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詞:
黑云遮月,長街風攪雪。
東冢西棺棲烏鵲,天際暮色如血。
鳳桂不吝冬風,默許春華秋榮。
天地撥云見日,只待搖響心鈴。
民國時期,益北鄉的口埠村有東冢西棺南門北廟四座標志性的建筑物。劉德三從小在這里長大,對這四處地標物也懷著很深的情感。
劉德三忌憚東冢、憎惡西棺、敬畏北廟,卻唯獨鐘愛南門。他忌憚東冢是因為冢子嶺上駐扎著一幫打家劫舍的土匪,憎惡西棺是因為他的兩個哥哥當年曾經殞命于此,敬畏北廟是因為廟堂里供奉著無比靈驗的武圣關公,鐘愛南門是因為他曾在這里給大兒子劉光玉白撿了個媳婦。他一直篤定地認為,這是他迄今為止做過的最正確也是最引以為傲的一檔子事兒了。
那一幕情景他仍然記憶猶新。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初秋的午后,天空突然飄起了濛濛細雨,正在冢子嶺坡地里鋤草的劉德三便打算下坡回家。他扛著鋤頭繞過冢子嶺,路過南門牌坊的時候,見牌坊的石獅子前面蜷縮著一個人。劉德三停下了步子,拄著鋤頭遠遠地打量,見那人身上穿著一件補丁疊壓著補丁的青布長衫,頭戴一頂翻著毛邊兒的舊氈帽,腳上掛著一對露著腳趾頭的破千鞋,身前擺放著一個缺牙崩瓷的洋瓷大碗。雨滴正斷斷續續地從牌坊挑檐上垂打下來,恰巧砸進了他身前擺放的那個破碗里,發出叮叮鐺鐺的清脆的響聲。聽上去倒像是技藝絕倫的琴師,正在撥弄著琴弦彈奏著妙音。
那人披頭散發,臉上的污垢被雨水沖刷出了一道道的瑩白色,呆滯地眼神緊緊盯著擺在身前的那個破碗。劉德三經驗老道,搭眼一看就能知端詳,這是個乞丐,而且還是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女乞丐。他幾乎可以斷定,這絕對是個沒有開過懷的大姑娘。劉德三當時就動了心機,走上前去非常客氣地問道,姑娘,家是哪里的啊?乞丐并沒回話,只是緩緩抬起了頭,抬手捋了捋垂在前額的一縷濕發,露出了她面部左側的一道彎眉、一只美目。劉德三盯著她笑嘻嘻問,“姑娘,愿意給我兒子當媳婦嗎?”乞丐似乎沒聽懂,先是點了點頭既而又搖了搖頭。正搖擺不定的時候,劉德三給她吃了一粒定心丸:“你若是給我兒子做了媳婦,就不用到處討飯啦!坐在家里就能吃飽咧!”乞丐終于聽明白了他的話,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點頭如搗蒜。
劉德三心里無比滋潤,領著乞丐往家走去。心情舒暢了連腳下的步子都邁得輕盈迅捷,扛在肩膀上的一把鋤頭也左搖右晃得扭著秧歌兒。他的腦海里幻想出了劉光玉初見這個乞丐時的一副表情,那小子絕對是一臉苦相。這都不打緊,且洗干凈了再看嘛!不洗咋知道埋在土窩里的蘿卜是光滑圓潤,不洗又咋知道淤在臭紫泥里的蓮藕是瓊白水嫩,這次必定讓他娶了這個女子,好了卻自己這么多年的心病。
劉德三領著乞丐回到了家中。劉光玉的表情果然恰如他的想象。劉光玉將這個臭烘烘臟兮兮的女人仔細打量了好一番,盯著劉德三問道:“爹!這是誰啊?你從哪兒弄來的?”劉光玉神情厭煩,好似爹領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從垃圾堆里撿回了一個破爛。劉德三瞄了瞄劉光玉的神情,握著鋤把先虛張聲勢地往地上狠狠一杵,沒好氣地說:“南門撿的。”劉光玉聽著爹大力摐鋤頭的聲音有了些怵意:“爹呀!你撿個要飯的來家里做啥啊!”劉德三耿直地回道:“給你當媳婦兒。”
劉德三說完這句硬氣話便不再搭理劉光玉。扭頭只顧和乞丐說話,乞丐對劉德三的發問知無不言,她姓馬名蘭花,今年一十有六,卻唯獨對自己的出處懵然不知。劉德三竊喜,這女人踏實,進門后想跑都沒處去。他瞅著馬蘭花咧著嘴開心地笑,馬蘭花也隨著他咯咯地笑,笑聲很是響亮,嘴角卻垂下了一縷黏稠的液體。劉光玉看著馬蘭花的笑態凝眉不展,扽扽劉德三的衣襟:“爹!我咋看著像個傻子?”劉德三的臉上迅速掛上了怒意:“什么傻子?我看她比你的腦瓜都好使,問她啥不知道?”
劉光玉眉頭緊鎖,深嘆了口氣。劉德三忽然轉換了一種語氣,把早就在肚子里念叨了上百遍的一套說辭傾倒了出來:“光玉啊!我看她的身子,絕對是個沒開過懷的黃花大閨女,我敢保證她天生就是個生男娃的肚子,不信你就試試,我敢打賭。”劉光玉納悶地問:“咋試啊?”劉德三埋怨道:“你個笨豬,先把她領進屋里洗洗啊!洗干凈了再看,保準讓你出不了屋。”
劉光玉眼角瞥著渾身泛著臭味兒的馬蘭花仍然沒挪步,劉德三終于亮出了殺手锏:“光玉啊!你也知道,咱家就一棟新房舍,你們兄弟三個誰早成親,房舍就是誰的,成親晚的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劉德三這一招果然奏效,劉光玉最終把馬蘭花領進了西房屋。劉德三早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灶膛口的蒲團上,手腳麻利地開始點火燒水。劉德三拉著風箱燒了一鍋溫水,劉光玉端著盛著水的木盆走進了西房屋,盯著呆坐在炕沿兒上的馬蘭花說:“把衣裳脫了,好好洗洗。”他特意囑咐了這么一句,好像是擔心馬蘭花洗澡都不會脫衣服似的。
馬蘭花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副讓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少時,房屋內傳來緊一陣慢一陣的撩水聲,斷斷續續響了得有半個時辰。馬蘭花一手掀著門簾一手握著毛巾站在了西房屋的門口。劉光玉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正等得不耐煩呢,忽覺眼前亮起一道閃亮的銀光,雙目順著銀光向著房屋門口瞄去,頓時目瞪口呆,嘴角垂下的濃涎比剛才馬蘭花垂下的濃涎還要粗還要長。
劉光玉盯著馬蘭花前凸后翹潔白如玉的胴體目瞪口呆,一種從未有過的躁動在他的身體里洶涌澎湃,他只覺得腦門充血呼吸緊促,疾步走過去將她一把橫抱了起來,粗魯地擺放在了炕席上。劉光玉窩窩囊囊地活了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內竟然隱藏著這么一種野性。
劉德三一直坐在院子里的灶膛口的蒲團上沒挪窩。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他握著燒火棍在地面上胡亂地劃拉著,支愣著耳朵聽著屋里的動靜。當他確定從屋里傳出的聲音達到了他的期望之后,手中的燒火棍不由得畫出了一個橢圓形狀,又在橢圓中間畫了一個小方塊。不言而喻,這是一枚銅錢的造型。劉德三不會寫字更不會畫畫,卻會劃拉銅錢。畫由心生,此刻他心里所想的便是銅錢,省了銅錢娶了兒媳再賺個孫子,這次可是賺大發了,他仿若已經聽到西房屋里傳出來的嬰兒的響亮的啼哭聲。
良久,劉光玉終于衣衫不整地走出了堂屋門口,臉膛上泛著興奮之后才有的滋潤紅暈。劉德三湊過去問道:“咋樣?”劉光玉不好意思地撓撓亂糟糟的頭發,笑吟吟地回道:“還行!”劉光玉的思想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竟然有了些感激,感激爹給他淘到了這件稀世珍寶。劉德三趁機拍拍劉光玉的肩膀:“行就這么定了,改天咱們把喜事兒一辦,我讓大家伙都來吃個飯。這些年親朋好友莊里莊鄉的紅白公事兒,我可沒少隨禮,這次仗著這檔子事兒,讓他們都還回來。”
劉德三倒背著手走出了院門,劉光玉又迫不及待地起身進了堂屋。他還留戀著炕頭被窩里躺著的那個美嬌娘呢!自此,劉光玉悶在屋里一個禮拜都沒出門,連他最熱衷的“捻紅錢”都沒興趣耍了。
那些日子里,劉德三一直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一個禮拜后他操持著給長子辦了一場簡單的婚事。這是劉家小院近三十年來首次盈蕩起熱鬧喧囂的氣氛,這種幾將被淡忘的喧鬧氣氛鼓舞起了劉家人所有的熱情,歡聲笑語暫時沖淡了盤繞在劉德三心頭的陰霾。他精心策劃的這場婚事雖然簡單卻又不失紅火,最重要的是該來的客人都來了,該上的份子錢一個都沒落下。劉德三請南村的媒婆張桐芽和對門的王騾子過來幫忙,風箱咕噠咕噠地拉,鍋鏟刺啦刺啦地響。院子里飄繞著飯菜的香味兒,小院里聚滿了親朋好友。劉德三親自拿著賬本滿院子轉悠著查人數記賬目,來客上的份子錢只能比原來他給他們的多,不能比他給他們的少,上少了的他會親自點醒補上,沒來的客人他會囑托王騾子趕著他家的驢車去請。在劉德三地精心策劃之下,劉光玉的婚事刨除所有開銷還結余了兩枚大洋。劉光玉現在早就是兩個娃子的爹了,劉德三現在也是兩個孫子的爺爺了。大孫子木生兩歲,二孫子水生還不到一周歲。
此時的劉德三仍然蹲在南門石獅子的旁側,他已經堅持在這里蹲守了一年多了,其目的也很明顯,想再給幺子劉青玉也白撿個不花錢的媳婦。可是像馬蘭花那樣的好事可是可遇不可求,到現在了他依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劉德三有三個兒子。當年他給長子劉光玉在這里撿了個媳婦,如今又急著給幺子劉青玉踅摸媳婦,似乎對次子劉漢玉的婚事不放在心上。難道他不喜歡劉漢玉?實則不然,三個兒子當中其實他最欣賞的就是次子劉漢玉了。劉漢玉從小就喜歡打架,經常把一群比他大的孩子打的哭爹喊娘。劉德三瞅著劉漢玉經常聯想到他爹劉鐵拳,這個二小子太像他爺爺了,祖孫倆長得想象不說,就連脾性也幾近相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種兒。劉漢玉愛招惹是非,為此劉德三也是傷透了腦筋。前些日子劉漢玉突然又失蹤了,自此音訊皆無。劉漢玉不在家,劉德三想給他踅摸媳婦也找不到人影。
夕陽如血。劉德三映著夕曛瞅著村西的棺材嶺發呆。嶺上立著一個身形矮駝的漢子,漢子大開著雙腿,一輪大如磨盤的夕陽正擱置在他的頭頂上,把他的身形通染了一層閃閃的金光。此時,一曲渾厚高亢的唱腔傳了過來:
娘站土嶺望北方,風吹遼原搖金糧,黍谷隨風三尺浪,皇天厚土益北鄉。
雄壯漢子抬轎杠,花轎顛出青紗帳,高粱紅透二姑娘,滿臉嬌羞醉紅妝。
娘啊娘,兒子跪著你金衣裳,天蒼蒼野茫茫,一曲益北腔。
娘啊娘,兒子聽著你高聲唱,甩鋤頭挺長槍,魂魄系原上。
劉德三聽得出來,這是益北腔。口埠村的人大都會哼唱這首沉腔。遒勁有力的益北腔從漢子破鑼般的嗓門兒里吼嚎出來,其穿透力不啻于殯禮匠人朝天鼓吹的長筒大喇叭,顫顫悠悠地在平原大地上擴散。劉德三像烏龜一樣伸了伸縮在衣領里的腦袋,向著棺材嶺的方向張望了一陣子,又快速把腦袋縮到了領口里。很顯然,益北腔引起了他的注意,卻并未喚起他的興趣。劉德三不喜歡“益北腔”并不代表著他不喜歡益北鄉,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摯愛著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土地,他在口埠村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對益北鄉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
劉德三緩緩地探出了腦袋,開始打量這里的一草一木。他先扭頭向東望去,目光觸及,是一座渾圓高聳的大墳冢。冢堆高約二十丈,直徑上百丈,佇立在口埠村東南方的坡地里,看上去頗為醒目。益北鄉皆為平原地帶,視野一目千里,有這么一座碩大的墳冢實屬另類。口埠村人稱這座大墳堆為:東冢。
東冢雜草叢生荊棘遍布,嶺上孤立著一棵松樹。老松枝葉繁茂造型奇特,本是一根所生,卻離地一尺之上分為兩岔。兩岔樹冠其形各異,恍若兩個人形。前面一枝云髻高挽,形似一個老嫗,后面一枝很像一個身魁體健的壯漢。壯漢躬腰跨步,伸出兩只胳膊死死地掐住了前面老嫗的脖項,此樹便有了一個形象的名稱:掐脖樹。很久以前,緊挨著掐脖樹豎起了一面大旗。自從冢子嶺上豎起了這桿大旗之后,便沒有人膽敢再踏足那里了。大家伙兒都知道,那是土匪頭子史大當家樹起的大旗。史大當家可是個狠角色,沒人敢招惹他。
緊挨冢子嶺西側有一大片槐樹林,槐林地比四周的地面凸出了將近三五尺,其形仿若一匹昂天嘶鳴的馬首,被稱為:烈馬地。烈馬地坑洼遍布荊棘叢生,其間疏散著幾座茅草遮掩的土墳頭。劉德三眺望著烈馬地的時候,眼前朦朧出一副絕美的畫面:每年純陽時節,烈馬地的槐樹盡皆開花,槐花熟透,樹冠綴滿瓊白。春風輕拂,樹林里蕩起了“麥月飛霙”的迷人景致。
劉德三收回遐想,腦袋緩緩西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洼地,這片洼地被稱為:蛤蟆窩。此時正是皋月初交時節,僅次于冬閑的夏閑歇伏期已經拉開了帷幕,蛤蟆窩地便被這個季節渲染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景。麥糧剛剛入倉,空氣中還殘留著沁人肺腑的麥香味兒。坡地里套種的禾苗兒昨天剛吃了一場透雨,如今顆顆飽滿地挺立著,向廣袤的黑土地肆無忌憚地展示著勃勃生機。一條兩尺多寬的東西土路橫穿過蛤蟆窩地,一直連接著兩公里之外的趙鋪村。土路南側有一座孤立的大土嶺,此嶺雖然比不上東冢大,卻也有十幾丈高。土嶺本來是春秋戰國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座瞭望臺。人們為了填整這片蛤蟆窩洼地,上千年來一直貼著嶺根挖土,鍥而不舍地把土嶺挖成了現在這種四面陡峭的造型,遠望上去仿若一口巨大的棺材,于是這道土嶺也有了一個形象的名稱:棺材嶺。也就是所謂的:西棺。早些年劉德三曾經攀爬過西棺觀賞過風景,美不勝收。東望,口埠村的村貌一覽無遺,排排茅舍鱗次櫛比;西望,遠處趙鋪村的村廓清晰可辨,綠樹茅舍,白影黃墻。
劉德三扭身北望,目光穿過筆直的集街一直望到了北首,依稀可見一座廟堂。劉德三小時候聽爹講過關于那座廟堂的歷史。廟堂始建于乾隆年間,說起來也是有些歷史淵源了。他曾經去廟堂祭拜過,所以對那里頗為熟悉。廟堂占地并不大,九尺多高的青磚砌墻,廟頂上甃著一排排的小青瓦。廟頂的四角探出了四根挑翅,每根挑翅上凌空垂掛了一個鈴鐺。那些鈴鐺甚是輕巧,風吹鈴搖,和著廟堂口老槐樹上懸掛的一口生鐵鐘的響聲,叮叮鐺鐺,其音脆響。因此,鄉民們也送給了廟堂一個形象的別稱——鐺鐺廟。也就是所謂的:北廟。北廟內供奉著一尊武圣關公像。這尊關公像是用青石雕刻的,制作工藝極其粗糙,五官面目都模糊不清。它的下顎與膝蓋之間豎著一塊石板,石板上涂畫著一條條的墨線,這塊涂畫著墨線的石板便充當了武圣的三尺美髯。北廟前面有一樽生鐵鑄成的大圓鼎,是專門供鄉民們焚紙燒香祭拜用的。圓鼎內終日煙霧繚繞,香火不斷。
劉德三將口埠村望了一個整圈兒,最終收回了目光,伸手撫摸著身側的這根圓木柱子出了神。他身處的這個位置稱之為:南門。南門較之北廟所建的年代晚了些,兩根一抱多粗的朱漆圓木分立于集街兩側,其上橫挑著一塊綠漆牌匾。牌匾上寫著兩個鎏金大字:口埠。木柱底部各壓著一個石鼓,石鼓上線雕的青龍比較精致,再襯托以線條流暢的祥云紋路,看上去栩栩如生。每個石鼓前各杵著一樽石獅子。石獅子有三尺多高,雌雄一對,都大張著嘴巴,嘴巴里卻都沒有牙齒,像是被什么人砸掉了。實則不然。益都縣城里的八旗駐防城的寧齊門也有這么一對石獅子,造型大同小異,只不過比這里的石獅子大了許多,那對石獅子也同樣沒有牙齒。據說那是當年的雍正帝欽點鑿制的獅子形狀,故意不留口中尖齒,其目的就是警示駐防城里的旗民要睦鄰鄉里,不要魚肉百姓。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青州府的石獅子便都變成了這種形狀。
正如是:
豐腴煢冢浴春風,靄籠掐脖松靜。蛤蟆窩孑西棺冷。逶迤漠東西,夕曛村廓景。
冰輪南枋冷畫屏,風饕烈馬紛霙。武圣廟堂銀角鈴。長街貫南北,遙遙相望中。
嶺上托著的那輪紅彤彤的殘陽終于裹進了裊裊的炊煙里。吼腔的漢子早就不見了蹤影。天色已經不早,劉德三琢磨著也該回家了,他慢騰騰站起了身子,撣掉沾在屁股上的塵土,順著集街向北踽踽而行。街上聚滿了納涼的人群,這樣入伏酷熱的天氣,大家伙兒都愿意躲在樹蔭里搖蒲扇拉閑呱兒。都三三兩兩地席地而坐,屁股底下墊著一只千鞋,腳丫子底下墊著一只千鞋,地面上畫著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棋盤。棋盤上擺著石子或者樹枝之類的棋子兒,下著諸如五虎、四頂、馬虎逮羊之類的對弈游戲。也有好事者圍坐一圈兒,饒有興趣地聽著見多識廣的買賣客講述著外面的世界。那年中國確實發生了許多值得說道的大事件:朱毛率軍打贛西,蔣介石召開全國代表大會,大總統孫中山逝世……不過大多數人對這樣的話題并不感興趣,他們更愿意聚在一起胡聊亂侃插科打諢,抑或是靜靜地聆聽著蛤蟆、金蟬、蟋蟀此起彼伏的交響曲兒。對于一個莊稼人來說,沒有比這更美妙的音符了。
燒紙鋪的掌柜婁駝子正夾在人堆里聽人講故事,發現了從身邊走過的劉德三,笑著打了聲哈哈:“老三哥!看來今天又是白等了一天啊!”劉德三聽出了他話里的嘲諷之意,白了他一眼沒搭話。婁駝子繼續戲謔道:“你這個玍古鬼啊!天天凈琢磨那些天上掉餡餅的事兒。”
婁駝子之所以稱呼劉德三為玍古鬼是有來頭的。劉德三的吝嗇在口埠村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關于他吝皮的事兒數不勝數,最典型的當屬他“出恭插黃餑”的那檔子事兒。這個典故在口埠南北兩村廣為流傳,婦孺皆知。
去年嚴月的某日早晨,天空飄揚起了鵝毛大大雪。劉德三特意蹬上了平常舍不得穿的黃皮烏拉,挑著尿壺擔子踩著一尺多厚的浮雪出了門。今天他有兩樁事要辦,一是往冢子嶺田地里倒尿壺,二是順便去三元朱村的親戚家里喝喜酒。那時候家家戶戶的門側都堆著一坨或大或小的滲坑,專門用來倒尿液。劉德三家門口也有一坨滲坑,卻很少用,他總是一大早就把尿壺擔子不辭辛勞地挑到田地里去。用他的話說:莊稼也喜歡喝新鮮的湯汁,和人的肚子一個脾性咧!
劉德三挑著尿壺擔子頂風踏雪地出了門。他先來到了村東的冢子嶺田地,蹲著身子不懼寒冷地徒手撥開了一大片浮雪,將尿液均勻地潑灑在了萎蔫稀疏的麥苗兒上,又將尿壺擔子埋藏進了厚雪之中,繼續邁開步子向著三元朱村趕路。快要走進村口的時候,突然感到肚子疼痛不已,而且覺得便物似乎馬上就要噴瀉出來,即使是如此,劉德三依然緊咬牙關強忍著肚腹的翻攪疼痛,他真的不想把便肥就這么隨便浪費了。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便迅速跑下了路邊的溝底,以極快的速度解開扎腰帶,迅速抹下了褲子,幾乎是剛剛蹲下身子,就傳來了一陣噗噗亂響。劉德三長呼了一口氣,頓覺身心舒爽。
劉德三行恭完畢回頭瞅著那坨冒著熱氣的便物一步三回頭,終究是戀戀不舍,他還從沒開過把這么上等的便肥浪費到別人田地里的先例。那一刻他生出了一種強烈的想法,他要把它帶回家。他擔心自己喝了喜酒折回來時,飄落的大雪會覆蓋了便物,那時候怕是就找不到了。怎么辦?他愁眉苦臉,突然發現不遠處長著一棵小樹,便快步走過去折了一根枯樹枝,又走到那坨便物跟前,將枯枝插在了上面。劉德三望著那根挺立的樹枝心中竊喜,這回兒好了,有這么個記號,就不怕找不到了。他做完了這一切,這才樂顛顛地走了。劉德三喝罷喜酒回家,特意路過他行過恭的那個地方,見那根做記號的樹枝依然挺立在那里,便物卻看不到了,其上覆蓋著一層厚雪。他雙手緊攥住樹枝使勁往上拔。隆冬時節天寒地凍,樹枝與便物早就被凍結在了一起,兩者便被他一并拔了出來。劉德三盯著樹枝那頭的便物心中竊喜,正愁怎么帶回家呢!如今倒是方便了。
劉德三將樹枝提在手里樂顛顛地往回走,正遇到同村的媒婆張桐芽去冢子嶺地里倒尿壺。她看著他手里提著的貌似笊籬一般的物件心生疑竇:“三哥,手里拿的啥啊?”劉德三盯著張桐芽憨憨一笑:“黃面餑餑。”張桐芽將信將疑,放了尿壺擔子湊過去滿臉疑惑地仔細端詳,端詳了好一陣子才明白是咋回事兒。她朝著他狠狠瞪了一眼,一句話也沒說,扭著肥大的屁股轉身走了。劉德三緊跟其后故意挑逗:“張銅牙,想吃嗎?想吃我可以送給你,帶回家放到篦篾上蒸蒸,保準好吃。”張桐芽走出老遠忽然想起忘了挑尿壺扁擔,又疾步返回原處,將擔子重新搭上了肩頭,扭頭瞪著劉德三大聲咒罵道:“你這個玍古鬼啊!天底下沒有你不能做的事兒,沒有你不能說的話,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張桐芽了然劉德三的脾性,所以并不跟他一般見識。張桐芽那是什么嘴,不消幾日,劉德三“出恭插黃餑”的事便在口埠村沸沸揚揚地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