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迅與北京風土(圖文精選本)
- 鄧云鄉
- 2172字
- 2024-12-27 18:32:38
琉璃廠氣氛
乾隆時益都李南澗(文藻)《琉璃廠書肆記》中寫道:“……無甚應酬,又性不喜觀劇,茶園酒館,足跡未嘗至。惟日借書鈔之,暇則步入琉璃廠觀書。雖所買不多,而書肆之不到者寡矣。”魯迅先生一生不喜歡看京戲,那時應酬也不多,平日公余除抄書之外,一遇暇日便到琉璃廠游覽,很像李南澗所說的那種情況。
琉璃廠后來習慣說在和平門外,這樣說是不確切的。因為和平門是一九二四年左右才開的,南北新華街也是同時才展寬的。在魯迅先生去琉璃廠買書、訪帖的大部分時間里,由城里去琉璃廠,還是不出宣武門,就得出前門,中間全有城墻擋著,是過不去的。魯迅先生在一九一九年之前,住在菜市口南半截胡同山會邑館,在宣武門里教育部上班,不論星期天或平日,去琉璃廠都是很方便的。走大路從菜市口經騾馬市到虎坊橋,從梁家園斜穿過去,順新華街往北不遠就到廠橋,就是東西琉璃廠的中心了。如果走小路,從菜市口東邊一點,進鐵門穿小胡同到南柳巷,那就更沒有多少路,便到了琉璃廠廠西門了。
琉璃廠以廠甸海王村公園為中心,往東是東琉璃廠,接一尺大街、楊梅竹斜街;往西是西琉璃廠,接南北柳巷。過去東西兩頭都有鐵門,俗名廠東門、廠西門。整條琉璃廠街上,由魯迅先生時期,一直到后來,除去西琉璃廠路南商務印書館一所三層的西式樓房而外,其他都是中式的鋪面房,而且大多都是平房,間或有所兩層的樓房,那也有如鳳毛麟角了。不過這些鋪房都很精致,一般都是水磨磚的磚木建筑,門面油漆得很整齊。開間大多都是二間、三間,五間的便是大店了。只有昔時寶名齋書鋪是最突出的,九開間門面,當時人稱:“琉璃廠一條龍,九間門面是‘寶名’。”不過在魯迅先生時期,寶名齋書鋪早已關張,其他那些店鋪,門面雖然不大,但后面進度一般都很深,而且都連著后面的院子,這樣地方就很寬綽了。
琉璃廠各家店鋪,大多都沒有西式店鋪的那種窗櫥;也不像江南店鋪的那種排門板,白天去掉門板,店面敞開,無門無窗。琉璃廠店鋪的門面,都有門有窗,窗上裝玻璃,有的還是老式窗,下面玻璃,上面糊紙。店門后來大多改為西式拉門,過去則都是對開木門,白天開門營業,門上掛簾子,冬天藍布鑲黑云頭夾板棉門簾,夏天夾板大竹簾,從街上走過,透過擦得十分明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內的一些風光:古玩鋪的紅木多寶槅上的花瓶、鼎彝;書鋪書架上一疊疊的藍布套夾著白色簽條的古書;書畫鋪掛的各種字畫、立軸、對聯;墨盒鋪架上的亮晶晶的各式各樣的墨盒子、鎮紙、筆架……店名一般都是黑地金字的匾額,幾開間門面的大店,在店名大匾的兩旁,還對稱地掛上兩塊小匾,如“藏珍”“蘊玉”之類。柱子上都有紅地黑字或黑地金字油漆得亮晶晶的抱柱對聯。牌匾、對聯都是當時名家書寫的,翁同龢、朱益藩、寶熙、陸潤庠等,應有盡有。這些對聯都是嵌字格的,這里抄幾副在下面,作為當日琉璃廠的一點資料吧。
寶氣騰輝瞻典籍;
林花啟秀燦文章。
寶林堂書鋪
崇山峻嶺瑯嬛地;
文藪書田翰墨林。
崇文堂書鋪
寶鼎芝房,嘉祥備至;
文場筆陣,典籍紛披。
寶文堂書畫鋪
萬象崢嶸新眼界;
元龍品概古胸襟。
萬元眼鏡鋪
這些對聯,切鋪名,切店鋪內容,對仗一般都很工穩自然。尤其萬元眼鏡鋪一副,用陳登的典故用得很好,很有點氣概。
琉璃廠東西街,不管從東從西,慢慢走來,總是籠罩在一種文化、藝術的氣氛中,這種氣氛是琉璃廠所特有的,是從清代乾隆、嘉慶以后,逐漸形成的。一直綿延到后來,其間將近二百年之久,可以說是源遠流長了。
魯迅先生一九一二年五月五日到京,十二日就到琉璃廠游覽,日記上記道:
星期休息。……下午與季茀、詩荃、協和至琉璃廠,歷觀古書肆,購傅氏《纂[籑]喜廬叢書》一部七本,五元八角。
其后,二十五日又去,二十六日、三十日又去。初到北京,風塵仆仆,除工作之外,朋友往來也很忙,卻在不到一月之間,便去了四次琉璃廠,可見廠肆與先生的關系,也可以說是與當時所有學人的關系是多么地重要了。自此以后,十五年中,瀏覽古書,訪求碑帖,收集信箋,時時徜徉于海王村畔、廠肆街前,那去的次數就更多。
先生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最后一次回北京,在京住了十六天,又去了三次琉璃廠,二十七日記道:
午后往師范大學講演。往信遠齋[1]買蜜餞五種,共泉十一元五角。
先生這次往師大講演,后來到信遠齋買蜜餞及回家,是當時師大同學叫營業汽車接送的,這便是魯迅先生最后一次去琉璃廠。在東琉璃廠進口不遠路南,那小小的兩間門面的信遠齋,嵌著玻璃的綠油漆的老式窗欞,紅油漆的小拉門,前檐懸著一塊黑漆金字匾額,寫的是館閣體的“信遠齋”三個字。在初冬下午的陽光斜照中,魯迅先生提著幾包桃脯、杏脯之類的蜜餞,在店主蕭掌柜拉門送客“您慢點兒走……回見……”聲中走出來,坐上車,回到城里西四宮門口家中。這普普通通的一點情景,誰能想到這就是魯迅先生最后一次告別自己多年來不知徜徉過多少趟的琉璃廠呢?真是“逝者如斯夫”,此情此景,應該早已和琉璃廠的氣氛融合在一起了吧。

《北平箋譜》中的箋紙
[1] 信遠齋是以賣酸梅湯出名的。近人徐凌霄《舊都百話》中道:“暑天之冰,以冰梅湯為最流行,大街小巷,干鮮果鋪的門口,都可以看見‘冰鎮梅湯’四字布檐橫額,有的黃地黑字,甚為工致,迎風招展,好似酒家的簾子一樣,使過往的熱人,望梅止渴,富于吸引力。昔年京朝大老,貴客雅流,有閑工夫,常常要到琉璃廠,逛逛書鋪,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干,輒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