生怕別人不相信,一天早上,幾個人趕農活,二巴子背著噴霧器走在前面,坤三扛著鋤頭走在后面。二巴子對身邊的人說:“張寡婦的男人死了才幾年就憋不住了,寂寞難耐啊。”旁邊的人哈哈大笑,說:“搞得好像你看到了一樣。”二巴子說:“我看得真真切切,這棍子矗在那里難受,見到洞就想捅,不管是小洞還是大洞,不信你們問問他。”說著,他也沒回頭,直接用手往后指。這后面離他們近的,只有坤三。坤三,那時也就二十幾歲,身材有些健壯,性格有些內向,平時話不多。看著二巴子很明顯是指著自己,心里很惱火,也朝著二巴子喊道:“你他媽是什么意思?”
二巴子回頭一看,說:“咋啦?我說你了?我后面就你一個人嗎?你回頭看看,那后面不都是人嗎?!”
坤三繼續說:“你他媽把我當傻子嗎?”
二巴子回擊道:“別他媽一口一個‘他媽的’!裝什么蒜!老子就說你了!老子親眼看到的!”
“看你媽蛋!”坤三回應道。
“常聽人說老牛吃嫩草,你他媽牙口好,喜歡找樹皮啃!樹皮更有嚼勁對不?!”二巴子喊道。
坤三怒火中燒,舉起鋤頭就朝二巴子奔過去。二巴子趕緊往前跑,但腿腳不如坤三,背著個噴霧器左右搖晃,沒過三十米就被坤三追到,左躲右閃還是沒躲過,被坤三一鋤頭敲中了后腦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那時我們這個島上的鄉村醫院,只能治治傷風感冒,輕微的跌打損傷,這種砸腦袋的事情是處理不了的。再說時間也趕不及,聽說二巴子被抬回家沒多久,就斷了氣。
按照坤三的辯解,當時完全沒有打死人的想法,就想教訓一下。他本來是打算敲二巴背上的噴霧器,不巧二巴子腿軟,俯了一下身子,歪打正著落在了腦袋上。當時二巴子彎腰的情形,身邊的人說確實看到了。
畢竟敲死了人,牢獄之災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沒被判死刑,但從那以后,我就沒再見到過坤三。他從這個島上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進張寡婦家的門。出事后,大家不再討論那件事情,連我們這些孩子都被家長警告過,這事挺晦氣,也怕坤三家的兄弟再掄起鋤頭。那以后,連張寡婦,都很少碰到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又聽到了坤三的消息,還是在那條他敲死人的地頭小路上,關于他死去的消息。
這座島與城市隔絕,雖然算不上“世外桃源”,但民風是很淳樸的,犯得最嚴重的,也就是這敲死人的事了。公安們平時很清閑,在我生活在島上的那些年里,真切真切看到警察上門“服務”的,也就這么一回。
張寡婦家的事不能聊,但能聊的事情多了去了。由于房屋都是連排建造的,每次傳來鞭炮聲,在門外一張望,就能知道是誰家有紅白喜事。好奇心重的人,端著碗,順著鞭炮聲奔過去,看看究竟,于是新的話題又產生了。母親喜歡熱鬧,每遇此時,都少不了她疾走的身影。
傍晚的時候,這連排的屋子,像打開了八音盒一樣,各種高音低音敞開了吼:二狗子,回家吃飯了;三蛋,死哪去了,趕緊回家洗澡,洗澡花都開了!
不一會兒,就會從各個角落里鉆出幾個黑黝黝的、臟兮兮的口袋被各種自制玩具塞滿的娃兒們,往各自的家中跑,那小腿跟裝了風火輪似的。
這“八音盒”里,自然也少不了我母親那尖銳的喊聲,那聲音能在門前的樹林里蕩幾個來回。
有次,胡嬸看我滿身淤泥地從水塘里爬上來,關切地說:“阿明,你這身,洗是洗不干凈了,回家得挨鞭子了。”楊大媽聽到,說:“挨啥鞭子?你瞅瞅他懷里抱的啥。”
胡嬸定眼一看:“喲,大黑魚啊!”
聽她倆這么一說,我心里美滋滋的,真是“懷中有魚,心中不慌。”
時光荏苒,那個“懷中有魚”的孩童,已是不惑之年。池塘邊的垂柳不知又多了多少道年輪,那開裂的樹皮脫了一層又一層,樹身被雨水侵蝕,形成了空洞,勉強支撐著枝丫,垂垂老矣。
從清晨的朝露打濕了草頭,到夕陽染紅了楊柳,樹兒鳥兒們,依然給這片沙丘描繪著美麗的畫卷。但曾經那些熱鬧的場景已被封存在記憶里,再也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