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樹須 (1)
書名: 魔戒第二部:雙塔殊途作者名: (英)J.R.R.托爾金本章字數: 5774字更新時間: 2015-01-23 16:31:11
Treebeard
與此同時,兩個霍比特人在枝干虬結、陰森莫名的森林里拼命飛奔,沿著流淌的溪水朝西邊迷霧山脈的山坡上爬,越來越深入范貢森林。漸漸地,隨著對奧克的恐懼消退,他們也放慢了步調。一種令人窒息的怪異感覺籠罩了他們,仿佛空氣過于稀薄,不足以讓人呼吸。
終于,梅里停下腳步。 “我們不能這樣走下去了。 ”他喘著氣說, “我快透不過氣了。 ” “我們怎么也得先喝點水。 ”皮平說, “我快渴死了。 ”他吃力地爬上一條曲折伸進河水里的碩大樹根,彎下腰用雙手捧起水來喝。這水清澈、涼爽,他一連喝了好多口。梅里也依樣照做。那水令他們精神一振,似乎連心情都愉快起來。有好一會兒,他們一同坐在溪邊,把酸痛的腿腳伸進溪里讓水輕輕拍打著,同時環顧周圍那些靜默佇立的樹,它們一重重向四面八方擴展開去,一直隱沒進遠方灰蒙蒙的晨光里。 “我說,你沒害得咱們迷路吧? ”皮平說,往后靠住一棵巨樹的樹干, “反正我們可以順著這條河 ——是叫恩特沛河還是別的什么,隨你便 ——朝外走回我們來的那條路。 ”“如果我們腳能走得動,氣能喘得勻的話,是可以。”梅里說。“可不是嗎,這里光線又暗,空氣又悶。”皮平說,“不知為啥,這讓我想起遠在老家塔克領的那些斯密奧中,圖克家族大洞府里的那個老房間。那地方可真是大,里面家具世世代代都沒挪動也沒更換過。他們說老圖克,就是老蓋倫修斯,年復一年住在里頭,跟著房間一起衰朽,并且打從他一百年前去世后,那房間就沒變過。而老蓋倫修斯是我高祖父,這又把那時間往回推了一點。不過跟這樹林給人的古老感覺比起來,那真算不得什么。你看那一大堆垂著拖著、活像胡須跟髯毛似的地衣!還有,大部分的樹都半覆著干枯破爛卻始終不掉下來的樹葉,看著又臟又亂!如果這里也有春天的話,我沒法想像那會是什么樣,更別提什么春天大掃除了!”“可是,太陽總有照進來的時候吧。”梅里說,“這森林的樣子跟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像比爾博描述的黑森林。那片林子一片漆黑昏暗,是所有黑暗邪物的老窩,而這里只是陰暗,樹味兒濃得嚇人。你完全沒法想像有動物居住在這里,或能在這里待得長。 ”
“是啊,連霍比特人都沒辦法。”皮平說,“而且一想到要穿過這森林我就發怵。我猜走上一百哩都找不到吃的。我們還剩多少干糧?”
“很少。”梅里說,“我們從大伙兒身邊跑開的時候,除了身上帶著幾包多余的蘭巴斯,別的行李都留在原地了。”他們清點了一下還剩多少精靈干糧。所有碎屑加起來,勉強夠吃五天,就這么多了。“而且我們連件披肩或毛毯都沒有。”梅里說,“不管走哪條路,今晚我們都要挨凍了。 ”
“好吧,我們最好現在就決定朝哪兒走。”皮平說,“天一定已經亮了。 ”
就在這時,他們注意到,在往前一點的森林深處,出現了一片黃色的光芒。一縷縷的陽光似乎突然穿透了森林的屋頂,照射下來。
“哈羅!”梅里說,“我們待在這片樹下時,太陽一定是躲進云里去了,現在她又跑出來了,要不就是她終于爬得夠高,能從一些空隙照下來了。那里看來不遠,咱們過去瞧瞧!”
他們隨后發現,那里比他們原先以為的要遠。地勢依舊陡峭地上升,并且變得越來越接近巖石地。隨著他們前進,光線越來越亮,不久,他們便見前方聳立著一座巖壁 ——那若不是一座山丘的側面,就是遙遠的山脈伸出的一條老長的根基,到此突然中斷。巖壁光禿無樹,太陽正正照在整片巖石表面上。山腳下的樹木,樹枝全都挺直伸展著,紋絲不動,像在湊向溫暖。原本一切看起來非常灰暗破敗的樹林,此刻卻閃爍著深深淺淺的飽滿棕色,那些光滑的灰黑樹干,就像擦亮的皮革。一些樹干煥發著幼草般嫩綠的光澤。環繞在兩人周圍的,是一片早春的景象,或這早春一閃而逝的幻象。
巖壁表面有處地方像是一道階梯,它或許是巖石風化破裂而自然形成的,因為它看起來粗糙不平。在巖壁上方高處,幾乎與林中樹木頂端平齊的地方,有一片突出在峭壁底下的巖架。整片巖架光禿不毛,只在邊緣長了些青草和葦草,以及一截剩了兩根彎曲枝干的老樹樁。它的模樣活像個皺巴巴的老頭,站在那兒,在晨光中眨著眼睛。
“我們上去吧!”梅里興高采烈地說,“現在該呼吸點兒新鮮空氣,觀賞一下大地的景色了!”
他們手腳并用地攀上了巖石。那道階梯就算真是人工鑿成,也是為長腿大腳的人所設,而不是為他們。此刻,他們被俘時留下的傷口與青腫居然已經痊愈,渾身竟又充滿了活力,但因為心情太急切,他們對此都不覺得驚訝。他們終于爬到了那塊凸出的巖架邊緣,幾乎就在老樹樁的底部。接著,他們一躍而上,轉身背對山丘,深呼吸,同時向東望去。他們發現自己不過往森林里走了三四哩而已。樹林的前緣沿山坡一路往下,向平原延伸,就在森林的邊上,冒起了一股股螺旋上升的黑煙,正朝他們這邊飄蕩過來。
“風向變了,又改成了東風。”梅里說,“在這上面感覺好涼快。 ”
“是啊。”皮平說,“就怕這道光只是這么一會兒,然后一切又都變得灰灰暗暗的。太可惜了!這破敗的老森林在陽光下看起來別有一番風采,我簡直快要喜歡上這地方了。 ”
“簡直快要喜歡上這森林!那很好啊!你們真是非同一般地客氣。”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轉過身來,讓我瞧瞧你們兩個的臉。我本來簡直快要厭惡你們兩個了,不過,咱們先別著急【hasty除了指“急忙”,還有“輕率”、“草率”、“倉促”等意思,翻譯時會依上下文而定。 ——譯者注】。轉過來!”與此同時,兩只關節鼓起的大手分別搭上他們的肩膀,溫和但不容抗拒地將他們扳過身,然后兩條巨大的手臂把他們舉了起來。
他們發現自己正看著一張離奇古怪到了極點的臉。這張臉長在一個巨大的、像人類一樣 ——大得幾乎像食人妖了 ——的人形上,至少十四呎高,非常強壯,有個很高的頭,幾乎沒脖子。很難說它到底是裹著用類似綠色和灰色樹皮的料子做的衣服,還是外皮就這樣。但無論如何,那兩條離軀干不遠的手臂并無皺紋,而是覆蓋著光滑的棕色皮膚。那雙大腳各有七個趾頭。那張長臉的下半截長了一大把濃密的灰色胡須,胡須的根部簡直活像細枝,到了尾端卻變得很細,還覆著苔蘚。但此刻霍比特人除了那雙眼睛,幾乎沒注意別的。那雙深邃的棕色眼睛閃著綠色的光芒,此刻正緩慢、嚴肅,但又極具穿透力地打量著他們。日后,皮平經常努力描述他對這雙眼睛的第一印象:
“你會覺得那雙眼睛后面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裝滿了歲月的記憶,以及漫長、和緩、穩定的思慮。但它們的表面閃耀著現實,就像灑在一棵巨樹的外層樹葉上的細碎陽光,或是深幽湖水表面漣漪的粼粼波光。我說不清楚,但那感覺就像是某種長在大地中的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沉睡著的,也可以說它覺得自己是一種介于樹根末端和樹葉尖梢之間,介于深厚的大地和天空之間的東西,突然間醒來了,然后用一種千百年來一直審視 著自己內在的悠緩目光,同樣悠緩地打量著你。 ”
“呼嚕姆,呼姆。”那個嗓音咕噥道,深沉猶如音調極低的木管樂器,“的確很古怪!別著急,這是我的口頭禪。不過,如果我不等聽見你們的聲音就看見了你們 ——我喜歡你們的聲音,可愛的小小的聲音,它們讓我想起了某種我記不得的事物 ——如果我不等聽見你們的聲音就看見了你們,我準把你們當作小奧克一腳踏扁,然后才發現自己搞錯了。你們的確很古怪。從根到枝,都非常古怪!”
皮平雖然還很吃驚,卻不覺得害怕了。在這雙眼睛注視下,他感覺到一種飽含懸念的好奇,而非恐懼。“請問,你是誰?”他說,“還有,你是什么?”
那雙古老的眼睛中浮現出一道怪異的光彩,像是警覺;那口深井被完全蓋上了。 “呼嚕姆,這個嘛,”那聲音答道,“這么說吧,我是個恩特,他們是這么叫我的。對,就是這個詞,恩特。用你們說話的習慣來講,你可以說,我就是那個恩特。有些人叫我范貢,還有一些人叫我樹須。叫我樹須就好。 ”
“恩特?這是什么?”梅里說,“可你怎么稱呼你自己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呼,這個嘛!”樹須回答說,“呼!那可會泄露天機的!別著急。還有,你們在我的地盤,由我來發問。我很好奇,你們是什么?我沒法把你們對上號。你們似乎不在我年輕時學到的舊名單里頭,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們說不定已經列出了新名單。讓我想想!讓我想想!那名單是怎么說的?
且把世間活物之名記心頭!先表四個自由行走的民族:最年長的是精靈,鑿山矮人居暗穴,土里生長是恩特,壽比山嶺,終有一死是凡人,馴馬好手;
“哼,哼,哼。
海獺能筑壩,公羊喜沖跳,狗熊尋蜂蜜,野豬好斗勇,獵犬饑,野兔懼 ……
“哼,哼。
鷹居高崖上,牛牧草原中,牡鹿角如冠,雕飛最迅捷,天鵝色純白,長蛇血冷寒 ……
“呼姆,哼,呼姆,哼,再來是怎么列的?嚕姆 —吐姆,嚕姆 —吐姆,嚕姆踢 —圖姆 —吐姆。那名單長得很。但是,不管怎樣,你們似乎哪兒都對不上啊!”
“我們好像總被遺漏在古老的名單跟故事外頭。”梅里說,“但我們在這世上已經好久啦。我們是霍比特人。”
“為啥不新加上一行呢?”皮平說,洞穴居住者,半身霍比特。“把我們放在四類人當中,排在人類(大種人)后頭,這樣不就行啦。 ”
“哼!不錯,不錯。”樹須說,“這還真行。這么說你們是住在洞穴里嘍?聽起來挺合適,也挺恰當。不過,是誰把你們叫做霍比特人的?我覺得這不怎么有精靈味兒啊。所有的古老詞匯都是精靈創造的,字詞是他們發明的。 ”
“不是別人把我們叫做霍比特人,是我們自己這么稱呼自己的。”皮平說。
“呼姆,哼哼!這樣啊!別著急!你們自稱霍比特人?可是你們不該隨便告訴人。如果你們不小心,會連自己的真名都泄露出去。 ”
“我們對這事兒可沒啥要小心的。”梅里說,“事實上,我是白蘭地鹿家的,名叫梅里阿道克 ·白蘭地鹿,不過大多數人都只叫我梅里。 ”“我是圖克家的,我叫佩里格林 ·圖克,不過大伙兒一般都叫我皮平,還有的干脆就叫我皮皮。 ”
“哼,我看出來了,你們還真是性急的種族。”樹須說,“你們如此信任我,我很榮幸,但你們可不該這么毫不提防。要知道,這里有各式各樣的恩特,照你們的說法,還有些看起來像是恩特但其實不是恩特的東西。你們愿意的話,我就叫你們梅里和皮平 ——挺好聽的名字。但我還不打算告訴你們我的名字,至少現在還決不能說。”他眼中綠光一閃,流露出一種半是知悉,半是幽默的古怪神情,“原因之一是,那很費時。我的名字一直隨著時間而加長,而我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因此,我的名字像個故事一樣。在我的語言里,事物的真名會告訴你它經歷過的故事,你們可以說,那是古老的恩特語。它是種迷人的語言,不過要用它來說任何事都得花很長的時間,因為什么事要是不值得花很長的時間去說,去聽,我們就不用這語言來說。
“但話說回來,”那雙眼睛一下變得雪亮又“現實 ”,并且似乎縮小了,幾乎稱得上犀利,“出了什么事?你們在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能從這個,從這個,從這個阿—嘮啦—嘮啦—嚕姆巴—咔曼達—林德—歐爾 —布嚕米看出來跟聽出來(還能嗅出來跟感覺出來),一大堆事正在發生。抱歉,剛才那是我給這東西取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用外面的語言該怎么說。你知道,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東西,就是我站著,在每個美好的早晨向外張望,想著太陽,想著森林之外的草原,還有馬,還有云,以及世界演變的地方。出了什么事?甘道夫打算要干什么?還有這些 ——卟啦嚕姆,”他發出一聲深沉的隆隆聲,像一架巨大的管風琴發出了一個不和諧音, “——這些奧克,以及底下艾森加德里頭那個年輕的薩茹曼,都是怎么回事?我喜歡聽些消息。不過眼前先別太急。 ”
“出的事兒可多了,”梅里說,“而且,就算我們急著說,也得花上好多時間才說得完。可是你又叫我們別著急,那我們該這么快就跟你說什么事兒嗎?如果我們問你,你打算拿我們怎么辦,還有你站在哪一邊,你會不會覺得這太沒禮貌?而且,你認識甘道夫嗎?”
“我認識,我確實認識他。他是惟一一個真正關心樹木的巫師。”樹須說,“你們認識他嗎?”
“我們認識,”皮平悲傷地說,“我們認識他。他是個很棒的朋友,還曾是我們的向導。 ”
“那么,我可以回答你們另外那些問題。”樹須說,“我不打算拿你們怎么辦 ——如果你們的意思是,不經你們同意就‘對你們干點兒什么 ’。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干點兒事。我不知道什么叫站邊。我自行其道,不過你們的道路或許會有一段與我的重疊。還有,你們說到甘道夫大人的時候,就好像他在一個已經結束了的故事里似的。 ”
“對,我們就是這意思。”皮平傷心地說,“雖說故事似乎還沒完,但恐怕甘道夫已經從故事里退場啦。 ”
“呼,這樣啊!”樹須說,“呼姆,哼,啊,好吧。”他頓了頓,久久地注視著兩個霍比特人,“呼姆,啊,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來吧!”
“你要是想多聽一點,我們會告訴你的。”梅里說,“不過那很花時間。你可不可以把我們放下來?趁現在有太陽,我們能不能一塊兒在這里坐坐?你舉著我們一定舉累了吧。 ”
“哼,累?不,我不累。我沒那么容易累。我也不坐。我不那么,哼,柔軟。不過嘛,瞧,太陽就要躲起來啦。我們就離開這個——你們剛才說這叫什么?”
“山丘?”皮平猜道。“巖架?階梯?”梅里跟著猜。
樹須若有所思地重復那幾個詞。 “山丘。對,就是這詞。不過,要形容一個從世界這片地區被創造以來就挺立在這兒的東西,這詞還是太草率了。算了,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
“我們要去哪兒?”梅里問。
“去我家,或者說,我的一個家。”樹須答道。
“很遠嗎?”
“我不知道。也許你們會覺得遠。可是這有什么關系?”
“哦,你瞧,我們所有的東西都丟了。”梅里說,“食物也只剩一點了。 ”
“噢!哼!這你們不用擔心。”樹須說,“我會給你們一種飲料,讓你們喝了之后能保持青翠,并且還能長上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假使我們決定分開,我可以送你們到我家鄉外任何你們指定的地方。我們走吧!”
樹須輕柔卻穩固地將兩個霍比特人擁在兩邊臂彎中,先抬起一只大腳,跟著另一只,如此走到了巖架邊上。他用樹根似的腳趾摳住巖石,然后小心翼翼、一本正經地一步步走下石階,下到了森林的地面。
他隨即從容地邁開大步在樹木間穿行,一路深入森林,穩穩地朝迷霧山脈的山坡上爬,但從不離開溪流太遠。有許多樹似乎在沉睡,或像根本沒察覺到他,就好像他只是一個過路的生物。但有些樹木抖動起來,還有些在他走近時舉起樹枝讓他從底下穿過。一路上,他邊走邊用一種音樂般悠長如流水的聲音自言自語。
兩個霍比特人沉默了一陣子。他們感到安全又舒服,這真是怪不可言。而且他們也有好多事可想,好多事值得驚訝。最后,皮平壯起膽子又開口了。
“拜托,樹須,”他說,“我能問你個事兒嗎?為什么凱勒博恩警告我們別進你的森林?他告訴我們,別冒險陷到這里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