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奮斗(全六冊)
- (挪)卡爾·奧韋·克瑙斯高
- 9647字
- 2024-12-27 17:29:08
第一部分
PART 1
對心臟而言,生命的含義再簡單不過了:它將盡可能長地持續跳動下去,然后停下。早晚會有那么一天,這個撲通撲通的、有節律的心臟搏動會自動終結。這時候血液便會開始流向身體最低、最薄弱的部位,在那里形成一個小小的包塊。從外觀上看,它像是在逐漸變得蒼白的肌膚上的一片暗黑色的充血斑塊。與此同時體溫下降,四肢變得僵硬,腹內的腸腸肚肚一瀉而空。在最初的幾個小時里,這些變化的進展極為緩慢,它是以一種確信的、幾乎像是按著一種儀式的程序來走過的。仿佛生命的章節是遵循著某種固有的法則行事,是在履行一項“君子協定”。也就是在此之后,死亡隨即登場。死亡總是在等待生命退卻之后,才開始對這片新領地的侵入與占領。這是一種毫無余地、無可挽回地進行著的討還。伴隨著產生的極度高熱,細菌病毒開始在軀體內部擴散,其勢不可阻擋。若它們試圖提早幾個小時進犯,那將會立刻遭遇抵抗,但現在環繞其周的一切只有沉寂,它們只需持續不斷地向濕潤、幽暗的地區縱深發展。這支入侵大軍進入哈弗斯骨管,穿過腸腺,進駐胰島,再插入鮑氏囊,途經克拉克柱,進入中腦黑質,最后抵達心臟。它以一種尚未觸及但被劫掠后的狀態繼續存在著。整個結構已完全被從內部蝕空掏盡,其間含有一種詭譎的荒涼與頹敗。人們可以想象,這仿佛是一個在眨眼間工人們全都撤離得干干凈凈的建筑工地。所有的車輛一動不動,車燈黃色的光線投向樹林的幽暗中,簡易工房里空無一人。依山的斜坡路上,掛在纜車道上的車廂一個接一個,都裝載滿滿。
在生命離開身體的同一瞬間,身軀歸屬死亡。廢棄的燈盞,箱包,地毯,門把,窗框。泥地,沼澤,溪流,山脈,云彩,天空。這一切對我們來說并不陌生,我們繼續為這死亡世界的萬物及自然現象包圍環繞。縱然如此,一旦真的看到有人陷入了那個世界,還是有什么東西會喚起我們很大程度上的不愉快。至少在情況確定之后,盡最大可能不讓死者的尸體進入我們的視野。在大型醫院里,不僅把尸體藏在單獨的、遠距離隔絕的房間,去往那里的通道也是隱蔽的。有專用的電梯,專用的地下室通道。即或碰巧有人迷路誤入該區,身旁經過的推車上的尸體也遮蓋嚴實。當尸體要抬出醫院時,有專用出口與深色玻璃的車輛。在教堂墓地那兒,為他們備有單獨的沒有窗戶的房間。在舉行葬禮儀式時,他們被蓋在緊閉的棺柩里,直到最后被深深埋入地下,或在高爐里化為灰燼。從實用目的出發,很難看出這類先進的處理方式有什么好處。比如,推著這些死者的尸體經過醫院所有的過道時,大可不必加以遮蓋,從醫院抬走時也用一般的出租車就是了。這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任何風險。一個老人在電影的放映當中斷了氣,盡可以讓他待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電影放完,待到第二部電影結束也未嘗不可。一個老師中風猝死在校園,沒有必要馬上、立刻開車抬走。讓他躺在那兒等校工有時間再來料理好了,一直到下午甚至晚上都行的,這不會傷害到任何人。或許會有一只鳥兒飛來停在他的身上,這里啄啄,那里啄啄,這又有何妨?是否等他入了土情況就會好得多,就只因我們看不到那一切?其實只要死者躺在那里不礙事,就毫無理由這么匆忙行事,他們也不可能再死一次。尤其是在冬季嚴寒的日子里,這種處理方式應當是更為有利。在長椅上和月臺上凍死的露宿者,從高樓和大橋縱身跳下的自殺者,從自動扶梯上跌下的老太太,坐在自己車上死于車禍的人,在城里待了整晚后因酒醉恍惚掉進湖里的年輕男子,被公共汽車拖拽到車輪下的小女孩,對這一系列的死者,為什么都是那么急匆匆地把他們趕快掩藏起來?為了合乎禮儀?等女孩的父母親在一兩個小時以后趕來看上一眼,可能更合乎禮儀。她躺在出事地點旁邊的雪地上,破裂開來的頭顱和完整的身軀,浸滿鮮血的頭發和潔凈的羽絨服。向世界敞開一切吧,像她那樣躺在那兒,這本無什么秘密可言。而在雪地上的這么一小時,卻又是那么令人難以理解。一座城市不將其死者排除在公眾的視線之外,看著他們橫尸大街小巷,在公園和在停車場,這就不是城市,是地獄。這地獄以一種更現實主義和更深入真實的方式,反映出了我們生存的條件。但這又怎么樣呢,我們原本是知道這個現狀的,只是不愿去看它罷了。由此,將死者驅除在外的集體做法就是一個明證。
然而,究竟要摒除什么、驅走什么,卻又說不清道不明。這不可能是死亡本身的問題,是死亡的現象在社會上的存在太突出,或者太多。報紙或者新聞每天提及多少死者,根據不同情況多少有些變化,但一年半載下來,其數目可能很穩定,也就漸漸習以為常了。因為消息總有多種渠道傳播開來,無論如何沒法避開。同時死亡這一現象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有威脅性。相反,有一些死亡我們還感興趣,甚至愿意為看它掏腰包。例如那些電影制片公司推出的數量驚人的展現死亡的故事片。如此一來,要將死者摒除在公眾視野之外的這個做法,就愈發讓人難以理解。若是死亡作為一種現象沒有讓我們驚駭,那面對死去的軀體為何又有不愉快的感覺呢?這一定意味著,要不就是有兩種死亡,要不就是我們對死亡的想象和死亡真實面貌之間存在著沖突和差距。無論是哪種緣由,結論只歸于一個:這兩者相比較的實質是,我們對死亡想象的畫面如此強烈地刻印了在我們的意識里,以至當我們看到真實的死亡展現時不僅感到震驚,同時也會試圖用所有的手段去掩蓋它。這個結果不是緣于人們有意識的深思熟慮,就像教堂的種種儀式譬如葬禮那樣,在我們的時代可以通過協商討論求得解決,因而從非理性轉向理性的領域,從集體的轉向個體——不,我們將死者移至視線之外的方式從來就沒有過任何爭議,我們向來就是這么做的,天經地義。但卻又沒人能給這種做法的必要性一個理由。但所有的人都明白:若是你的父親在秋天一個刮風的星期日猝死在外面的草地上,你會盡快將他抬回屋里,要是辦不到,至少你會給他蓋上一條毯子。但這種沖動不是我們對死者唯一的做法,跟掩藏尸體一樣顯而易見的還有一個事實,它們總是被盡快地往朝向地面的方向搬走。一家醫院把死者的尸體往上搬,停尸房和火化房都建筑在房屋最高的一層,這幾乎是件難以想象的事情。死者被安放在越接近地面的地方越好。將這同樣的原則換到處理這種事務的單位,則會是:一家保險公司完全可以把他們的辦公室設置在八樓,但殯儀館就不行。所有殯儀館的辦公地點都在盡可能接近街邊草坪的地方。很難說清這到底出自什么原因。很可能是受一切從實用目的出發的傳統習俗影響而產生的觀念。譬如,地窖陰冷,自然最適合保存尸體。但以此原則推及已有冰箱和冷藏室的現今時代,也絕不會有人想到要把尸體向建筑物的高處搬,這看上去很不合情理,好像高度與死亡兩者互為排斥。似乎我們有某種潛在的直覺,一種藏于心底深處的情結,我們的死者必得下行于土地,落葉終須歸根。
看來死亡經不同的渠道被分為了兩類。一類與隱秘、沉重、土地、污穢和黑暗有關,而另一類與開放、輕盈、天空、潔凈和明亮相聯系。在中東地區某城市,一位父親和他的孩子被槍殺,在那一瞬間父親試圖將孩子拖出子彈的瞄準線之外。照片中他們兩人身體緊緊纏裹在一起,照相機剛好捕捉到子彈穿射進肌肉時身體戰栗的一刻。照片傳送至環繞著地球的數以千計的衛星中的一個,接著傳遍了全世界的電視臺。從這里又一張有關死亡和瀕臨死亡的圖像不自覺地進入我們的意識。這些畫面沒有重量,沒有夸張,沒有時間和地點,也與這些身體曾經來自哪里毫無關聯。它們不屬于哪里,卻又無處不在。絕大多數圖像只是在我們的意識中停留片刻,但其中一些出于某種原因將留駐在我們腦海里的黑暗之中。一個滑雪者從高處俯沖時出了事故,劃破了大腿上的動脈,頓時血流如注,她身后潔白的雪坡上一道鮮紅的血痕拖曳而下,在她身體停止滑行前人已氣絕身亡。一架正起飛的飛機,在爬升時兩個機翼著了火。郊外的屋頂上是湛藍的天空,就在這一片湛藍的天空下面,飛機爆炸成了一個火球。一個晚上,在挪威北部的海灣外有一艘漁船沉沒,船上七個水手無一幸免。對發生的一切第二天早上所有報紙都做了報道,因為這是個所謂的不可思議的神秘事件。天氣平靜無風無浪,也沒有船上發出的任何求救信號,它就這么消失了。當天晚上有電視臺派出直升機到出事地點做進一步勘察,拍出的畫面上只是一片空蕩蕩的海。多云的天空下,灰綠色的波浪隆起又徐徐退下,緩慢而沉重,較之那些此起彼伏地疾速翻騰著白色泡沫的浪花,保持著自己的另一種節奏。我獨自一人坐在那里,看到了這一切。那會兒很可能我的父親正在外面的花園里干活。我注視著屏幕上的海面,沒有聽到播音員在說什么,突然一張臉的輪廓從那里冒了出來。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或許幾秒鐘,但時間長到足以對我產生強烈的印象。在臉孔消失的同一瞬間,我站起身來,我要走出去找一個人告訴他這事兒。我母親上夜班,哥哥在踢球比賽,其他的孩子不會聽我說的,所以那就只有爸爸了。想到這里,我急匆匆地跑下樓梯,把腳塞進鞋里,手臂插進夾克衣袖,打開房門出去,繞著房子就開跑。我們是不允許在院子里跑的,所以在快進入爸爸的視線之前,我放慢速度,開始走起來。他站在房子背后,在下面將開辟成蔬菜園子的地方,用手里握著的大鐵錘敲打著一塊突起的山石。雖然鉆孔只打了幾米深,踩在他腳下的翻挖出的黑泥土,還有他身后院籬外的一片枝葉濃密的楸樹,給山坡罩上了一層昏暗,往下一直延伸到低處。當父親直起腰向我轉過身來時,他是一張幾乎完全黑沉著的臉。
但我仍然有足夠多的信息來揣摩他。不只是看臉上的表情,還有整個的形體姿態,不用去解讀他的思想,而是憑直覺。
他放下鐵錘,摘下手套。
“怎么啦?”
“剛才在電視里我在海里看見了一張臉。”我說,在他跟前的草地上停住腳。那天下午早些時候鄰居砍下了一棵松樹,空氣里充盈著石墻外的樹樁散發出的濃烈的松樹清香氣味。
“一張潛水員的臉?”爸爸說。他知道我對潛水員有興趣,他就不能想想,我跑到這里來可能是另外有感興趣的事告訴他呀。
我搖了搖頭。
“這不是什么人的臉,是海里的一張畫。”
“一張畫,我說你呀。”說著,他從襯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
我點點頭,然后轉身就想往回走。
“等等。”他說。
他擦燃了一根火柴,然后低下頭去直到香煙夠得著火。火苗給這片灰暗勾勒出了一個明亮的小圓圈。
“這么說,”他開口了。
在深深吸了一口后,他把一只腳踏在山巖上,朝著路的另一邊遠處的森林凝視。當然,或許他注視的是那樹木上方的天空。
“你看見的是一張耶穌的畫像吧?”他說,他抬起頭來望著我。要不是這友好的語氣,這長時間靜默后的提問,我會以為他是在嘲笑我。我是個基督教徒,他感到有點難堪。他對我所有的希望就是,我不要另類,要跟其他的孩子們一個樣。在這片住宅區里,沒有一個孩子跟他的小兒子一樣,稱自己為基督徒的。這是件真正讓他弄不明白的事。
我感到驚喜,因為他其實是在意我的。同時又有點小小的失落,他是這么低估我。
我搖搖頭。
“不是耶穌。”我說。
“這個回答還差不多。”爸爸說,他笑了。在山坡上面的最高處聽到一陣輕微的自行車輪碾壓在馬路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強。住宅區的一片寂靜中,這低低的、摩擦著地面的嘶嘶聲響,化為了一陣陣嗖嗖聲。當自行車輪在我們遠處的路上滾過去時,聲音清晰可聞。
爸爸又再吸了一口煙,然后把還沒完全熄掉、還冒著煙的煙頭,扔到了院籬笆的外面。 咳嗽了幾聲,戴上手套,又把鐵錘握在手里。
“別再想這事了。”他說,他抬起頭來望著我。
那個晚上我八歲,父親三十二歲。雖然我仍然不能說我已經了解或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一個人,但現在的我比他當年大七歲,一些簡單的事情是比較容易領會的。譬如,我們各自的歲月之間有多么大的差異。我的生活里充滿著豐富無窮的意義,向前跨出每一步就敞開一道門,而每一道門都可能將我引領到最遠處。現在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生活的意義實際上從某方面來講不是把那些單個的、許許多多的日常事件集中一處,而是完全把它們分散。因此除了一些抽象的概念外,不可能抓住要點。“家庭”是一回事,“仕途”是另一回事。在他的那些日子里就沒有一次意料之外的可能性發生。他多半知道未來有多大的可能性,以及他如何才能使這個可能性付諸實現。他已結婚十二年,在中學當老師,教書八年。他有房有車,有兩個孩子。他被選入市政委,是左黨在市政府委員會的代表。在冬天的半年里他玩集郵,很有成績,在很短的時間里已在這一方地區首屈一指。在夏季的半年里他的業余時間都花在了拾掇花園上。那個春天的夜晚他在想些什么,對此我一無所知。我也不知道他手里握著鐵錘在那半明半暗的朦朧中直起腰來,看見的又是怎樣一幅圖畫。但在他心里會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對圍繞自己的這個世界相當地了解。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整個住宅區所有的鄰居他全都知道姓甚名誰,以及與他自己相比較,他們又各屬于哪個社會階層。可能他還知道別人最不愿意暴露于世的某些隱私,不僅是因為他教他們的孩子,也因為他對其他人的弱點目光尖銳。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的新成員,每天的報紙、廣播及電視節目供給他大量的信息,使他對這個大千世界信息靈通。他也懂一些植物學和動物學,因為他在青年時期就對它們有興趣。即或在自然學科的其他方面沒有進行過深入的學習研究,至少他在高中時學過有關的基本知識。他歷史學得不錯,這是他在大學里與挪威語和英語一起主修的科目。換句話說,或許他對哪一門都并不精通,又都略知一二,只有教育學除外。他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普通大學生。那時候在中學里教書還是個有社會地位的行業。住在石墻另一邊的鄰居普雷斯巴克莫,是和他同一所學校的老師。同樣,住在房后面那樹木遮掩的山坡上的另一個鄰居奧爾森,也是教師。其中還有一個鄰居克努森,住在拐彎的那一條路的盡頭,他是另一所中學的教導主任。當我父親把鐵錘高高舉過頭頂,讓它重重地落在山巖上的這個春天的夜晚,是70年代中期。他捶擊著巖石,在這個他所熟悉的世界里,他充滿信心。當我自己進入了與他相同的年齡,我首先明白的是,走到這一步是需要為此付出代價的。當視野中的世界變得愈來愈紛亂繁雜,不僅觸及心中的痛處在逐漸減少,也會覺得許多事情其實毫無意義。要了解世界,必須將自己擺放在與其保持固定距離的地方。當我們用肉眼看微小的東西,比如分子、原子,會覺得看不清,那就必須把它們放大了來看。若是天體系統、河流三角洲,天穹的星象這種浩大不可及的物象,我們就把它縮小了來看。把這一切都歸入我們意識的范疇中,一切便釋然了。這個釋然,就是知識學問。整個兒童、少年時期我們歷經艱辛,為的就是達到能與一切事物和現象保持正確距離的這一點,這一個位置。我們讀書,我們學習,我們經歷,我們不斷地修正。于是這一天來到了,我們達到了與所有物象保持必要的距離的這個點,也有了所需的認知系統的概念。到了這時候,時間便開始飛快地溜走。它不再遭遇障礙,一切就緒。時間洪水般洶涌地貫穿我們的生活,日子便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在我們理解到這一點以前,我們已是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意義需要充實,充實需要時間,時間需要敵人。知識是距離,知識是穩固恒定,知識是意義的敵人。換句話說,父親在1976年那個春天的晚上的畫面有了雙重的含義:其一,那時我是以一個八歲孩子的眼睛在看他,毫無預見性,怯生生的惶恐;其二,現時我是作為一個同齡人來看他,時光流過了他整個的一生,不斷地、大塊大塊地剝去了他生命中的意義。
鐵錘敲擊巖石的聲音響徹整個住宅區。一輛汽車從主干道朝這傾斜的山坡開上來,駛過一個接一個路燈。鄰居家的房門打開了,普雷斯巴克莫在門口的階梯下停住,戴上工作手套的同時,深深地吸進一口這晴朗夜晚的空氣,然后握住小推車的手把,走進了他跟前的草地。從山那邊飄過來父親捶打山巖發出的火藥般的氣味,還有石墻外松樹樁的氣味、新翻出的土地和森林的氣味,從北方吹來的微風里夾裹著一絲鹽的氣味。我想著我在海里看到的那張臉。雖然距離上一次才過去了幾分鐘,它卻完全變了。現在我看到的是父親的臉。
他在下面忙著打鉆孔敲山巖。
“你還站在那兒嗎,孩子?”
我點點頭。
“馬上回屋里去。”
我開始邁步走。
“你聽著,”他說。
我站住,帶著疑問轉過頭去。
“這一次不要跑。”
我盯著他不動。他怎么知道我剛才跑來著?
“別這樣大張著嘴,”他說,“你看上去完全像個傻瓜。”
我照著他的話做了,閉上嘴,然后慢慢地繞著房子走回去。當我來到屋的正面,看見外面路上全是半大的孩子。年長一些的推著自行車站在一處,他們的身體幾乎與昏暗的暮色融在了一起。年齡小些的孩子在玩踢罐子游戲,輸家就罰站在馬路上用粉筆劃出的圓圈內。另外的人都在馬路下面的樹林一帶把自己藏起來,躲在罐子持有者的視線之外,不過我能瞧見他們。
從橋柱間透射出的落日余暉,給黑黝黝的樹頂點染上一抹紅色。山坡上駛來了一輛嶄新的車。車燈首先照亮了騎自行車的人。在短暫一瞥中,反光鏡、金屬、羽絨服、黑眼睛、白臉一晃而去。接著是那些在路上玩游戲的孩子,他們得向路的兩旁勉強邁出一步,好讓汽車通過。現在他們站在那里,都扮著鬼臉,盯著這輛車看。
這是特羅爾內塞斯夫婦,我們班上的一個男孩斯韋勒的父母。看上去,他好像沒有跟著一起來。
我轉過身去,目光追隨著汽車尾燈直到它們消失在山坡的最高處,然后回到了屋里。我試著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但沒法讓自己完全安靜下來。于是我來到了英韋的房間,從那里可以望見爸爸。當我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對他的了解。頂重要的一點是,要心里有數。后來我熟悉了他的心思和情緒,而為了預知這一切,我經過了長時間的學習琢磨。在某種下意識的分類梳理系統的幫助下,我把握住了做事要以什么樣的尺度才能達到預期的那個結果。這樣我就可以事先都做好準備,一種心智心神的氣象預報。汽車加大馬力從通向房屋的斜坡開了上來。當他關掉發動機,拿上自己的東西走下車的時刻,他鎖上車門的同時向四下里張望的那個樣子,當他從門口走進來脫下外套的過程中發出的一系列有著細微差別的不同聲響——這一切都是預兆,一切都能加以詮釋。他去過了哪些地方,在那兒待了多長時間,以及他是與誰在一起,所有這一些都成為了信息。但我唯一知道的一點是,在得出推論前我就退出了。最讓我害怕的是,他是怎么發現的……由于某種原因我竟然沒看見一點征兆……
天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知道我跑過來著?
他能以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原因看透我的心底,這不是第一次了。比如,在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把一小袋糖果藏在了床上的被蓋下,正是因為我猜到了他會進入我的房間。有關我把他給我的錢到底花在了什么地方的解釋,他是從來不相信的。他剛一走進房間,站定后,看了我幾秒鐘。
“你在床上藏什么東西啦?”他說。
他就怎么可能知道?
屋外普雷斯巴克莫打開了他安裝在石板地上的那盞強光燈,他通常站在那里干活。在黑暗中凸顯的這塊新的光明島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廢品雜物。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這一切。一堆油漆罐,玻璃瓶和畫筆,劈好的柴,殘缺的木板,卷在一起的汽車套子,輪胎,一副舊自行車架,幾個工具箱,裝有不同尺寸和不同形狀的釘子和螺絲釘的箱盒,折疊好的那些廢牛奶紙盒里鋪滿了春花的新芽,幾袋石灰,澆花用的膠皮水管盤在一起倚靠著屋墻,一塊畫滿了你所能想得到的各類工具的廣告牌。或許這在表明,在里面的地窖里,有一個干業余愛好的房間。
我又朝著父親的方向望出去,他一手拿著鐵錘,另一只手拿著一把鐵鍬,正朝著草坪走過來。我趕緊向后退了幾步。就在這時大門開了,是英韋。我一看表,差兩分九點半。緊接著,他以他獨特的步子走上樓梯,身子往前一沖一沖的,差不多有點像只鴨子在走路。為了能在屋里走路又快又不發出聲響,我們逐漸練就了這種走路方式。當他上來以后,已經氣喘吁吁,滿臉通紅。
“爸爸在哪兒?”他進屋就問。
“在外面花園里,”我說,“你沒晚回家。瞧,現在九點半。”
我把戴手表的胳膊伸了出來。
他從我身邊走過,把書桌前的椅子往后一拉。從他身上還能嗅到戶外的氣味,寒氣、樹林、碎石和馬路。
“你動我的唱片了嗎?”
“沒有。”
“那,你到我的房間來干什么?”
“沒干什么。”我說。
“要做什么你就不能到自己的房間里去嗎?”
我們下面的大門又開了。這次是爸爸沉重的步子在樓下的地板上走過。跟往常一樣他在門外脫下了靴子,然后走進洗手間換衣服。
“在電視新聞里我在海上看到了一張臉,”我說,“你聽說這件事了嗎?你知道還有別的人也看見了嗎?”
英韋用一種半帶疑問、很不情愿的眼神瞅著我。
“你在嘮叨些什么?”
“你知道那艘漁船沉沒的事嗎?”
他微點了下頭。
“在電視里顯示沉船的地點,我在海里看見了一張臉。”
“一具尸體?”
“不,這不是一張真正的臉。是海面本身形成了臉的模樣。”
一時間他只是著我,不再說一句話。然后,他彎曲起食指,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轉了幾圈。
“你不相信我?”我說。“那是千真萬確的。”
“是千真萬確,你就是個廢物。”
就在這時爸爸在下面關上了水龍頭。我想現在最好還是回到自己的屋里去,那就不會有在過道上和他碰面的危險。同時我不愿意英韋說完最后的話。
“你才是個廢物。”我說。
他根本懶得搭理我。他只是把頭轉向我,像兔子那樣把兩排牙齒露在外面,還在齒縫間吹出一口氣來。他的這個模仿動作暗示我突出的牙齒。在他沒能看出我開始掉眼淚之前,我扭頭走出了房間。我獨自一人待了很長時間,這算不了什么,我扛得住。這一次算我贏了嗎?就因為他沒看見我哭鼻子?
一進我的房門我就停下腳步,瞬間的念頭是我應該去浴室。在那里我可以用冷水洗去臉上的痕跡。可父親正走上樓梯,我只好用毛衣袖擦拭我的眼睛。蓋在眼睛上那層薄薄的淚水被干衣袖這么橫著一抹,使得屋內一切陳設的外觀變形,色彩有異,仿佛突然間沉到了水下,現在感覺是在水里觀物。將這個想象的畫面進一步延伸,于是我舉起雙臂在空中做出劃水的姿勢,與此同時慢慢地走回書桌。在我的腦海里,我戴著最早期潛水員用的那種鐵頭盔。那時候在海底行走的他們,腳上是鉛鑄成的鞋,沉重無比,厚重肥大的潛水衣套在身上臃腫得像一頭大象,固定在頭部的氧氣管子晃動著就像根象鼻子。我嘴里喘息著,小口地往外吐氣,把腳一下接一下重重地落在地上,就像他們當時在海底的那種沉重緩慢的移動。就這樣我在地板上繞著圈子走了一會兒,直到驚駭的想象進入又一個階段,開始極為緩慢地向那個刺骨的寒水區域滲進。
幾個月前我看過儒勒·凡爾納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神秘島》,說的是有幾個乘坐熱氣球的人降落在了大西洋上的一個荒島上的故事。看到第一個畫面時我就被完全震撼了。這里面無奇不有,包羅萬象。熱氣球、狂風暴雨、穿著19世紀服裝的人,他們登上的這塊光禿禿的荒無人煙的島嶼,可能還不是他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圍繞著他們一系列詭異神秘莫測的事件一樁接一樁地發生……在那里的那些人到底是誰呢?在那集電視劇快結束時一下子有了答案。在地下水的坑道里有動靜,一群人模人樣的生物……從他們手里握著的燈發出的光亮里,一個光滑的、面具罩住的腦袋在眼前一晃而過……看清楚了……像蜥蜴,但是在用兩肢直立行走……背上還背了幾個……其中的一個回過頭來,他沒有眼睛……
當我瞧見他的時候沒有發出尖叫聲,但這些恐怖的畫面立時貫穿全身,滿腦子都是,讓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即或是在大白天的光亮中,當我一想到水洞里那些蛙人,恐懼就會讓我完全崩潰。現在腦子里那無數的念頭已經把我變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我與他們互為參照。他們的步子是我的步子,他們的手臂是我的手臂。我一閉上眼,就看見那些沒有眼睛的面孔。地下的水洞……黑污的水……手里舉著燈的蛙人排成一長串……我陷得太深了,睜開眼睛也無濟于事。即使我看見自己坐在自己的屋里,環繞四周的是自己熟悉的東西,我仍被恐懼攥在手里。我害怕得幾乎不敢眨一下眼睛,擔心會發生什么事情。我在床上坐下,身體僵直,看也不看就一把抓起了書包,瞅一眼課表,找到星期三,讀下面的欄目:算術、自然地理常識、音樂。我把書包舉起,放到膝蓋上,機械地翻撥著里面的書本。然后把書桌上翻開的那本書拿在手里,往床里面挪挪直到背倚靠著墻,開始埋頭讀書。最初我每幾秒鐘就會抬起頭,慢慢地這種抬頭的間隔變成了幾分鐘。后來是晚上爸爸叫我的聲音,準確無誤的正九點。此刻主宰我的已經不再是揮之不去的恐懼,而是書本了。要放下手里的書也是很需要毅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