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沒人上山禮佛,天色晚矣,老和尚吃了飯時,正要使喚人打水洗漱,忽然想起今日之事,自己打了一桶水,拎回房間洗漱完畢,自去誦經念佛。
晚上天涼,三個人在院里升起火堆,架上鐵鍋,煮那狗肉。王布三早在房里尋些酒,也一并拿出來放在火旁加熱。
“我怎么會當了和尚?我除了當和尚還能干什么?我不想當和尚,卻也不知道還能干些什么?”見空和尚喝了幾碗酒,面紅心熱,開始發牢騷。
酈隨良開口說道:“時勢如此,留給我們活著的機會不多,讓我們活好的機會更少,操他姥姥的,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
兩個人有心灌醉見空和尚,聽他的真心話。王布三又給他倒了一碗酒,見空和尚一飲而盡,沉默了半天,雙目濕潤,長嘆了一口氣,開始講述自己的過往。
“我生在承德那個地方,家里兄弟姐妹五個,苛捐雜稅明目繁多,而且連年提高,結果只活了我和哥哥。那一年節度使用兵跟契丹人打仗,征調我哥哥入伍,那年他才十五歲,我只有十歲。也就是那一年節度使兵敗,我哥哥死在戰場上。之后契丹人來了,殺了許多人,燒了我們的房屋,我的父母也死在契丹人的刀下。許多的青壯勞力,還有漂亮婦人都被擄走,我也被帶到大草原上。”
講到這里,見空和尚已經是淚眼婆娑。
“你也是個命苦的人呢!”王布三陪了見空和尚又飲一碗,當作安慰同情。
“在那里白天給人家放牧,晚上給人劈柴燒水,端屎倒尿。哼!你們不會想到在那的那段時間,我是跟狗睡在一個窩里,就像狗一樣被他們呼來喝去,挨打挨罵那是常事。居然跟狗一樣,在狗食盆里搶些殘羹剩飯吃,不知道餓暈過去多少回。夏天還好,到了冬天更難熬,身上連一件完整的衣服都沒有,要不是挨著狗睡,我怕早在那邊被凍死了幾百回。后來那條狗被野狼咬殺了,那時候契丹人又給了我幾張破羊皮,我連帶著狗屁弄了一個毯子,才勉強熬過以后的冬天。我在那里過了七年,我都不知道在那邊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只知道我身上到處都是傷疤,沒吃過一頓飽飯,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那時候就想,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去年秋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我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三天不退。那其他人眼見我活不了,就把我扔在草地里自生自滅。或許我命不該絕,在那草地里躺了一天一夜,那病居然好了許多,我便掙扎著往南走。在路上碰見一匹落單的母馬,那匹母馬剛生過小馬駒,奶水還沒斷,我就靠著喝馬奶在路上撐了半個月,一路上東躲西藏,終于進了關。后來流浪到這里,就跟你們一樣,這群和尚看上了我的馬,見我瘦弱,本想把我弄死來個拋尸荒野。后來我苦苦哀求把馬匹送給了他們,才讓我在這里給他們當牛做馬,為奴作婢。”
說到這里時,見空和尚已是淚流滿面。
“看你年紀不大,受的罪卻也不小。活到現在真的是很不容易,操他姥姥的,大家都是苦命的人,啥也不說了,干了這碗酒!”酈隨良也出言安慰。
“剛到這里的那段時間,在草原上那段時間跟在這里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在那里吃不飽,穿不暖,挨人打受人罵;在這里最起碼有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也算是能吃飽飯,打罵算什么,能活著就行。沒想到有一天,我也可以吃肉不用去把骨頭啃干凈,更沒想到我也可以用大碗喝酒。這不是那老爺們才能過的日子嗎?以前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過這樣的日子,就算我死了也心甘情愿。說句良心話,我要感謝你們兩個能讓我過上像今天這樣的日子。”
見空和尚站起身來,扯開上身的衣服露出許多傷疤,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真心實意的向兩個人行了一禮。
酈隨良見目的達到,欣然受之。又從鍋里撈出一大塊狗肉遞給見空和尚,和尚也不客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三個人暢聊心中想法,直到深夜。見空和尚醉的一塌糊涂,兩個人把他抬到床上,蓋好被子。酈隨良又在桌子上添些茶水,防止他晚上口渴找不到。
見了老和尚早已沉沉睡去,兩人回屋,一個人休息,一個人放哨,輪流到天亮。
一連三日,四個人把那兩條狗肉吃的差不多。寺廟也照常開門,有一兩個來客,都是見空和尚出去打發,要見老和尚時,便在老和尚住處見了,都是平安無事。
直到第四日時,酈隨良要下山去見同鄉發小,便邀請見空和尚一同前去,見空欣然同意。兩人回屋收拾妥當,牽著坐騎下山去。
在山下一棵老柿子樹上,兩人摘了十幾顆柿子,裝進包里,當作路上點心。
出了小路,直奔大道,二十多里的山路很快便到了,遠遠的看見一個村莊,叫做朱家溝。
幾十戶土坯草頂房子集中在山腳之下,南邊打麥場,北面石磨坊。一條水渠繞村而修,不僅村民吃水在此,也灌溉的前面一大片的農田。田里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幾個壯漢人家衣著單薄在田里翻地,幾個孩童在田埂上飛奔嬉戲,身后黃犬搖尾吐舌追逐,渠邊幾個村婦牛拿木棍在水里洗衣,墻角向陽處幾個老者倚墻而坐。
酈隨良在路口下馬,在人群中看了許久。沖著幾個翻地漢子搭起雙手放在嘴邊擴音喊道:“朱三郎,你給我滾過來!”
田里的人群聽著一聲喊,紛紛扭頭向這邊看來。一個精瘦的漢子,皮膚曬得黝黑發亮,光著上身,下身穿條燈籠褲,赤著雙腳,聽見這句話,開口罵道:“誰呀?這也都是從哪冒出來的玩意兒?還讓我滾過去!操你姥姥的!”
把鋤頭扛在肩上,從地里向路口走過來,身后的兒童和幾條黃狗也跟著過來。越是走到近處,神情越發狐疑,一直走到旁邊睜著眼睛盯了半天。
“哎呀!這不是酈家的哥哥嘛!這么多年不見了,都去哪兒了?”一種故人重逢的喜悅爬上了朱三郎的臉上,開口笑問道。
“說來話長,咱先不提這個。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是我的好兄弟見空法師,在霧靈寺里做事。”酈隨良有意引薦兩人相識。
朱三郎慌忙雙手合十,慌忙行禮。見空和尚也雙雙合十念了一個阿彌陀佛。
身后一個小孩怯生生的躲在朱三郎后面,露出一個腦袋。朱三郎一把扯過來說:“來,叫酈大爺!”
孩子怯懦不肯叫人,朱三郎要下手打人。酈隨良伸手阻止,從懷里掏了一個一兩銀子遞給孩子。朱三郎慌忙阻止,兩人撕扯半天,最終爭他不過。孩子拿著錢,見空和尚也把剛摘來的柿子遞過去幾個,小孩子接過歡天喜地的跑回家。
兩人又客套了一番,酈隨良又說道:“現在還在山里打些野物嗎?”
“前段時間收莊稼忙的顧不上,現在有時間了,正準備上山里下幾個夾子,弄點皮肉換些糧食。”
酈隨良大喜說道:“霧靈寺后山上我看山高林密肯定有東西,后天拿了夾子到寺里邊來,下了捕獸夾,咱哥幾個先聚一聚。”
那寺廟的后山本是寺廟的產業,尋常人家根本不得上山打獵砍柴,見朱三郎心中有些疑惑,見空和尚說道:“隨良哥哥這段時間在小寺生活,山上有些毒蟲猛獸傷人,正要請幾個好手去清理清理。”劍空和尚的一番話不僅打消了周三狼心中的疑慮,又把人情做給酈隨良。
朱三郎開口笑道:“有這種好事上門,我當然是沒得說,還得在這里先謝過酈家哥哥。”
“謝個球啊!別忘了叫上七郎還有馮個大子,我這就上前面去市場去買些酒食準備,順道再跟牛大眼幾個人也說一下。”酈隨良笑罵了一句,朱三郎也笑著應承。
兩人上馬,朱三郎復去田里。兩人一路前到八里坪,這里有一個鄉鎮就叫做八里坪,距離朱家溝十來里,跟朱家溝這樣山村稀稀拉拉幾十戶人家不同。這里有上千戶人家,一家私塾,兩條街市,各種商戶店鋪齊備,打鐵鋪子,榨油鋪子,家居鋪子,棺材鋪子,以及百姓過日子的東西應有盡有,往來的商販貨郎都在此販賣,正是人口稠密,發達興旺。
酈隨良在另一處山腳下的小村子尋了一個叫牛大眼的漢子和楊茂的年輕小伙子,幾個人約定好時間在霧靈寺見面便分別而去。
兩個人走到八里坪集市邊上時,看見了河面上架起一座兩米寬三四丈的石橋。兩個人在石橋中間橫起一道木頭攔住眾人,一個人收一個銅錢才能過橋,那兩個人只不停的把銅錢放進旁邊一個只留著銅錢孔的鐵箱子,那鐵箱子上面上了好大一把鎖,只能進不能出。
等到兩個人過橋之時,那人說道:“一人一個大子,一個牲口也是一個大子。你們兩個人兩匹馬,交了四個銅錢才能過。”
酈隨良也不回話只遞給了那個人四個銅錢,便進了集市。忙活了半個時辰,買了許多東西,把東西綁在馬背之上便往回趕。趕到石橋邊時,那兩個人又攔住要四個銅錢。
酈隨良心中不悅,說道:“我要是每天在你的橋上走個百八十回,難不成也要跟你交百八十個銅錢?”
“我們不管別的,但凡有人從這過一趟,就得交一趟的錢。就是縣老爺來了,不交錢他也過不去。我明明白白的告訴你,這是我家主人說的,你要是有心中不服,自去找我家主人說個道理。”那人橫著眼睛撇著大嘴回答。
“哦,你家主人是哪一個?”酈隨良問道。
“哼,你們兩個外鄉佬,但凡在這八里坪待過兩天,都聽過我家主人的名諱,田大郎誰不認識?你們這些外鄉人想要在這里好生活,早早晚晚少不得找我家主人做個人情。”
“原來如此!”酈隨良回答。
見空和尚想要掏錢,酈隨良攔住說道:“兄弟不可,你跟我出來一趟,怎么能讓你花錢呢?在我這兒沒這個道理!”酈隨良把錢付了,兩人回山不提。
等到了日,朱三郎、朱七郎兩兄弟與馮大個子一起,又有牛大眼、楊茂隨行,幾個人一走就來到霧靈寺。
寺里后院,幾人早已備好飯菜酒食,幾人到時正是響午,便依主客坐定,開懷暢飲。
朱三郎提起寺里其它和尚時,老和尚只說去投其它廟宇,幾人也不生疑,自顧吃肉喝酒。
飯罷,幾人拿了七個捕獸大鐵夾子上了后山,在山下山下水溝放了,便要下山回寺。
朱七郎在樹上發現幾個鳥窩,幾人紛爭要上樹掏鳥蛋,最后還是朱三郎身手利索,三兩下竄上樹去掏了幾個下來。
又走不遠居然在向陽暖和處發現一條四尺長短的大蛇,眾人紛爭上前,楊茂距離近上去拿著蛇尾巴一陣猛甩,又向幾人扔來。幾個人搶上前去,又是一頓狂亂,把蛇甩的筋斷骨折,死了過去。
再走不遠,一處水洼處,幾條野魚在水中游蕩,幾人相談一翻,都脫了鞋襪,卷著褲管下水捉魚。弄的滿身泥污,也只有一條八兩魚兒和幾條小魚,弄了細嫩樹枝穿了魚嘴,拎在手里下山去了。
上樹掏鳥蛋,下水捉魚蝦,草叢里抓蛇,這都是十來歲的孩童們干的事情,這群二三十歲的漢子干的紛紛嚷嚷,就像是又回到了那個不知人間疾苦、只知游戲玩樂的時間。
幾人大笑著回到寺廟,在水井邊洗了一遍,又把蛇跟魚弄干凈,配著鳥蛋跟一些菜蔬米面燉了一鍋粥來。有說有笑談到天色晚矣。
飯飽酒足,老和尚又去念經禮佛,幾個人圍坐在屋里桌前。緬懷了一把久違的快樂時光,眾人又回到了殘酷的現實。
“三郎,這些年生活的怎么樣?”酈隨良開口問道。
“酈哥!這你都看不出來,你就看我的面皮,二十七的年紀,四十來歲的模樣。日子過得怎么樣?這他姥姥的還用說嗎?”朱三郎一開口,引得眾人大笑。
“不說別的,我家今年打了二千八百多斤糧食,給人家田租九百斤,這田畝稅收又給了人家八百多斤,我估摸著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稅,還得四五百斤。剩下那點糧食估計不夠吃啊。今年的年景還不錯,要是來個荒年,照這么個稅收法,我們不餓死也得去要飯。”朱七郎是朱三郎的堂弟,自小與酈隨良等人混在一起。朱七郎苦笑著說道,眾人紛紛點頭,都表示這日子不好過,都快活不下去了。
牛大眼也開口說道:“兄弟,不瞞你說。咱們辛辛苦苦的干了一年,到年關下,就是扯點布匹做身新衣裳也得咬緊牙關,省著口糧。吃肉買酒,這種事那就別想了。”
“姥姥的,咱們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日子總不能這樣窩窩囊囊的過著。”王布三也來了一句。
“窩囊?那是真窩囊!你看我馮大個子,也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到現在還沒尋個婆娘。朱七郎今年也有二十五六了吧?到現在是不是也沒婚配?牛大眼好一點,尋了個婆娘,嫌棄他沒本事又跟別人走了。三郎倒是好一點,兒子今年都四五歲了吧?瞧瞧咱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再看看田大郎那個狗日的,現在都納了五個小妾,兒子女兒一大堆,跟他不干不凈的女的那就更多了。這狗日的,那腰子估計早壞了!”
馮大個子的這一頓牢騷,把大家都弄得低聲不語。過了半天朱三郎開口說道:“咱看著他們的日子眼饞管個蛋用啊!誰讓田大郎有個好妹妹嫁給了官老爺,這些官老爺們有兩個時間特別厲害,一個是讓你交稅納糧的時候,那是真的把人往死里逼呀!另一個就是吃官司的時候,管你有的沒的,先把你關在大牢里待個一年半載的,然后再讓你拿錢說話,有錢的放出來,沒錢的就是死在里面也是常事。田大郎有個這樣的妹夫,干這種事那不是自然而然的?”
“這年頭有錢有勢就是大爺,沒錢沒勢就是大糞,咱們能怎么辦?總不能拉桿子扯大旗,干他娘的?”楊茂也說了一句。楊茂跟酈隨良的關系不同,其他幾個人是小時候的玩伴,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楊茂則是酈隨良的表弟,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脾氣火爆,敢打敢闖的歲數。
此話一出,眾人表情不一。馮大個子跟朱七郎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朱三郎沒個表情,也沒言語。
“大個,剛才聽你說起八里坪的田大郎,你很是眼紅啊!你跟我講一講錢大郎是個什么樣的人物?”王布三開口問道。
馮大個子原名叫馮無疾,就因為他長得高,所以人家都叫他馮大個子,他的本名很少有人提及。王布三問他,他也很有興致,講起了田大郎的生平故事。
原來田大郎本是個富戶出身,家里有七八十畝田地,日子過得相當滋潤。今年四十出頭。三十歲之前就是個無賴,打架斗毆,偷雞摸狗的事情沒少干。
只是他妹妹生的年少漂亮,十六七歲時被縣里的王秀才看上做了妾室,那時的王秀才已經三十出頭,王秀才出身富家,從小讀書識字,考了個秀才的功名。
七年前,王秀才不知道走哪里的關系,在縣里做了主薄,沒多久王主薄的正妻就死了,因為田大郎的妹妹生了兒子,為人又年輕漂亮,便成了主薄的妻子。
六年前,田大郎在八里坪河邊修了石橋,管來往鄉人收取錢財,又拆了附近幾座木橋,附近的鄉人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只能交錢。眾人告到縣衙,因為王主薄的關系,這件事情一直無人問津,最后不了了之。
四年前田大郎在山里發現有鐵礦,便組織了四五十個鄉人在山里開采鐵礦,之后這十里八鄉來趕集的鄉人,便只能在錢大郎手里買鐵,也是因為這個這附近的鐵器價格連年上升,如今比從前上升了一倍有余。百姓皆是憤恨不平,因他勢力龐大,終是受了冤屈也無處敢告。
“啍啍!如此說來這田大郎也是個人物啊!”王布三一陣冷笑。
酈隨良也是一陣冷笑,心中暗想到:正是這樣的人物,才能顯出手段,自在心里盤算該怎樣整治這田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