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埠村的兩大家族赫赫有名。排在第一位的是北村董家,其次是北村祝家。
董家穩居口埠南北兩村第一大家族的地位多年來無可撼動。董仁周不但身居口埠村保長之位,還經營著一家偌大的米鋪,他兒子董武私設賭窖,也是日進斗金。當時民國政府禁令賭博,可董仁周手眼通天,自從靠上了益北區總區長呂信這個大靠山之后,他家的賭窖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只要按時上供,自不會有人找他的麻煩。
口埠村第二大家族便是祝家。祝家掌柜祝世交做的一手好木工活兒,做成的木車轱轆更是享譽八方。早些年祝世交的爺爺是開棺材鋪的,生意做得非常大。后來他便把手藝傳給了祝世交的爹祝福生。祝福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賭徒,沒用了幾年就把老一輩留下來的祖產全都敗光了,祝世交的娘也被他活活氣死了。世交娘死后的第二年,祝世交親眼看到一幫討債的人闖進他家里,當著他的面兒把爹按在地上拳打腳踢。那些人下手沒輕沒重,把爹打得只剩下了一口氣。爹臨死的時候終于幡然醒悟,流著淚說教祝世交。他說自己活不長啦!傳承祝家手藝的任務就靠你了。你也別做棺材行業了,做那個沒有前途,貧窮人家都用不起,舍不得花費幾個棺材板兒錢,你還是改行做木車吧!做木車更有前途。
祝福生說得沒錯。木車可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兵馬駛載、商賈調運,夏收秋獲、糧米入囤,成婚下禮、出門串親,又有哪一項離開車輛的運載?祝世交苦心孤詣,硬是把生意做得紅火了起來,特別是“祝記車輪”的名號更是遠近馳名,成了響當當的硬招牌。但凡提及,那可都是伸著大拇指贊不絕口。祝記車輪用料精挑細選頗為考究,全部采用無疤結的上乘紅棗木精制而成,轱轆通體沒有一枚鐵釘,都用鉚榫扣壓而成,輪圓不差分毫,做工甚是精密。用它安裝的各種車輛,即使盛載上噸的貨物,依然如履平地。
祝世交依仗著祖傳的木工手藝賺錢,把宅邸建造的豪奢氣派。青磚碧瓦的挑翅門樓,虎頭瓦鑲嵌的波浪形墻頭,踏進門樓迎面便是一座青磚到頂的影壁墻,墻前面栽了一大片潑勢的拔節竹。竹子有一丈多高,竹春時節,竹葉愈發濃郁黑亮,茂密的葉子鋪遮著影壁墻墻頭。北望是一長遛東西走向的大瓦房。影背墻后面種著一棵鳳桂樹。正是桂花綻開的時節,金黃的花朵競相綻放,團團簇簇爭奇斗艷。
祝世交育有四子二女。大女兒丹桂,前不久嫁給了辛家村的包子匠楊豐智;次女鳳桂尚未婚配。四個兒子分別喚作金桂、銀桂、銅桂、鐵桂。除了垂髻之年的鐵桂仍在學堂就學外,其余三子都在家跟著祝世交學木匠。
此時的祝家大院嘈雜不已,乒乒乓乓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一幫年輕的后生們分散于院子的角落,正各自忙著手里的木工活兒,有的推木刨,有的鑿鉚口,有的彈墨線……每個人都專注著手里的活計。
祝世交一手握著長煙袋,一手滿攥著一盞紫砂茶壺,走走停停,正給徒弟們指點著手藝。他敞門收徒,如今出徒的弟子少說也有幾十人。凡是從他這里出去的,打著“祝木匠”的旗號,做出來的木制品沒有讓人不滿意的。祝世交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學徒須交五塊大洋,教徒授藝三年為限,還得看學徒者是不是做這個的材料。感覺學不出手的,退錢走人,毫不留情。他很注重“祝木匠”這塊老字號招牌,所以也是悉心授藝,毫不保留。
祝世交在院子里轉了一大圈兒,把徒弟們挨個打量一番,于堂屋門口站住身子,倒背雙手瞅著一個正拉著木鋸的后生眉頭緊鎖,這個后生便是口埠村保長董仁周的公子董武。董武身為董家獨生子,家中產業無數,按說沒必要跑到祝家來學這門子手藝。董武到祝家學手藝其實是另有所圖,他對貌美如花的祝鳳桂情有獨鐘,早被她迷惑得神魂顛倒,每日不看上一眼就覺得魂不守舍,所以他跑到祝家學藝純粹是為了祝鳳桂而來的。董武在祝家學藝已有半月,每日里都能看到心上人祝鳳桂,跟這個比起來,那五個大洋的學徒費又算得了啥。董武對祝鳳桂可以說是癡心一片,不過他這份執著勁兒屬于“剃頭挑子一頭熱”,平日里祝鳳桂根本就不拿正眼看他。
董武長著一對斜愣眼,連正光都不走的眼神,如何能做得了這般細密的手工活?其實祝世交也明白這小子來學手藝的真實意圖,收他為徒實屬無奈,既然自己開門收徒,又有什么理由將他拒之門外呢?況且他爹董仁周還是口埠村的保長,可是得罪不起。祝世交琢磨著,董武在這里混天熬日頭,滿夠三年打發走了也就是了,所以精湛的手工活從來不讓他做,就讓他鋸鋸木頭打打雜。豈料這小子連鋸木頭都是問題。
此時的董武正一只腳踩著頂在長條凳上的方楞木,雙手拉著一把鐵鋸,眉眼歪斜,看上去表情吃力。看似他面對木頭,實則目光全瞥在師父那里。他見祝世交犀利的眼神瞅他,走鋸的頻率也愈發雜亂無章,重拉一鋸輕拉一鋸,愣把鋸口拉成了斜面。
“別鋸了。”祝世交狠狠吼了一聲。這小子被祝世交的嚎吼嚇得打了個激靈。他撓撓頭皮,不好意思地朝著祝世交呲牙咧嘴地笑了笑。祝世交怒哞哞地說:“董武,半月就學這么個手茬兒?連鋸都不會拉?”董武嬉皮笑臉:“師父,可能我就不是干這個的材料,嘿嘿!”“那你是干什么的材料?難道只會耍錢?”祝世交將煙袋往腰里一插,茶壺往凳面上一放,隨手抓起木鋸,“過來,好好看著。”董武乖乖地看著祝世交手里拉鋸的把式。祝世交邊拉邊說:“這拉鋸不是讓你用蠻力。身子要端正,眼睛要直視,手腕要凝力,要的是你的走心。”說著話的工夫身子幾個仰俯,把胳膊粗的方木鋸成了兩截。祝世交把木鋸往長凳上一放,扭身走了。
董武走到長凳跟前,朝著祝世交的背影扮了個鬼臉,重新擺好架勢,歪歪扭扭地拉起了木鋸。他貌似直面方木,目光卻把南墻根的一幕情景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有棵鳳桂樹,桂樹底下立著一個窈窕女子。那女子俏臉頰紅,楚楚動人,白底藍花的夾衣凸顯著她玲瓏的身形,高豎的衣領緊束著她狹長纖嫩的粉項。正是祝世交的二女兒祝鳳桂。
祝世交走到院子正中的竹躺椅上倒了下來。躺椅前后搖晃發出嘎吱吱的聲響。他將紫砂壺嘴探進圍滿胡須的嘴巴,癟著腮幫使勁嘬了一口,享受地吐出一團熱氣,又將煙嘴咬在嘴巴里狠狠嘬一口,吐出一團白霧。
祝世交長著一對鵝蛋般大的招風耳,聽覺亦是極其靈敏。他的耳朵微微抖動,聽著身側各個方位傳來的刨釘鑿卯的響聲,夸張地翕動著鼻翼嗅著院子里散發的濃郁的木香,臉上蕩漾著陶醉的神情。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這一堆堆的方木,以及打造成品的木輪車、躺椅、紅木柜、風箱,才是他生命的全部。
茶壺很小,嘬了幾口也就底朝天了。祝世交回頭朝著內屋喊一聲:“孩他娘,續水。”屋里走出一個小腳的女人,此人便是祝世交的婆娘——祝孫氏。祝孫氏手里提著一把熱氣騰騰的生鐵水壺,走到祝木匠身側,兩手攥著鐵壺把手,欲將熱水倒進祝世交高舉著的紫砂茶壺里去,卻是倒得急了些,熱水正濺在祝世交的手腕上,燙得他渾身一抖,茶壺亦隨即打了一個激靈。他急躁躁地唉呀了一聲,眼睛盯著祝孫氏一瞪:“你個臭娘們兒,想燙死我啊!”
祝世交像是吃了槍藥,逮誰沖誰叫嚷,顯然還沒從剛才教訓董武的那份悶氣里收回情緒。祝孫氏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搭話,只是穩住鐵壺,重新對準方向,壺嘴里的水流畫了一條優美弧線,緩緩射進了茶壺口。祝世交瞅著婆娘轉身進屋的身影,嘴里仍恨恨地咕噥:“不長眼色,一輩子不出茬的娘們兒。”他形態慵懶地舉起茶壺,咬住壺嘴輕輕吸溜一口,吧嗒吧嗒嘴皮子,旋轉腦袋向東望去。東廂房北邊有一座草席遮頂的簡易倉庫,里面堆積了不少已經做好的木質成品。房門口疊壓了一大摞木輪車轱轆,還有四五個剛剛做成的木風箱。
車轱轆和木風箱兩大物件一般由祝世交親自來做,他覺得交給誰都不放心。他想這輩子或許不會有人能超越他的手藝了,但是蹲在東廂房門口正忙碌著的那個后生卻打破了他的這種想法。他叫李政澤,趙鋪村人氏,一十有八,長得濃眉大眼,身材高大魁梧,面相俊朗。這小子頭腦靈活,一年前投到祝世交門下,好像是天生做木匠的材料,只須半年已然學得了木工的精髓。一個月前祝世交把車轱轆和風箱的差事交給他去做,這小子做得又快又好,做出來的成品比起自己做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正是李政澤的出手,才讓祝世交有了現在這份品抽煙的閑情逸致。
祝世交還記得他來拜師的一幕情景:去年鳳桂盈香時節,院門口站著一個高高大大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說是來學做木工的。祝世交說想學手藝須交五塊大洋,小伙子一臉愁苦,說拿不出這么多錢,祝世交欲趕他走,正待返身進院的當隙,后生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口口聲聲哀求祝世交收他為徒,還說只讓他試試手,若是覺得不行再趕他走亦不遲。祝世交覺得他態度誠懇,帶他進了院子。
祝世交想故意刁難李政澤,好讓他知難而退。他走到西屋門口,喊停了正在推著木刨子的一個徒弟,指著那條放了木板的長凳看著他說:“你來試試吧!”
李政澤應聲快速走到長凳上坐定,探腳踩住固定木板的繩扣,不慌不忙拿起木刨,先將木刨底面朝上舉到眼前,瞇縫著眼睛瞄瞄刀刮的平線,隨即雙手緊握木刨把柄,腰打躬身前傾,有模有樣地推起了木刨,每一次推拉用力均勻,其聲亦是清脆悅耳。薄薄的木片花兒由來回拉動的木刨口簌簌而落。片刻的工夫,木板已然被他打磨得平整光滑。
祝世交一直沒說話,看著他不急不緩的手茬出了神,連手里的煙袋都忘了嘬,煙鍋里的煙絲早就滅了火。李政澤將木刨往板面上輕輕一放,緩緩起身朝著祝世交恭敬地說道:“祝師傅,行了。”
“小子,你以前是不是做過這個?”祝世交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了笑意。
“我曾經看師傅們干過,不過從來沒上過手。”李政澤誠懇地說。
祝世交微微點頭表示贊許。不得不說這個后生的確有料,甚得祝世交喜歡,他有了收下這個徒弟的心思。自從祝世交開門收徒授藝,李政澤是首例不收學費的徒弟,迄今為止亦是絕無僅有。
且說祝世交扭頭打量著東廂房門口,李政澤正專注地做著一口風箱。做風箱是項高端的木工活兒,一般人做不了,就連祝世交也不是準把準的成功。風箱做工要求甚為嚴格,刨板必須平整,卯榫必須密實,不然做出來的風箱決然吹不出好風。他眾多弟子之中能做出好風箱的也只有李政澤一人。他做的風箱質量上乘,是為集市上的搶手貨。這讓祝世交感到驚訝亦很欣慰,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份吧。
祝世交盯著李政澤一直滿是欣慰地瞅著,卻慢慢轉換了表情,變得有了些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