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三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喝酒,咂巴一口益北紅再嚼一口麻雀肉,瞅著對面坐著的劉青玉蹙眉不展。他正為了小兒子的婚事發(fā)愁呢!
奇怪的是不管劉德三如何給劉青玉踅摸媳婦,劉青玉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似乎并不著急。長子與次子幼時的事兒劉德三都淡忘得差不多了,卻把劉青玉幼時的一檔子事兒牢記于心,因為他出生的日子很特別:光緒三十二年新正十四日,而這一天正是宣統(tǒng)皇帝的出生日。可巧的是,他與皇帝還出生在同一個時辰。起初劉德三并不知道這件奇巧事兒,轉(zhuǎn)年溥儀過一周歲生日,清政府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劉德三才知道大清國未來的皇帝與幺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劉德三驚喜不已,在他看來這是劉家光耀門楣的大事件,遂給他起了一個不同凡響的名號:青玉。意為青青翠玉。他篤定地認為青玉絕非凡夫俗子,長大了肯定會有出息,非富即貴。劉德三對青玉從小就疼愛有加,更是寄以厚望。沒想到這家伙長大以后,與其他的娃兒們并無異樣,每天上坡下地拉犁薅草,干農(nóng)活倒是個好把式,看來也是個草芥命。倘若非得說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特有的一項拿手絕活——打彈弓。彈弓是劉青玉不惜耗費了半年的時間制作出來的,特別是那把紅棗木的彈弓把,堪稱絕美。其上雕刻了兩條活靈活現(xiàn)的騰云龍。騰云龍雖小,眼睛鼻子爪子一應(yīng)俱全,甚至細細的龍須都凸雕了出來。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口埠南村有個娃兒叫來良貴,比劉青玉小了七八歲。來良貴羨慕劉青玉的彈弓準兒,便天天跟著他到處玩耍,兩個人成為了最要好的玩伴兒。劉青玉教他打彈弓,毫不保留地悉心傳授。他說,剛開始我也打不準,后來我有了經(jīng)驗,抻皮筋的長度很關(guān)鍵,蛋兜貼在顴骨上為短距,貼在眼睛的一側(cè)為中距,再往后拉就是長距。要橫握著彈弓把,瞄準的時候,哪只手握著彈弓把就閉哪只眼睛,抻緊的皮筋與目標三點一條線。打十米之內(nèi)的目標,就把標物鎖定在彈弓插的插頭部位,打二十米之內(nèi)的標物,打擊點要抬高一指,目標越遠打點越高,這是因為打出去的子彈會有弧度。你只要按照我說的這個手法勤加練習(xí),一定會打的準的。至于目測距離嘛!靠的就是經(jīng)驗了。劉青玉講得繪聲繪色,來良貴聽得迷迷糊糊。真想不到玩?zhèn)€彈弓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和訣竅呢!
某一日劉青玉對來良貴說:“長這么大還從沒去過云門山呢,想不想去爬山啊?”來良貴高興地應(yīng)和:“想啊!我一直想去玩呢!”兩個人一拍即合,便徒步去了益都縣城。午時時分,他倆攀爬到上了云門山的最高峰,兩個人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巨“壽”,也生平第一次爬到這么高的山頂。他倆順著山脊向西走去,一座石砌大廟映入視線,便是東岳宮。宮殿里供奉著泰山老母。青玉不知道東岳宮,更不認識泰山老母,旋轉(zhuǎn)腦袋四處打量。來良貴問他找什么,他說找和尚,找了好一通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和尚,他似乎對光頭的和尚很感興趣。
東岳宮實際上就是孤立于山頂?shù)囊蛔R宇,全部用石灰?guī)r壘砌而成。由于年久風(fēng)化,石灰?guī)r閃著白燦燦的光澤,貌似在墻上通體抹了一層白灰漿。廟宇朝南開一道石拱門,門上隔了一道木柵欄。柵欄后面立著一尊身披紅綢的泰山老母塑像。柵欄內(nèi)側(cè)有一座盛滿紙灰的石槽,石槽周遭扔了許許多多銅板兒、紙票和大洋,那些錢票都是虔誠的人們施舍給泰山老母的紅彩。劉青玉瞅著那些碎銀使勁兒咽了一口唾沫。來良貴明白劉青玉的心思,其實他倆的想法如出一轍。誰都想花錢買吃的喝的,可兩個人的褲兜比他們的臉還干凈,而兩個人的肚子卻是餓得咕咕直叫。來良貴盯著柵欄里花花綠綠的碎銀咬牙說了一句:“掏!”他想要干得罪神靈的事兒了。
正是燥熱時節(jié),這個時辰爬山的人大都躲在山腰的松林里納涼。來良貴左右察看了一番,發(fā)現(xiàn)周遭沒人,看著劉青玉低聲說,青玉哥,你把風(fēng),我掏。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挑火紙用的木棍兒,將木棍伸進了木柵欄,棍尖兒點住一枚銅板兒往身前撥拉,最終將那枚銅板掏了出來,他捏著銅板興奮不已:“出來了!出來了!”
“啥出來了?”身后傳來一個遒勁沉音,聽上去不是劉青玉。來良貴回頭看,見一個身著灰色長袍的禿子站在身后,威嚴的目光正狠狠瞪著他。而一直負責(zé)把風(fēng)放哨的劉青玉卻被禿子掐著后頸牢牢控住。來良貴打了一個顫兒,緩緩站起了身子,他琢磨著眼前這位或許就是個和尚吧!劉青玉不是一直找和尚嗎?和尚終于來了,而且還是橫眉怒目地來的。
“說,你倆偷了多少大洋?”和尚怒斥道。來良貴垂頭喪氣:“就這一個銅板。”和尚聲音提高了一個分貝:“不老實?把你倆送進官府,到底偷了多少?”劉青玉大聲回道:“就這一個。”和尚將青玉二人在廟里扣押了一個多時辰,確定他倆只偷了這么一個銅板,決定把他倆扭送回家。來良貴的爹來福兵聽和尚說完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揚起鞋底準備狠狠揍來良貴一通,來良貴撒了個謊:“錢不是我偷的。”來良貴的狡辯終是逃過了一頓打。來良貴撒謊的時候,扭送他回家的那個和尚并未離去,他見這小子小小年紀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不由得搖了搖頭,默念了一句法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劉德三聽和尚講完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舉著皮鞭問劉青玉:“是你偷的嗎?”劉青玉誠懇地說:“是我偷的。”劉青玉無可避免地挨了劉德三一頓皮鞭,和尚瞅著被打得嗷嗷直叫喚的劉青玉并未上前勸阻,只是雙手合十又默念了一遍相同的法號。
當天晚上來福兵就找到了劉德三,他說:“三哥啊!還是把青玉送到學(xué)堂去吧!我早就把良貴送過去了,這么小的娃兒不上學(xué)可不成,將來還不得跟你我一樣睜眼瞎,可是毀了他們一輩子的前程。”劉德三覺得來福兵說得有道理,琢磨著娃兒上學(xué)能識文斷字,或許能改變劉家人世代文盲的悲哀命運,他決定把劉青玉送到村西瞎?jié)h先生開辦的私塾學(xué)堂里去。他知道來良貴就在那里上學(xué)。他還知道瞎?jié)h先生雖是個瞎子,卻是個頗有文采的人,而且還是個落地秀才。瞎?jié)h先生考中秀才之后再也沒有高中,正因如此才急火攻心氣血蒙目瞎了雙眼。
劉德三忍痛灌了半袋高粱米,背著糧米領(lǐng)著劉青玉去了瞎?jié)h先生開辦的私塾學(xué)堂。瞎?jié)h先生收留了劉青玉。劉青玉終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下來求學(xué)識字了。可是這小子坐不住,只過了半年的時間就又闖禍了,他竟然用彈弓打爛了瞎?jié)h先生摯愛的一件寶貝。那一天劉青玉去了學(xué)堂。由于時辰尚早,學(xué)堂里空無一人。他獨自一個人待在學(xué)堂里百無聊賴,便從口袋里掏出皮彈弓練準頭兒,起初他還瞄著樹上的葉子打,打來打去覺得沒什么意思,后來便把目標鎖定在了課堂正墻上懸掛著的一副關(guān)公像上。那幅關(guān)公像與普通的掛像不同,人物立體凸顯,還鍍著一層金箔,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應(yīng)該是一件老古董。劉青玉盯著關(guān)公像心里奇癢難耐,他想打眼兒了。這段時日他打彈弓著了迷,看見啥也想打眼兒。劉青玉緊握彈弓擺好了架勢。泥丸裹挾著嗖嗖的風(fēng)聲飛過,墻上傳來啪啪的響聲。要說劉青玉的彈弓準頭兒還真不是蓋的,彈無虛發(fā),說打眼睛就打眼睛,說打鼻尖就打鼻尖。不一會兒的工夫,關(guān)老爺?shù)难劬Ρ亲幼彀妥兂闪艘粋€個黑黢黢的窟窿眼兒。
他正打得上癮,驀然聽見外面?zhèn)鱽戆畎畎畹捻懧暋O節(jié)h先生來了。先生拄著一根拐棍兒,棍尖雞啄米似地點著身前五尺外的地面,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向著他這里走了過來。劉青玉感到無比緊張,慌忙將彈弓裝進了口袋,躡手躡腳地從瞎?jié)h先生的身邊遛了出去。劉青玉溜出了學(xué)堂門口,長吁了一口氣,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
瞎?jié)h先生沒發(fā)現(xiàn)從他身前溜之大吉的劉青玉,卻被地上散落的泥丸滑跌了個四腳朝天。瞎?jié)h先生疼得哎吆直叫,捏挲著地上散落的泥丸暗自嘟囔,這是啥玩意兒啊!正當他疑惑不解的時候,來良貴踏進了課堂。瞎?jié)h先生捏著泥丸問來良貴是什么玩意兒。來良貴說是泥丸。先生又問課堂里怎么會有這種玩意兒。來良貴直言不諱地說:“劉青玉有泥丸,天天裝在口袋里,他還有把皮彈弓恁!”來良貴剛說完,突然指著墻上的關(guān)公像驚叫了起來,“唉呀!先生,不好了,你的寶貝被劉青玉打爛了。”瞎?jié)h先生摩挲著千瘡百孔的關(guān)公掛像極度憤慨,顎下的銀須直抖。須知這幅掛像可是他爺爺那輩傳下來的,在他眼里就是一件無價之寶。瞎?jié)h先生氣沖沖地問:“你咋知道是劉青玉打的?”來良貴篤定地回道:“我來的時候,正看到他從學(xué)堂門口溜了出去,看他慌里慌張的神情,肯定是做了啥壞事兒。”
瞎?jié)h先生到劉家興師問罪了。劉青玉當時正蹲在茅房里行恭,他透過土墻縫隙偷看著站在屋門口的瞎?jié)h先生和爹。瞎?jié)h先生情緒非常激動,邊說邊比劃,還時不時地將手里的拐杖猛戳地面。爹更是從墻上摘下了一根皮鞭子。青玉在茅廁里終是蹲不住了,屁股都沒擦就提著肥腰大襠褲躡手躡腳地邁出茅廁門,逃也似地跑出了院子。劉青玉不敢回家,擔(dān)心爹會抽他的屁股。這還是次要的,說不定瞎?jié)h先生還會提出索賠要求。那是怎樣的一件寶貝啊!可是價值不菲。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劉青玉在外面悠蕩了一天,被咕咕叫的肚子催回了家。爹早就攥著皮鞭子在家里等他,爹一把采住他的衣領(lǐng),提著他就去了瞎?jié)h先生家里。爹當著瞎?jié)h先生的面揮著皮鞭狠狠抽了劉青玉的屁股,瞎?jié)h先生隨即以識文斷字才具備的仁義和大度原諒了青玉的頑劣,畢竟還是個孩子。
不管怎么樣,這件事兒終是不了了之了,劉青玉也因此輟學(xué),不入學(xué)堂正遂了他的心愿,整日下坡干活兒,一有空閑就握著皮彈弓練準頭兒。來良貴又笑嘻嘻地找到了他:“青玉哥,我還想跟著你學(xué)習(xí)打彈弓。”劉青玉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可不跟你玩了,挨了我爹的兩頓皮鞭子,哪一次不是你告的狀?你小子不地道啊!”來良貴自知理虧,也不做任何解釋。從那天開始,兩個人的交情算是到頭了。
那段日子劉青玉過得很逍遙,拿著彈弓走街串巷,收獲總是頗豐,他也很是自鳴得意,經(jīng)常將打來的鳥雀用細繩綁了腿腳懸于脖項,很像個脖子上掛著大念珠的頭陀,因此得了個綽號:劉頭陀。
劉頭陀將打來的鳥雀烤熟,爹會大方地倒兩盅益北紅酒,爺倆就著麻雀喝酒。在那個飯食都吃不飽更難得見葷腥的年月里,有這樣的美味兒是一種極度的奢侈。劉青玉扳著指頭給益北紅掐著年月,它就像是鐵拐李的龍頭拐杖上懸掛的酒葫蘆,瓊漿玉液似乎永遠都喝不完。酒壇子其實并不大,只是爹把每次喝酒的量控制得恰到好處,鵪鶉蛋般大的酒盅每次只喝一盅,嘴巴張大點兒吸溜一口就能下肚,爹便教他舔酒。舔酒是個技巧,也是門學(xué)問,用爹的話說叫“品”,劉青玉不得不佩服爹的本事。爹說,這可是你爺爺“握拳頭”的時候留下的念想,咱們得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