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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柏拉圖1

《理想國》是一本極為豐富而復雜的書,可以用很多方式來讀,像是一堆社會教條、一份政府形式的比較研究、一首關于感覺和知識的龐大散文詩、一篇藝術和倫理學的論文。

《理想國》、蓋吉斯戒指和當代文明課的目的

我又在做白日夢了。

9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我坐在家中客廳的沙發上閱讀,神游四方,抵達了柏拉圖哲學對話巨作《理想國》(Republic)的前段,亦師亦友的蘇格拉底(Socrates)開始討論正義的部分。正義!在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這似乎不過是個人見人愛的理想。我們對正義知道多少?刑事正義的體系負擔過重,陷入困境,被種族身份扯向不同方向,已經幾近崩潰。一種理想的社會正義,竟然被這個國家大部分人所拒絕,至少看不到有任何自覺的政府行動做出些成績。在保守派想法中報酬賢能、懲罰懶惰之人的市場,卻變成了最受尊敬的正義的分配者。作為一個理論的主題,正義散發出一種大學小組討論的陽春白雪香氣。要是上帝不存在呢?在宇宙起源的大爆炸之前有什么?完美的正義會是什么樣的?把薯片遞過來吧。但大學的小組討論正是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所要的。于是我讀了下去。

柏拉圖在《理想國》的前段(后來被稱為第二卷)放進了吸引人的東西——一個引誘,一道開向自由的門。讀到這里的時候我又開始做白日夢了。攤在桌面上的問題是這樣的:要是一個人不怕懲罰,他還會守法嗎?人會追求為正義而正義嗎?或者他會能鉆多少漏洞就鉆多少?柏拉圖的對話一律是在蘇格拉底和一些雅典貴族階層的年輕男性代表之間進行。格勞孔,一個替蘇格拉底煽風點火的朋友,試著要讓蘇格拉底為正義發出最好的議論,講了一個奇怪而具有惡意的顛覆力的故事。那是蓋吉斯戒指的神話。在古老的呂底亞王國,一個名叫蓋吉斯的牧羊人從一個巨人的尸體上拿走了一枚金戒指。當蓋吉斯和其他的牧羊人坐在一起時,他把玩著那個戒指,突然間他發現,當有寶石的那一面轉到手指內側時,其他牧羊人談論他就像他不在現場似的。原來把戒指的寶石面轉向里側,就可以使他隱形!格勞孔繼續說:

有了這個發現,他混進了一群要面見國王的人里,到皇宮引誘了王后,然后靠她幫忙擊殺國王并篡位。

假設現在有兩枚這樣的戒指,一枚是正直的人戴著,另一枚則是不正直的人戴著。一般想來,沒有人能有那樣的鋼鐵意志去恪守正道、絕不染指他人的財物……正直的和不正直的人不會有差別,兩者都會走上同一條路。

……我想想,午餐,午餐去……去“馬戲團”!對,揚長進入廚房——紐約最驕傲的廚房之一,去拿正等著被端上桌的亨利·基辛格點的串煮肉餃,然后在角落里吃掉……不,這太可悲了,缺乏巧妙之處。把他叉子上的食物搶下來還比較像話,然后在他舉杯要喝的時候擋住他的手臂,我自己湊上嘴去大吞一口。那樣比較好,比較像哈坡,他向來戴著蓋吉斯的戒指。我步履堅定地走過凡·克理夫&阿爾佩商店以及第五大道上其他的珠寶店(我自己有戒指!),從中城的一個車庫里偷出一輛雷克薩斯(Lexus)Ls400,開到肯尼迪機場,混進飛往蘇黎世的頭等艙,下飛機后溜進包歐拉飯店的一間空房間里。早上起來看一眼湖泊。會不會有黑天鵝呢?不過我閑蕩夠了,該去工作了。回到機場,飛往巴格達,在市集上弄到一把刀,朝薩達姆的總部而去,閃過警衛,把刀插進那獨裁者的……

不。

迅速回過神來,我不無失望地了解到我不會去做這些事。嗯,也許會去吃肉餃。但就算我成了隱形人,我也殺不了薩達姆,雖然我倒不反對別人去殺了他。我想格勞孔說錯了,起碼在我身上是如此。我會保持“正直”,盡管不見得是因為道德信念。長期的資產階級的服從習性大概會讓我保持誠實、非暴力,甚至忠實。我不會想和一個愿意跟隱形人上床的女人上床(可能我更像是格羅秋而不是哈坡)。好吧,就一次,找點刺激。但有誰是值得監視的?當然不會是麥當娜,她早就把全世界的人都變成窺視狂了。那我的冒險會是什么樣的?可以犯下一些暫時性的罪——偷一套阿瑪尼的西裝,變回有形,穿那西裝去參加宴會,早上再還回去。還可以劫富濟貧!但那不是無法無天的幻想,那是自由派的幻想,那么到底要什么呢?我明白了,當我想要的時候,就溜出去睡大覺!

真是不怎么有想象力的生活。事實上,我認為美國有太多人的行為表現就仿佛他們已經戴著蓋吉斯的戒指。全然隱形的夢想——希望逍遙法外,是傷害著我們的事物之一。我十八歲第一次讀《理想國》的時候,也許會拿那枚戒指。但現在我要的是和平、秩序、負責任。無論如何,我是一個媒體的生物;我需要的是有形,而非隱形。我要被看見。

當然,自由和懲罰的問題永遠不會消失。這不只是學院教室里的議題。而且現在它比起以前更是個問題了。如果介紹政治哲學的當代文明課有個單一的主題,也許會是:“是什么維系了文明社會?是恐懼?還是對一個理想的忠實?誠實?一個無形的、未簽署的合約?如果成員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投入正義,社會還能存在嗎?”現今,這些老舊的學院問題卻切身得可怕。20世紀90年代的美國似乎人心不古了,柏拉圖也許會了解這種情況:幾乎沒有人覺得犯罪可恥、害怕懲罰了;大家似乎也不怎么相信美國是個文明社會了。關于真理看起來、感覺起來是什么樣子的一般概念在對種族、階級、性別各自效忠的壓力下幾乎消失無蹤,這不是一個理想,而是一種對現實認知的共識。這社會對某些團體和某些個人有利,而人要為自己和自己的團體奮斗。但團體內同仇敵愾的必然結果就是集體受害的感覺。黑人覺得受白人所害,白人覺得受黑人所害;女人覺得受男人所害,男人覺得受女人所害。如果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的話,一個社會永遠會心存怨懟。很少有人將社會想成一個互惠互利、互相保護的體系;很少有人投入這個整體。有什么東西將我們維系在一起嗎?《理想國》以它的方式,談論了這些問題。

柏拉圖不會滿足于我的“誠實行為只是出于中產階級的習性和膽小”的解釋。在《理想國》中他想證明很多東西,其中一項便是,外力可以使我們看見并且真正承認,我們最佳的、最真實的利益在于做出正直的行為。蘇格拉底的同伴中有持懷疑論者和憤世嫉俗者,他們堅持認為倫理不過是權宜問題,或者是強者隨心所欲的權力問題。對此,他提出了一條激進的、前基督教的道德律:傷害別人永遠是錯的;身受不義之害,比行不義之事要好。行正道到頭來還是會對我們比較有利。如果我們真正了解我們的利益所在,我們就會做好人,連蓋吉斯的戒指都不會要(如果有人要給我們的話)。我們會選擇快樂,這種快樂指的不是一時的享樂,而是那種心滿意足的狀態,使我們天性的特質處于和諧之中。正直的人就是快樂的人。

讀到這里,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要么把這些去跟試著偷車的小孩說說看,或者說給華爾街的劫掠者聽。

《理想國》是當代文明課的第一個主要文本,寫于公元前375年左右,至少在荷馬史詩的三百五十年之后。柏拉圖因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中遭受許多挫敗而感到氣餒,于是在雅典建立了一所名為“學院”的學校,部分目的在于訓練新一代的政治領袖,《理想國》可以看作他們教育的指南。同時,這本書的形式又呈現了教育的場景。這也是西方哲學中最廣為閱讀的一本書,原因十分明顯。柏拉圖是個引人入勝的作家,他將對話的形式運用得爐火純青,問與答優雅曲折地交織在一起,預見讀者的反駁,言談看似有禮,事實上卻是一種狡猾譏嘲的形式。蘇格拉底似乎恭維著他的學生和朋友,大力夸贊他們。哦,是的,他們那么有智慧、那么聰明,而他自己的力量實在太微弱,微弱得可怕!不過他想問他們一個小問題:他們說的某某字詞、某某觀念是什么意思?然后“砰!”的一聲,他抓到了他們的矛盾或混亂處,使他們潰不成軍。

史蒂芬森教授露天雄辯

《理想國》和《圣經》、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尼各馬可倫理學》(Nicomachean Ethics)、修昔底德(Thucydides)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是僅有的在兩門核心課程中都會讀到的書,而《理想國》可以用很多方式來讀,像是一堆社會教條、一份政府形式的比較研究、一首關于感覺和知識的龐大散文詩、一部藝術和倫理學的論文。這是一本極為豐富而復雜的書,史蒂芬森教授上課時從解析它的結構開始,詳述它的中心概念,帶我們一節一節通讀全文,這對他來說是不尋常的進行方式。之后我就發現,他通常直搗一本書的中心,發展出一些要點,然后讓學生彼此混戰(當他們行有余力的時候)。

我喜歡上了他的態度。他說話的方式和許多年輕教師相同,用的是學術行話,仿佛采用了標準術語就能馴服語言危險的主觀性,但他有精力和天賦。他活潑而流里流氣;他邀請學生參加一場又一場不斷舉行的宴會,在那里只能高談闊論。觥籌交錯間,我們說著某種新式獨特的學術行話。他要的是逗弄甚至迷住學生,而不是對他們講課。但在柏拉圖這里例外。我們需要這個框架,因為《理想國》中確有許多古怪之處。

當天,他在數學樓的教室關閉了,于是我們坐在戶外,坐在數學樓前宜人的綠草地上,處于校園北端的高坡。蜜蜂在學生之間嗡嗡地飛著,不遠處有錘聲轟隆作響,是紐約在開腸破肚檢視地下忙碌的管道和電纜,夜以繼日地傳上來嘈雜之音。在這個城市里,要專心是多吃力的一件事!即使是在室內的時候,要閱讀和說話都得穿越一堆噪聲:公交車開動的聲音、神經短路的汽車警報器的驚叫聲、飛機飛向拉瓜迪亞和肯尼迪機場的轟鳴聲。在數學樓前,史蒂芬森肩披著毛衣,嗓門比平常更大了。他基本上是在紐約日常的喧鬧中喊話。有時錘聲會停止一陣,經過的人就會突然聽到一個教授用英國腔大叫“你們身為大學生,不也是監護者的一分子嗎?身為精英的一員,你們不是應該為了別人好才來統治他們嗎?”之類。

上課的時候,我不做白日夢。我全神貫注,抄筆記。史蒂芬森替我們鋪陳好了。

我們研習正義不能看個人,蘇格拉底說,也不能看我們的日常生活,其中人與人、利益與利益之間的沖突總是沒完沒了。反之,我們要看的是正義的純粹形式。讓我們設立一個正義的理想社會,沒錯,徹頭徹尾的理想社會。等詳察過大規模的正義,再讓我們來看看在個人身上有沒有吻合的正義形式。先看整體,再看細節。

你也許已經猜到了,柏拉圖對我們大多數人定義的正義沒什么興趣: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追求的不是法律觀念上的正義,而是作為存在特質的正義,在國家和個人身上皆然,是一種根本上正確、適用于公共及私人層面的倫理。

柏拉圖從無到有建立他的烏托邦

讀了一點《理想國》之后,我很快就認定柏拉圖——不管他怎么說——不可能花了這么大勁構想出一個理想社會,只為了以此類推到個人身上。我就是不相信。柏拉圖必然有著更大的批判意圖,也許是渴望矯正雅典混亂的民主,其中不同陣營的民眾和具有煽動力的領袖各據山頭。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場看來十分迷人的游戲。拿出你的工具,白手起家,不要把任何東西視為當然,更不用在乎是否實際的問題!工人、農人、手藝人、醫生、音樂家、藝術家、詩人、大批的仆人和奴隸,這在我們的社會中都有需要,然后我們還需要戰士來保衛這豐富的文明,這些戰士精神抖擻,但對同胞公民們溫文有禮——這些已經受過教育洗禮的戰士,成為哲學家。我們會把又稱監護者的戰士階級分成實際上作為領導的統治者,以及協助實踐決策的輔佐者。

柏拉圖的監護者教育

剛開始,這一切有著一種詼諧的游戲的味道。但當柏拉圖談起了那些監護者的教育時,這好脾氣的游戲、這些有時激烈有時親和的玩笑爭論,都被某種一意孤行所取代,其目標的專一令我感到驚訝甚至敵意。創造一個理想的正直社會就意味著控制每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成人。監護者的教育必須嚴格把關,蘇格拉底說,從小時候講給他們聽的故事開始,里面就不能有任何會誤導他們人格發展的東西。于是荷馬作品里諸神行為不端甚或爭吵的部分就得被去掉。關于死后世界暗無天日的故事也得丟開。我們的監護者必須要奮勇作戰,不畏懼死亡。《奧德賽》中有一處景象是柏拉圖會刪掉的,就是佩涅洛佩的追求者死后,靈魂去往冥界之處:

就像一個恐怖山洞深處的蝙蝠輕疾飛翔

啾啾鳴叫,當它們中的一只落出了它在

眾蝙蝠互相搭住而形成的鏈條中的位置;

同樣地,他們鬼聲啾啾地同行……(XXIV, 6~9

這太嚇人、太令人頹喪了。悲嘆和滑稽的場景也不能留。我們不可以讀到英雄為了倒下的同胞啜泣,或者諸神樂于開惡意的玩笑。我們要培養出的是自制力,不鼓勵任何形式的沉溺和道德弱點。

為柏拉圖講句話,我們應該說明的是希臘人并沒有如《圣經》或《古蘭經》那樣的行為準則;他們的行為準則是荷馬,而學生們必須背誦、朗讀長篇大論的段落,的確是很嚴肅地看待他的作品。在這些演說中,學生們必須要在情感上認同他們所朗誦的部分,“變成”他所讀的東西。但柏拉圖的想法無疑仍然是種動機高尚的審查制度。《理想國》里,有種毫不動搖的“道德律”在主掌著閱讀行為,而模仿戰勝了藝術,因為柏拉圖似乎不折不扣地相信我們讀什么就會變成什么,所以年輕人能夠接觸到的藝術必須嚴格受限。柏拉圖對于我們在20世紀末一個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中所認知的藝術沒什么興趣。藝術作為一種具有自主性的活動,卻享有它自己的力量和“權力”。

我們的孩子當然被各種藝術圍繞;我們用娛樂、藝術表現、影像、游戲、故事將他們淹沒。我們也許會想控制他們看的東西,但大部分人都知道是不可能的。在這里,我們養育他們的方式有些不同,也對如何創造出“正直”的個人有不同看法。和諧與其說是我們的理想,倒不如說更接近各種不同的選擇。我們希望個人會選擇行善,會拒絕送上門來的蓋吉斯戒指。由于我們并沒有創造出那么多正直的個人,我們的想法也許錯了。

我兒子麥克斯與媒體:樂趣,樂趣,樂趣

我的大兒子麥克斯出生于1983年,他房里有一張綠色的厚地毯,長毛纏成一團,是我太太和我從我們位于紐約西區大道的公寓的前任屋主那里繼承來的。我記得麥克斯六七歲的時候,我們常常跪在那綠地毯上匍匐前進,清理他的玩具,因而有很多時間可以想想他所受教育的道德本質。硬幣、橡皮筋、回形針、彈珠、花生殼、臟襪子、玩具兵、積木、“美國大兵”、蠟筆——仿佛是一種孩童世界的大雜燴,又像一鍋塑料和金屬制品的濃湯,聚集在綠地毯上。那是美國小孩的一道風景。

有一天,地毯上布滿了好幾百種的塑料玩具,我坐在當中差點崩潰。麥克斯的一個朋友剛來過,兩個男孩在地上倒了好幾盒玩具。其中當然有樂高,那種按壓成形的小片,有不計其數的組合方式,不過也有神力超人和骷髏人,能動的橄欖綠色忍者龜、“美國大兵”和《芝麻街》里的零碎人物,還有兩三個我分辨不出來的玩具族群。地上有好多塑料零件,那些不完全是玩具,而是玩具組合,其中很多在電視或電影或兩者里面都有,還擴展到電腦游戲、電動玩具、漫畫書、一般童書、衣服和早餐食品的包裝盒上。有時候一本漫畫書的人物會跑到另一本里,這些書因而互相推廣。我還漏了什么嗎?徽章?貼紙?廣告歌詞?隨著光碟的“互動”,未來的每一個小孩都可以制作他自己的電影,從老套的元素中挑選出一些,組成他自己的動作片或身份錯認喜劇——但這在當時還未實現。我們還處在消費時代。所謂徹底的消費,就是玩具系統里的每一部分都在推銷其他的部分,于是小孩被團團包圍,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這些東西。我心不在焉地拾起了一個超級英雄時,折斷了它的一只手臂。

20世紀50年代初,我還在麥克斯這個年紀的時候最愛看電視,但他卻早已超越了電視。他被各種媒體吞沒了——除了電視和影響比較輕微的收音機,還有電影、錄影錄音帶、漫畫、游戲書、電腦游戲、任天堂、掌上電玩,以及他不時去游樂場里打的電動玩具。樂趣,樂趣,樂趣!媒體提供樂趣,配上電子聲響,就像是舞者鞋底的敲擊聲,在小孩玩的時候嘟嘟叫,加強效果,警告、安慰、奚落他。嘟—砰—嘟—砰!小孩玩著,以游戲創造出一種敘事,殺死敵人、擊沉船只、建造城市,而游戲也以一種相伴的敘事回應,像40年代告訴觀眾該有何感覺的好萊塢電影配樂般引導他的反應。嘟—砰—嘟—砰!沒有人能成為這么可靠的同伴。我收拾著,將一個足球丟回麥克斯的玩具柜,砸到了不知什么玩意兒的開關,它對我嚷道:“預備!開火!預備!開火!”我們并不孤單。

四十年前,做家長的擔心漫畫或者電視的影響,他們是過慮了,因為現代媒體里沒有一樣東西是持久的。游戲和電視節目自作自受,讓小孩坐不住的結果是他很快就不再對這些游戲和電視節目感興趣了。小孩著迷的東西一樣換一樣,從我不知道的兔寶寶、達菲鴨到超人,又從超人到馬蓋先,從馬蓋先到《黃金時期》,從《黃金時期》到“德軍總部”,從“德軍總部”到“模擬城市”,從“模擬城市”到“文明”,從“文明”到“迷霧之島”,從“迷霧之島”到“毀滅戰士”,從“毀滅戰士”到“毀滅戰士Ⅱ”……沒有東西是持久的!這條悲哀大道上的每一站都制造出擾動不安的心情,小孩因而不會徹底投入它們,只是不斷地朝下一個移動。最后,小孩在媒體隧道的另一端出現。他上學去,培養興趣,變成老師、銀行家、律師或失敗者,找到愛人,也可能結婚生子。適者生存。

所以在個人的角度上,當時和現在我都不覺得這些東西有什么害處。但從整體的角度來說,我就不敢確定了。即使小孩的人格并不是區區一個電視節目、一部電影、一個電玩游戲就可以塑造的,但無休無止的電子攻擊必然在他身上到處留痕。媒體不斷地提高小孩的賭注,狡猾地推動他走得更遠(更多暴力、更多性),慫恿他,開他玩笑,走得更遠。更多新的禁區被創造并打破,于是小孩不是依他的自然規律發展,而是渴望遵循媒體關于他應該在哪里的說法。縱使父母控制子女接觸媒體,小孩還是會從同輩那里聽來所有的東西;他們玩媒體設定給他們的游戲,用他們東一點西一點采集來的殘酷暴力和色情互相嘲弄。媒體多面夾攻,沖破了父母的保護墻。

小孩生存下來,但他漸漸變得有些憤世嫉俗;或者他變得愛冷嘲熱諷,心知肚明地諷刺著廢物。他知道媒體里的一切都是轉瞬即逝,是一次性的。電視上的一切都是臨時假裝的,“只是電視罷了”。而小孩會學到這種嘲弄的語氣,感到沒有什么是正經嚴肅的。他們長大后,大衛·萊特曼(David Letterman)就成了他們的諷刺王子:他們從他身上學到,他們身份認同的每一部分都是可以收回的,一切都是一種角色扮演。我不知這樣的孩子是否會有柏拉圖所認為的“正直的個人”所需要的堅定而單純的人格。

自由派和基要主義者的教育

柏拉圖是在和我們開玩笑嗎?《理想國》里的社會理想看來像是專制和天真的混合。有時候,在那些提議里有一絲諷刺或嘲弄的味道,但很難捉摸。我們感覺到我們被戲弄了,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柏拉圖在其他地方提到“無法無天的欲望”,仿佛那是我們天性中的一個常數,但在討論教育的時候,他似乎是認定人可以經由訓練塑造成任何樣子;人們只會做出他們聽到過的行為。因此,英雄不可以聽到平撫人心的音樂,而只能聽雄壯的曲調。我們的監護者沒有感情泛濫的馬勒可聽,也沒有搖滾樂,只有作曲家蘇澤和他的軍樂。

當然,你不能輕易對柏拉圖的看法嗤之以鼻。如果我們不相信教育可以塑造人格,我們就不會為教育起那么多爭端了。每個人都希望他的小孩只讀、只看某些東西,其他的就不管了。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么?我們不要讓小孩接觸到的訊息又是哪一些?掌控教育是由來已久的一個想法。柏拉圖對教育的看法在許多種基要主義者的概念中再度浮現,這些人以為藝術就是人生,或至少對人生有直接的影響。在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小說《撒旦詩篇》(The Satanic Verses)中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角色開安拉的玩笑,這就是對伊斯蘭教整體的攻擊——殺了這個小說家!一部美國的商業電影,一部驚悚片里如果有一樁失敗的婚姻,那這不是區區一樁虛構婚姻的戲劇化,而是對婚姻體制本身的攻擊——保護婚姻制度!

然而,在自由派的教育中,小孩從各種不同來源聽到許多故事,他們還聽到各式各樣的行為,其中最迷人的兩種就是邪惡和善良。這時我們教導他們什么是故事、故事和生活的道德關系如何。就連威廉·貝內特受歡迎的《道德之書》(The Book of Virtues)選集里也有一些負面的例子,比方說,麥克白夫人慫恿她丈夫殺人。孩子們了解到,人生不總是公平的,美德也不總是勝利,但美德仍然是美德。自由派的態度,不管是否有宗教信仰,都認為讓小孩子聽到邪惡的故事并不表示就不能把他們教育成善良的人。事實上,他們必須聽到邪惡的故事,否則他們就不會熱愛善良,不會發自內心地去愛。

這種想法也深植在哥倫比亞大學的核心課程中。第一天泰勒教授給了我們那張上面有引文的紙,其中一段他當時沒有立刻解釋的精彩的引文,是出自約翰·彌爾頓對言論自由的辯護《論出版自由》(Areopagitica)。泰勒引用這段文字有他自己的用意,但它用在當代文明課上也同樣適合。

誠然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是純真,而是蕪雜:凈化我們的是試煉,而試煉來自反面的事物……他們不是熟知人類情事的思考者,想象以去除罪惡事物的方式來去除罪惡。因為……這一大疊的堆積愈削減就會愈擴增……我們在這世上所知的善與惡幾乎是無法分割地長在一起……對善與惡的知識就像一對雙生子緊緊相連,從一枚被嘗過的蘋果躍入這個世界。也許這就是亞當難逃的劫數,亦即,要明白善惡,必由惡中知道善。

你必須被誘惑試煉,否則你無法成為良善。你必須知道戴上蓋吉斯的戒指是什么感覺,否則你拒絕它根本沒有意義。小孩必須聽到邪惡的故事,否則他們無法選擇美德。

媒體社會中的教育創造出了“正直”的個人嗎?

我想要將這些“經典”交付給我的孩子,還有所有非經典的書,非經典的好作家、偵探小說作家、旅行作家、詩人、記者、歷史學家、自傳作者。我要他們培養什么都讀的偉大習慣,以及求書若渴的求知欲,這是我自己幾乎已經失去而現在為之哀悼的。但我在這問題上有把自己和他們搞瘋的危險。畢竟,在我完成此書時,十三歲的麥克斯并不是成天坐在屏幕前。他上學,畫圖,到處溜冰,去公園里打籃球,在夏令營里騎馬;他讀科幻小說,寫故事,和朋友出門,聽吉米·亨德利克斯、甲殼蟲樂隊,也聽涅槃合唱團和“窺探狗狗”。我還要求他什么?放孩子一馬吧。我當初之所以會埋頭書堆,是因為我靦腆害羞,一個在紐約一間公寓里度過許多時光的獨生子,太需要同伴和慰藉了。我的閱讀是強迫性的,我想從閱讀中得到的太多了。

可是……

幾年前,麥克斯打開一本書的時候,他會咬著上衣,把鞋帶揉成一團;然后他坐到床上往后一躺,把書舉在半空中,雙腿和屁股也抬在半空中;然后他向側邊倒,把臉湊近書,像是在檢查草里的什么小蟲一樣。他似乎熱切地要從某個角度對書下手,也許從底下,也許從旁邊,或是從書背后;有時,他還會生氣地丟下書。我看著他,對他的喜愛只增無減,但我也感覺受到打擊:原來媒體正適合他喜怒無常的性格。我惱火地告訴自己,他可以乖乖坐下來聽比利·喬,看卡通、戰爭電影、摔跤,打電動玩具,這些全沒問題,因為都可以依照他的節奏進行。那些娛樂知道怎么抓住他的興趣,同時還賣了產品給他。現在該是反擊的時候了。

直接硬碰硬,會比根本不打輸得還快。所以我太太和我便迂回行事,等待時機。幾年前,麥克斯很喜歡“德軍總部”,那是一種可以任意射殺成排納粹黨衛隊員的電腦游戲(后來有很多這種瞄準射擊的游戲,如“毀滅戰士”和“黑暗勢力”)。玩家手持一把能在屏幕下方顯示的槍,穿梭在三維空間的迷宮里,穿過走廊,進入門內,一層層向上,開槍射擊,同時躲著敵人(一個小小的臉部畫面顯示傷勢),通關是一關比一關更難,最后,從一條走廊的那一頭出現了一個張牙舞爪、行動笨重的大家伙,然后——“砰!”你開槍,他中彈倒下。他死了,那是阿道夫·希特勒。游戲結束。

也許我兒子戴上蓋吉斯戒指的話,會毫不猶豫地射殺薩達姆,因為,據我理解,這游戲達到了最接近那戒指的地步。一個成人朋友把“德軍總部”帶來,裝電腦游戲之前我們不知道它這么血腥、粗暴,這么容易迎合小孩(好吧,小男孩)的毀滅欲。我的兩個兒子,麥克斯和年僅九歲的湯米,都立刻上了癮,而如果我們硬不準他們玩,既會造成沖突,也并無益處。于是我們采用向來的方式——寓教于樂。我們用這個游戲來教他們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甚至猶太人浩劫的歷史,然后再談到冷戰和柏林墻。

與媒體相比,手無寸鐵的父母非常徹底地擔負教導責任。畢竟他們的賭注最大:他們是在塑造靈魂。我太太和我并沒有事先計劃或談論,就設立起了一道防線,用我們自己緩慢、真實、隨意、開放性的言談節奏,去應對媒體連續、快速、緊張、尖銳的偽資訊的節奏。睡前我們會給他們講故事,無數關于善惡的故事,有時他們會要我們講上兩三個甚至四個。媒體把小孩身上許多美好完整的本質給擠掉了;我們想將其復原,并常常感覺整個情勢差點失控。

我們從未認真考慮過徹底禁止他們接觸這些媒體。我知道有這樣做的英勇家長,在小孩七歲的時候念簡·奧斯汀的作品給他們聽,但我永遠也不能把孩子和他們那些將媒體照單全收的朋友們隔離。《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里的態度和笑話是我們夫婦和孩子們能完全分享的,每當有誰要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做什么的時候,我們就像馬芝(劇中媽媽的角色)一樣呻吟。大部分電玩游戲都很有吸引力,我自己也喜歡玩,而身為影評人的我,當然最沒有資格不準小孩看電影和電視(當我和兒子們爭論,強迫他們少看點電視的時候,他們都很有風度地不利用我這個極其明顯的弱點)。我相信人應該享受樂趣,即使是“眼下”的樂趣、“淺薄”的樂趣。樂趣是引導你走向了解的路徑;你會擴充你所喜愛的東西,從一樣熱衷的事物到另一樣,從一本書到另一本書,從一首樂曲到另一首,最后這些樂趣加起來的總和,就是你自己的靈魂。

但樂趣,我們媒體社會的這種原則,會怎樣引導小孩走向柏拉圖所談的那種“正義”和“快樂”?(我們會稱之為一種“心滿意足”的狀態,但都是同一回事。)有太多問題了!柏拉圖朝空中丟了太多球,我沒法將它們通通接住:理想的社會、教育、快樂、權威!我還會需要再回到這里,因為文學人文課里,荷馬又開始吟唱(或念誦或隨便做什么)了,雖然我確定我已經讀夠了荷馬,我還是得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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