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三的家在牌坊之北相去八百米左右的集街東首,一座墼砌土墻茅草遮頂的低矮草屋。劉德三站在院門口,瞅著眼前的這座茅舍陷入了沉思。茅屋是他爺爺那輩傳下來的,細數年月或許比南門的歷史更悠久,但這并不妨礙劉家人在這間簡陋的草舍里娶妻生子世代繁衍。劉德三降臨到這個世界就一直為了這張嘴忙活。小時爹給他忙活,長大后他自己忙活,成了家后他又為了一家老小忙活。如今已至知非之年,他終于忙活明白了一個道理——過日子,填飽肚子才是天道。
劉德三站在院門口長噓短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為了自己當下窘迫的生活而嘆息。婆娘生了小兒不到一年就患病辭世了。這么多年他一直未曾續弦,并不是娶不上,只是不想娶。婆娘給他扔下三個不懂事的孩子,他得勞心苦力地養活他們,哪有心思再去找個女人。他是這么想的,這么多年鰥寡獨居也是這么做的,他抖著腦子里所有能聽到響聲的鋼镚兒過日子,這些年既當爹又當媽,總算把三個兒子拉扯大了。
劉德三邁步走進了堂屋,劉青玉早就做好了一道拿手好菜——燒麻雀,坐在矮桌旁等他就坐。劉德三瞅著桌面上擺著的烤麻雀使勁兒咽了口唾沫。有佳肴怎么能缺了美酒呢?這個時候他特別想喝一口,而且只喝“益北紅”。他躬腰摳開了炕壁上的一塊土坯,露出一眼黑洞洞的炕龕。炕龕里放著一個酒壇子。這個酒壇子看上去應該有些年頭了,周身泛著黑黝黝的光澤,壇口上還系著一根寬大的紅綢。炕龕里珍藏的這壇酒叫“益北紅”。
說起益北紅還頗有一番淵源。這是劉德三的爹劉鐵拳留下來的。劉德三還有兩個哥哥,那年他跟著哥哥們攀爬村西的棺材嶺,大哥和二哥在嶺頂打鬧,不慎失足雙雙跌落下了土嶺,當時就斃了命。劉德三跑回家喊來了娘,娘倆用木輪車把兩個哥哥的尸體推回了家。第二天就把兩具尸體埋在了冢子嶺的老墳地里。娘倆忙活這一切的時候,爹不在家。那時候爹天天在外面跑,很少回家。誰也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埋葬好兩個哥哥的當日黃昏時分,爹突然回來了。娘哭著把兩痛失二子的事情告訴了他。爹聽了當時就目瞪口呆,嘴唇顫抖淚水直流,爹把劉德三攬在了懷里,哽咽著說:“三兒啊!爹可就你這么一個孩子了!”娘也抱著劉德三痛哭了好一陣子,情緒有了些穩定之后,才盯著爹說:“鐵拳,有個事兒我得告訴你,今天下午那個人又給你送酒來了。”爹的表情驀然間變得有了些緊張,盯著娘問:“是不是徐集村的唐掌柜?”娘點了點頭。爹急著問:“酒呢?”娘不緊不慢地說:“不著急。等我做好了晚飯,你再喝。”,爹一拍大腿站了起來,語氣變得無比焦躁:“喝什么啊喝,快給我搬出來。”
娘察覺出了爹的憤怒,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她摳開了炕壁上的一塊土坯,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炕龕。那壇子酒就藏在這個炕龕里。娘剛剛把酒從炕龕里搬出來,外面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人站在了屋門口。從面相上看那人得有小三十歲的樣子,但身形更像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他躬背駝腰,后脊頂著一個大羅鍋。劉德三認識他,這個人姓益名儒之,趙鋪村人氏,他父親益長衛還有徐集村的唐一蔵,跟爹都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侏儒盯著劉鐵拳張口氣喘地說:“叔,不好了,清兵把我爹抓走了。”劉鐵拳頓時變了臉色,問他咋回事兒。侏儒神色慌張地說:“我爹叫我來報信,要你抓緊逃走,他還一再囑咐,要你保存好那壇子酒,千萬別讓辮子兵搜了去。”劉鐵拳應了一聲,回頭看著婆娘說道:“他娘,把酒藏好,我先出去躲躲。”娘急著往外推他:“我知道,快走!快走!”劉鐵拳轉身出了屋門,剛剛跑到院子,就被隨后趕來的辮子兵堵住了。很明顯,辮子兵兵分三路同時出動抓人,唐一藏他們三個人一個都沒跑得了。
唐一藏是益北義和團的分支掌舵。義和團本來是幫著政府軍鬧外毛子,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后,慈禧太后翻了臉,下了一道緊急御旨——剿滅拳匪。青州府衙在各大城門遍貼告示通緝要犯,大力搜捕屠殺著義和團成員。從此以后,唐一藏、益長衛和劉鐵拳這些義和團的核心人物便轉入了地下。
前些日子,省城義和團的總掌舵朱紅燈派人送到唐紀酒坊一封緊急密令,約定起事。唐一藏收到這道密令后即刻封了兩壇益北紅,囑托酒坊伙計給趙鋪村的益長衛和口埠南村的劉鐵拳送過去。“送酒”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秘密聯絡方式,其中的奧秘也只有他們三個人知曉。唐一蔵三人還未來得及起事就被全部俘獲了。既而他們都被辮子兵在口埠村南的烈馬地實施了梳洗刑。劉鐵拳和他的結義兄弟們在烈馬地被刷梳洗刑的時候,劉德三當時也在現場。清兵和鄉親們散去之后,唐一藏的兒子唐二玄就把他爹的尸體搬上一輛獨輪車運走了。劉德三將劉鐵拳的尸體裹進一條破麻袋,抱到了一輛獨輪車上,正打算推著木車離開,驀然聽到了嗚嗚的哭聲。他循聲打量,見侏儒正趴在益長衛尸體上悲怮痛苦。
侏儒身形孱弱,實在是搬不動父親的尸體,況且他也沒有推著木車過來,或許他根本就推不動。劉德三走到侏儒身側沉沉問道:“益兄,我幫你把伯父的遺體運回去吧?”侏儒抬著淚眼瞅著他,感激地點了點頭。劉德三便用一條破麻袋將益長衛的尸體包裹起來,抱到了木輪車的另一側。劉德三推著木輪車先去了自己家里,將包裹著劉鐵拳的尸體抱到了堂屋里,又推著益長衛的尸體向著趙鋪村走去。獨輪車拐上了蛤蟆窩地的小土路,侏儒躬著腰像只爬行的蝸牛于頭前艱難地邁動著步子,他的身后跟著推著木車的劉德三,兩人之間垂著一根時緊時松的麻繩。劉德三雙手握著車把,盡量保持著木車與侏儒之間的距離。前面負責拉車的侏儒實際上遞不上半點兒牽力,反而影響了后面的劉德三邁動步伐的頻率。
此時雪止天霽。嗚咽的北風迅速滌凈了天空中翻滾的烏云,一抹絢爛的夕陽坦坦蕩蕩地盈射下來,廣漠大地上閃爍著五彩斑斕的晶亮光點兒。白茫茫的雪原上留下了一道車轍和兩串雜亂的腳印。劉德三沉沉地問:“益兄,大伯的遺體運到哪兒啊?”侏儒抬頭看了看前面的一片小槐樹林,語氣悲哀地回道:“直接運到老墳地吧!”他眺望著莽莽雪原長嘆了口氣,即興吟誦出一首七絕來:
大地蒼莽益北原,白粟翩飛知萬千。
獨車雪徑往何處,鬼魅交稠人不前。
劉德三很敬重眼前的這個侏儒,別看他其貌不揚卻是才高八斗,隨口就能吟誦出一首詩詞來。劉鐵拳活著的時候,曾經帶著他去過趙鋪村的益家。益家在趙鋪村的最東首。三間破草房,半圈籬笆墻。院子的正中央長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樹的樹冠肆意地鋪展著,很像是一頂皇帝御用的黃羅傘蓋。給劉德三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益家的西房屋,那是益儒之下榻的寢室。寢室里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書異典。益儒之說,他的太爺曾在乾隆年間擔任過文華殿大學士,還被尊稱為百僚師長。這些書籍都是那個時候流傳下來的。劉德三不識字,對這些并不感興趣。
兩人走了大約一炷香的工夫才把木車推到了趙鋪村東的益家老墳地。劉德三從車幫上拿起刨土用具,鎬刨锨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在堅硬如鐵的凍土上挖出了一個簸箕那般大的土坑,隨后將益長衛的尸首掩埋了進去,堆了一堆小小的墳頭。實際上益長衛的尸體并占不了多大空間,這個曾經雄壯魁梧的大漢被實施了“梳洗刑”之后基本上變成了一副骨架,蜷巴蜷巴就能塞到簸箕里。
劉德三望著那堆墳土心生感慨,悵然地說:“先生,你說人死了,到底有沒有魂魄啊?”侏儒也盯著父親的墳堆,篤定地回道:“有。人有天魂、地魂和命魂三魂,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魄。”劉德三微微點了點頭,詰問道,“先生,你說,人死了,魂魄都去哪兒了?”侏儒回道:“去天堂了。人死了都去了天堂,沒有人會下地獄。因為……人間就是地獄。”劉德三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侏儒繼續說道,“人從生下來第一聲哭開始,到最后一家人哭著送走,都是在哭聲中來到人間淬煉的,死了,才是真正的享福去了。”劉德三望著墳堆沉沉說了一句:“伯父是去享福了。”侏儒點了點頭,扭身朝著劉德三拱手施禮,鞠了個大躬,動情地說道:“兄弟,感謝你今天的相助,你的大恩大德,容我日后相報。”劉德三慌忙攙住他的胳膊:“先生別這樣啊!你爹和我爹可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我這么做是應該的。”
劉德三回憶起這檔子事兒的時候滿腹悲哀,還夾帶著些許疑惑。他清晰記得益儒之對爹說過的那番話,讓他保護好這壇子益北紅酒。三十年來,劉德三一直研究這壇子酒的秘密卻始終沒有研究透其中的奧妙,沒研究透酒的奧妙卻品嘗出了這壇子酒的味道——益北紅實在太好喝了。烈酒滋進嘴巴馬上就會燃燒,馥郁的異香穿過喉管潤著腸胃,讓他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自從喝了第一次之后他就欲罷不能。他舍不得喝,每次只是倒一小酒盅,他平常也不濫喝,只在有情緒的時候才會倒一酒盅潤潤心情。
益北紅是徐集村的唐記酒坊釀造的。徐集村在口埠村的西邊,相距不過十幾里。益北紅早就醺透了益都縣地界,就連臨近區縣的人也慕名前來打酒。唐紀酒坊的創始人叫唐一藏。唐一藏被辮子兵實施了梳洗刑,并未來得及把祖傳的手藝傳給他的獨生子唐二玄。唐二玄純粹靠自己揣摩研究,雖然也釀出了美酒,但難抵唐一藏所釀之酒的絕佳美味兒。
正如是:
風過遼原蕩酒香,馥郁醺透益北鄉。
往來君客不知醉,長駐徐集飲瓊漿。
劉德三為了解開益北紅的秘密也曾親自去過徐集村。酒坊掌柜已經換成了唐一蔵的兒子唐二玄。當年辮子兵把他家里洗劫一空,唐一藏親釀的美酒也被盡數拉走,一滴未剩。劉德三懇求唐二玄拿出店里最好的酒品嘗一下,唐二玄大方地倒了一碗他新釀的益北紅。劉德三端著酒碗細細品嘗,卻怎么也品不出他家中藏酒的美味兒,不由得搖頭嘆息:“唉!看來,真正的益北紅算是失傳嘮!可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