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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薩福

薩福的詩風格輕柔,但卻一針見血地直指生命核心。其中談到了私人的情感、渴望、性、婚姻、分離、欲望,兼具諷刺、幽默及現代精神。

沒有眼淚的母校

我干脆承認吧:我對哥倫比亞大學的校園沒有什么特殊的記憶。那是一個處在市內的校區,缺少優雅的氣氛,沒有咖啡店,沒有舒服的交誼廳,沒有什么學生可以溜進去消磨時間的地方;有的只是一小片不太茂盛的綠地和東一叢西一叢開著花的灌木,找不到任何純粹漂亮、豪華或者荒誕的東西。于是,過了大二那一年,我就和朋友一起搬出宿舍,搬進112街上的一間公寓,在百老匯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之間,然后我就盡可能地逃進了城中——到卡耐基音樂廳、格林尼治村里的民謠俱樂部,或西邊上城放老電影的戲院,那里黏黏的地板、壞掉的椅子、裝有薄荷醇的小便池比起校園里那種平淡乏味的不舒適要更合學生的口味。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讓·雷諾阿(Jean Renoir)們的電影調劑了樸素單調的大學生活。

1897年,大名鼎鼎的麥克金/米德/懷特建筑事務所給了校園一個統一的設計風格,但我從沒見過有誰為這些新文藝復興式的紅磚建筑而癡狂。這些有石灰石鑲邊和淡綠色黃銅屋頂的建筑,圍繞著中間的大片校園,北面是婁氏圖書館,南面是呆鈍的、“胡佛風格”的巴特勒圖書館。這寬廣的空間令人印象深刻——曼哈頓的任何開放空間都會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校園的北端逐步延伸到一個氣派的高坡上。然而,在校園東西兩側的這些紅色教室和宿舍建筑雖然有模有樣,但是,老實不客氣地說,卻并不美麗,也沒有古趣。婁氏圖書館本身有著新帕拉第奧式的圓頂,雖然宏偉的構想很可敬,但無論在氣勢上還是創意上都不夠引人入勝。喜歡那個圓頂的人是有,不過不包括我。在我看來,它像個飛起來的盤子安在柱子上面。當我想到大學的時候,我想到的是朋友、老師和一種充滿了戰后紐約風味的學術氣氛,簡直可以打包做紀念了。

我大學的很多時光是在校園西側靠近阿姆斯特丹大道的漢米頓樓里度過的。有許多節文學人文課和當代文明課都是在那里上的,其他的人文科目也是;多年來,那是學生示威和“攻占”的地點。漢米頓樓!對大學部的學生而言,他們就像熟悉自己的書包一樣地熟悉它。在我再度走進它時,我并不認為自己會有什么太大的感覺,但卻突然受到了擾動。為什么?那大廳顯然沒什么特別之處。然而,正是那種沒有特征的模樣觸動了我,天花板高高的,肅穆,簡樸,空白,正如舊式的美國學術精神:既沒有魅力,也不向你打招呼,只是準備好要包容些什么。我慢慢地走上長長的階梯(旁邊的學生川流不息),在第一個平臺處看到了一張“女同性戀/雙性戀/男同性戀聯盟舞蹈大出演”的海報。有時候,會有反性別歧視的異性戀者團體(“面對我自身和他人的性別歧視觀:男性覺醒工作坊”)。這些平臺已經變成多彩多姿的校園行動組織看板,訴說著對這個時代的不滿、控訴,以及自我控訴。我是個反性別歧視的異性戀者嗎?我想是的,但我無法想象加入一群男人來討論這個問題。女人不是更能教導男人“性別歧視”是什么嗎?

樓梯空了,大家開始上課。漢米頓樓或許有四十個教室里有人在講課,不過樓梯間里聽不到什么聲音。他們說的東西可能高妙,可能尋常。現在漢米頓樓里站滿了老師和學生;我回到大學里來了。我像誦經一般對自己重復這句話。在一個偏向實用主義、被媒體所迷惑的市儈社會里,大學是少數誠懇的地方之一。嚴肅的漢米頓樓里,裝著我們國家生命最柔嫩的一部分。

嘗試坐在教室椅子上

可是教室的椅子為什么要那么硬啊?實心的橡木板,以不同的角度釘在一起,呈現幽暗的深棕色,對一個四十八歲的身體線條絲毫不讓步。我找不出一個好的姿勢來坐這些椅子。如果我塌下身子,靠在椅背那塊木板上,我的屁股就會漸漸往前滑,我的腿也會滑出去,脊椎就會繃得太緊。椅子的右側裝著一塊扁平的板子,供寫筆記之用,如果我坐直了抄筆記呢,我就得向前傾,重心壓在那塊板子上,我擔心我會往前栽倒在地上。

泰勒在漢米頓樓授課的那間教室里全是這種折磨人的椅子;史蒂芬森授課的教室則不在漢米頓樓,而是在數學樓,那也是一棟麥克金/米德/懷特出品的建筑,但位于校園北側,婁氏圖書館后面的高坡上。教室中心擺著一張講桌,四周是一些沉重的課椅。這些椅子的形狀稍微舒服一點,有些凹下的曲線。但是我不能和其他學生一起坐在講桌邊。那是他們的課,我是去旁聽的,不是要去喧賓奪主,所以我坐在墻邊的另一排椅子中,在史蒂芬森到達之前偷聽一點無精打采的對話。這一班和泰勒班上的學生都對我很好奇;他們向我點點頭,然后跟朋友交頭接耳。我問他們一些個人的問題時他們似乎很緊張,仿佛我是個警察,在盤查他們似的,搞不好是個間諜。但是誰派來的?我解釋我在做什么,但我的解釋在我聽來總是奇怪而且沒有說服力,也許在他們聽來亦然。一項寫書的計劃?以學校為背景?也許他們忽視關于寫書的那部分,只是把我當成我本來的身份來看待——一個不能相信自己的大胃口的男人。我打算閉口不言,洗耳恭聽,但開始上課之后,我覺得自己不吐不快。要保持旁觀恐怕不會是件簡單的事。

《致得墨忒爾的贊美詩》

文學人文課上被《伊利亞特》眩惑得筋疲力盡的我們,在繼續讀《奧德賽》(Odyssey)之前暫停下來,帶著感激之情先讀《致得墨忒爾的贊美詩》(Hymn to Demeter)及其他薩福(Sappho)的抒情詩。在兩部巨幅史詩之間,兩個女人的作品交織在一起。共495行的得墨忒爾贊——詩風格輕柔,但卻一針見血地直指生命核心。掌管豐饒和收成的女神得墨忒爾有一個美麗的女兒珀爾塞福涅,被宙斯的弟弟冥神哈迪斯綁架(也就是強暴)并擄走,拉進了他的地下王國。這位勇敢的母親形單影只,心痛且憤怒,起先藏身在希臘的依洛西斯城,混跡于凡人之間。但經過一段哀嘆的時光后,她起而報復——在地球上降下饑荒,如此一來不但人類沒有食物,神祇也沒有獻祭的東西可享用。如果珀爾塞福涅不回來,人類就會餓死,神祇會得不到祭拜。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開始擔心了:在多次派遣使者到依洛西斯和哈迪斯處斡旋之后,諸神決定,讓被劫走的珀爾塞福涅一年中有一部分時間(冬天)和哈迪斯一起待在地下,這個季節中萬物不生,其他的時間則和她母親在一起。得墨忒爾感激之余便讓田野遍布草葉、花朵、樹木,于是有了四季,寒冷或溫暖、荒瘠或豐盛;于是在收成的季節,依洛西斯有神秘教派,那種祭祀混合了農神節的儀式,一半像大彌撒、一半像春假時的勞德代爾堡,參與者瘋狂無度,在彼此面前裸露、高舉著大型的陽具模型、做愛、喊叫著猥褻的笑話、丟擲糞便。是的,美麗、嚴肅的希臘人會做這些事,在既神圣又低下的儀式中驅趕他們對貧瘠田園和死亡的恐懼。

這首贊詩充滿了做母親的悲傷和愛意,寫得很美,常常還很幽默,但有著它神秘的角落。得墨忒爾痛苦地寄居在依洛西斯時,讓別人雇用她做類似神圣奶媽的工作,照顧一個王族的孩子,并決定把他撫養成神,在晚上他的父母都睡了之后把他放在火中鍛煉。這是在做什么?她為什么要烤那個小男孩?泰勒提出了一個人類學的、象征的解釋:這首贊詩傳達了早期母系社會轉移到初生的希臘城邦的父權組織時的壓力。在火(經驗)中鍛煉過的小男孩將會接收權力,部分是因為收成的女神得到安撫后,放棄了她可怕的力量。如果你想想這一點,這詩里隱含著恐怖的預兆:如果憤怒的女人撤回了屬于她們的美好事物,生命將會中止。

為了和諧起見,文學人文課假定《致得墨忒爾的贊美詩》的作者是女性。事實如何,沒有人有完全的把握。當我1961年首次修文學人文課時,這首贊詩和薩福都占不到一席之地;1986年,學校開始招收女生的三年后,這兩項被加進了書單。簡·奧斯汀(Jane Austen)是前一年被加進去的,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被列入書單則是在四年之后的1990年。沒有人能對她們在書單上的地位提出質疑。但薩福呢?她被列入其中是否是一種特別的辯護,是用政治的短棍敲裂古老雕像的一擊?要讓新來的人有容身之處,就有人得讓位,于是拉丁文作家盧克萊修(Lucretius)——記得以前很喜歡他那首離經叛道的史詩《物性論》(On the Nature of Things)——就被踢出名單之外,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M. Dostoyevsky)和文采斐然、言不離屎尿、據稱是性別歧視者的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我心存懷疑地讀下去。

愛情又再度來襲,令我雙腿發軟,

那既甜又苦、無可抗拒的形態。

讀薩福是文學人文課中令人著急的時刻,因為她殘存的作品多半是短短的片段(如上所示),或者是被后來的作家引用,或者從古老、殘破的莎草紙上抽絲剝繭而出。有一首詩完整地保存了下來,我把它抄錄在下面,另外還有一些比較長的詩句片段加起來大約500行,但其他的都歸于塵土了。薩福的作品被認為不值得保存或不應該給年輕人看到,中世紀時可能沒有被轉抄在比莎草紙持久的羊皮紙上。薩福寫的是情詩,一個被認為低于史詩和悲劇的文學類別。在對于類別的偏好底下,是否隱藏著對女人的歧視?就算她的作品真的曾被傳抄,也可能在某些文學的危急存亡之秋散失了,比如說1204年在不光彩的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攻陷拜占庭的時候。“當宮殿失火時,”我聽到一個教授說,“要搶救史詩。”

沒有人懷疑原有的詩多出很多,也許有九部莎草紙“書”之多,而且一般也同意那是一部重要作品。薩福的時代在荷馬之后,大約公元前600年左右——當然是生活在萊斯沃斯島上——在接下去的幾個世紀中很有名。錢幣上鑄有她的面容,大城市里豎有她的雕像;柏拉圖顯然稱她為“第十位繆斯”。但令人捶胸頓足的是,作品本身已經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她才華橫溢和聞名遐邇的記錄。

薩福的命運和名聲

薩福在課程中占了一個尷尬的位置。比起其他“消失”的、也可以拿來研究的詩人,她被選上是因為她是女性,這點還用懷疑嗎?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我就開始排斥這個選擇,在我對薩福作品的欣賞中(即使只剩零星片段,她的作品仍然是非常值得欣賞的)也沾染了不悅之感。她受到的待遇像是某種保障名額,為了一個明顯的目的,即反駁那些想象不出古典世界中有一個重要女詩人存在的人。仿佛我們支持的是讓一個女人來攪和“死掉的白種男人”保護區的這種做法,而不是她的成就本身。

但如果我們想想她的名聲暗淡的歷史,把這一點列入考慮后,再來評斷這樣的行為是否有必要呢?在公元前5世紀被尊崇的薩福,在下一世紀以及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被嘲弄。因為薩福筆下的題材不只是愛情,更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愛情,而她感官色欲的詩句引起了人們的不安與不滿。公元前4世紀的雅典諷刺劇作家譏嘲她是個妓女、有自殺傾向、在床上如狼似虎等。在兩千多年之后的19世紀末,那些以訛傳訛的人還不肯罷休。頹廢派的信徒,如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魏爾倫(Paul Verlaine)、比埃爾·路易斯(Pierre Louys),利用她的傳說,將她塑造成一個狂熱的女同性戀異類、一個欲望如同無底洞的女人、一個性愛的女怪。她變成了色情文學幻想中的人物。或許那些法國作家只是把她用在他們自己所沉溺的事物里,但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人對她的嘲諷可能更為丑陋,是男性假道學的極致,因為那些希臘人將男同性戀描繪成浪漫而嚴肅的關系。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自然是將她凈化了,而這是另一種侮辱。

薩福作品的編者喬瑟芬·巴瑪(Josephine Balmer)指出,詩人薩福常常被從個人的角度來評判。大部分身為男性的抱有敵意的評論者,都認定她私密的詩句宣言中寫的就是她自己;他們棄而不用通常的文學假面分析理論,即詩人可能是把她自己創造成一個角色(如果是男詩人的話,他們就不會那樣寫了)。巴瑪說的顯然有道理。薩福被成功地中傷了,她的名聲被一種丑聞和詆毀的氣息包圍,沒有讀過她作品的人只知道她是某種狂野的女同性戀詩人。這被中傷的惡名,又借由對她寫作內容的忽視而更加根深蒂固。

一首薩福的詩

詩里的證據顯示,薩福有著高尚的社會地位,結了婚,有一個女兒。泰勒簡短地描述她為“受過高等教育,非常聰明,承繼了大約五百年的詩歌歷史”。和荷馬一樣,她承襲著口述的文化傳統;這些詩雖然寫成了白紙黑字,但其目的仍是要被朗讀的。想象一個聚集著聰慧女性的沙龍,在場的大部分是結了婚的貴族,她們在一起享受一個晚上的休閑,會有些音樂,然后薩福會站起來唱歌。她的詩談到私人的情感、渴望、性、婚姻、分離、欲望,就如這首呼喚愛之女神阿弗洛狄忒的詩,請她幫助追求一個女子。

光亮寶座上,不死的阿弗洛狄忒,

神的孩子,心之主宰,請你垂聽!

勿用痛苦和心碎來摧毀

我的靈魂,女神,

而是請你來到我這里,如果過去

你曾經在遠處聽見

我的聲音,并離開了你父的房屋,

來到這里,你的金色

戰車套好了韁索,你美麗迅捷的

羽翼豐厚的燕子,旋繞在

黑土之上,自九天之外

穿過大氣,

現在來到這里。你,幸運的你,

不死的容顏帶著微笑,

問我現在又是怎么回事?

此番為何召喚你?

我瘋狂的心中最想要的

是什么?“此番你要我

幫你贏得的是誰?是誰,薩福,

對你不公?”

“她若逃避得很快必將轉而追尋;

退還禮物的將會轉而送人禮物;

不愛人的必將很快墜入愛河,

無論是否心甘情愿。”

再來一次吧!解放這棘手的

焦慮,讓我的靈魂得到

它所希望得到的,你是

我并肩作戰的士兵。(J. V. Cunningham英譯)

我很高興有人要我讀這首詩。在閱讀荷馬猛烈的大塊文章之后,薩福的生氣勃勃令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詩人寫她追求一個女人,但夾在欲望和自我譏嘲之間;也許是貪得無厭,但也是荒謬的。這一次誰會被你看上呢,薩福?我們猜得出來,阿弗洛狄忒以前已經聽過這些要求,也予以滿足了。然而女神還是會扭轉情勢;她會使薩福愛上的那個女人投向她的懷抱,即使是不由自主的。也許就是這種成竹在胸讓讀者不悅,因為在那半真半假的對女神的召喚中,順理成章地認定火焰會延燒,欲望是具有感染力的(就算我們想躲避,阿弗洛狄忒還是會觸及我們),而被追求的會變成追求者。薩福既在詩里,又以詩人的身份控制全詩,既是欲望的發動者,又被欲望愚弄。我想,這詩的精神是熱情而緊張的,同時又略帶諷刺和輕松。

泰勒班上的學生抓到了基調所在,指出薩福(在這首和其他的詩里)挪用荷馬的戰爭與征服的意象,將之用于私密目的的手法——她翻唱了荷馬的英雄風格。泰勒轉向班上的女生,對她們開一點關于欲望的玩笑(“這有沒有在你身上發生過?”),然后再移向男生,試著要他們談薩福所定義的愛的樣子——“既甜又苦”。有幾個女生微笑點頭,但男生保持不大高興的沉默,或者只說了幾個不友善、不清楚的字,不太確定是要跟著打哈哈還是該發火。我想泰勒對其中一個女生有點過分了,她年輕、很胖,睡眼蒙眬,甚至可能有些沮喪,而他擺出一個開明伯伯的樣子,談到性。不過他談得很奇怪,他對學生說如果他們想有真正的生活,必須在某個時刻擁抱欲望,但一旦這么做了之后,除了麻煩他們什么也找不到。可能這就是,既甜又苦。

文學人文課之“敘事”的一點點變化和改進

這兩名詩人應該置身于這堂課之中嗎?我無意尊奉崇拜哥倫比亞大學的書單,畢竟那只是頗為武斷的選擇結果,隨時可能改變。其他的大學有其他的書單。不過我們也用不著假裝我們不在乎誰上得了這類名單以及原因為何。女性主義和反女性主義的論爭摻雜在我的閱讀樂趣里。勝利的父權以不同的方式替這兩個作者做下記號。《致得墨忒爾的贊美詩》中述及的古老母權秩序已經被徹底消滅,以至于像薩福一般威脅到新的父權統治的人,即便用的只是抒情詩和自我解嘲的欲望,也必須被粗魯地打壓。對薩福名譽的長達兩千年的毀謗,黯然而有用地指出了為什么在17世紀以前,創造出偉大文學、哲學、繪畫、音樂作品的女性那么稀少。

偉大作家之間的競爭是荒謬的。然而,我沒辦法說三十年前我讀盧克萊修而非薩福的時候,對藝術和人生沒有學到更多。她是個敢于諷刺、幽默、具有現代精神、面目一新的詩人。她的作品留下來的很少,但有些是,如同斯賓塞·屈賽(Spencer Tracy)談及另一個天才女性時所說的,“cherce”。因此我揚棄了原先的懷疑:薩福的詩殘存的極少,但這并不代表我們就可以忽視流傳下來的那些。正好相反。在兩首荷馬的史詩之間讀她,是文學經驗,也是令人恢復理智的經驗。可以讓雙腿發軟的不只是胸口插進的一支矛,還有愛,愛也可以使四肢松弛。我們將會以不同的眼光來看荷馬,以及或許課程里的其他作家。文學人文的“敘事”已經被更動了,門被打開,雖然只開了一條縫,但笑聲和理智已經沖了進來。

插曲一

在反對“經典”的論爭中心,有一個邏輯讓一些局外人覺得很怪異。以女學生的處境為例。從薩福名聲的歷史可以看出,數千年來女人大多沒有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也得不到去從事文學、哲學、繪畫等方面的工作的鼓勵。但是,如果說直到大約17世紀左右,這種惡劣的雙重禁錮造成了西方女性創作不出極具價值的作品,或者幸存下來的極具價值的作品甚少。這個災難現在怎么能被用來當作反對女人研習過去大師之作的理由?畢竟女人終于有了接受完整大學教育的機會。難道她們不該也利用這個機會,來研讀過去的女人被迫自己讀甚至根本讀不到的這些東西嗎?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9年所著的《一間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中一再強調,若要產生偉大的女性文學,需要的不只是經濟獨立,更需要許多代的教育和許多次要作家作品的累積。首先,女人需要進入圖書館和大學,她們需要從過去的作品中得到一個堅穩的立足點。如果文化左派說女人閱讀那些不“代表”她們的作品時是受到了某種“壓迫”的話,豈不是再次主張不讓女人讀那些伍爾夫認為她們應該讀的作品?而不也正是這同一種邏輯在堅持,新進大學的少數族裔學生應該讀“代表”他們的作品,而非他們的父母沒有機會或被禁止閱讀的古典作品嗎?盡管這回的動機非常純正,這個邏輯也難以立足。

哥倫比亞大學沒有接受這種邏輯,該校不同意文學人文課或當代文明課的書單應該反映出上課學生的種族和性別分布的觀點。首先,這樣做顯然有實用性的理由:現代美國大學里的學生非常多元化,想要有代表性的話非得反映出每一個人的背景不可,而這么一來課程就毫無意義了。但無論如何,代表性并不是重點。在開學第一天,斯密特(J. W. Smit)教授(歷史學家,生于荷蘭,也是當代文明課程的主任)的當代文明課上,一個黑人女學生有些激動地提出了黑人作家及黑人代表性的問題。“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的族群的人在哪里?”她問,“我們存在著。”大塊頭、和藹可親、聲音溫柔的斯密特輕輕嘆了口氣,說:“他們存在著,但當時他們并沒有對美國產生影響。中國的政治思想有影響到美國的政治思維嗎?我們的自由市場經濟導致并塑造了我們的個人主義思想,而非洲的族群組織導致的是大不相同的一種思考方式——以社群為基礎的組織的意識形態。美國的文明在許多偉大文明之后很久才出現,受不到它們的影響。”

于是,斯密特提出,維持古典作品的理論是立足于歷史影響。美國的主要機制,政經體系、語言、法理學、權利觀念、對個人主義的強調,來自英國和西歐,并受到開國元老和早期政治、宗教、知識界領袖的影響。當代文明課的書單代表了歷史的證據。這門課的開設并沒有包含黑人、拉丁裔、亞裔、美國原住民或其他許多族群的成就(或情感),雖然他們也為建立這個國家以及它的鐵路、城市、農田等出過很大的力,參與創造了它的民間文化、市井言談、大眾幽默、流行音樂,而非它的法律及市場機制。沒有人否認這所有的一切都和柏拉圖一樣對美國很重要,甚至更重要,但它們形成的是一種不同的文化。首先有的是遺產,然后才有美國靈魂的發展。

留下的是書,斯密特說:“它們是主導我們生活的鯨。”鯨?我思索著他的比喻。鯨一潛到底,然后浮升,大力噴氣,一路吞食數以百計的魚。吞噬的巨獸,宇宙的君王。19世紀,它們尾巴一揮就將小艇上手執魚叉的水手甩出船外。但現在鯨成了每個人唾手可得的獵物,一些種類已經瀕臨滅絕。鯨怎么能“主導”?它們是強壯的動物,但容易受傷害,太容易受傷害了。斯密特是這個意思嗎?如果這些書是鯨,美國大學里可有很多人希望它們擱淺并死在沙灘上。

那個黑人女學生毫不滿意,更激動地堅持:“這門課有些性別歧視和精英主義。這讓我不舒服。它沒有包括其他的文明。”

她有禮貌而且勇敢。有多少學生能有勇氣在開學第一天質問當代文明課的主任?斯密特必須回答她。

“西方文明,”他說,“曾經引起宗教戰爭、奴隸制度、納粹主義和猶太人的浩劫,但也帶來了西方民主政治的規劃。這些書既好也壞,既危險也是文明的精華。現在我們教學的方式和十五年前不一樣了,像這樣的一門課的確可能將經典書籍的價值觀強加在人們身上。現在我們將那些不一致的沉默帶了進來。”

如果注意的話,沉默是會說話的。“比方說,”他繼續說下去,“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作品中的性別可以用很特殊的方法來看。作家們不自覺地表達了他們自己的性格以及他們時代的特質。他們的思考方式和我們不同,但這正是讀這些書的價值所在。這些和我們想法差這么多的人居然仍有這么大的威力,是很神奇的一件事。關于種族也是一樣的道理,順帶一提,這個概念是相當近代的發明,我們的種族概念基本上是18和19世紀期間形成的。早期的作家對種族并無察覺,或者不自覺地表達了偏見,這一事實,對我們是很有用的。”

于是斯密特道出了該校的官方看法,將對經典的攻擊反轉了過來:因為這些書仍然有威力,所以你必須讀它們;否則你就不會知道你在說些什么,你也不會知道你反抗的是什么,如果你要反抗的話。最終這是一個語言的問題:如果你不讀這些書,你就會語言乏味,陳詞濫調。

部分說來,斯密特之所以可以為當代文明課維持原狀辯護,是因為學校當局認識到該名黑人學生的抱怨是很有力的,已經在這一門課之外采取了相關措施。1988年,哥倫比亞大學承認這兩門經典課程,以及其他西方藝術和音樂的必修課,可能帶給學生有限而自滿的觀點。校方因而決定增加當時稱為“擴充核心”的課程,要求所有的大學部學生額外修兩門“主要文化”的半年課程,也就是非西方文化(比如說,阿拉伯世界的現代主義思想,或拉丁美洲文學)。到了1991年,我問過的學生都認為這個妥協堪稱公平,盡管“擴充核心”一詞被一些少數民族學生視為眼中釘,因為他們認為這聽來像是后見之明。1992年春,校方將該項必修課更名為“文化與專題”。在我離開后,有更多的改變在考慮中,但眼下校方巧妙地滿足了傳統和改革兩派,保持了它的核心課程,但也要求學生的眼光跨越領域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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