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丁·蓋爾歸來
- (美)娜塔莉·澤蒙·戴維斯
- 2681字
- 2024-12-27 18:46:36
導論
“賢妻嫁浪子,常懷傷悲心。”“愛情誠可貴,金錢價更高。”這些是16世紀法國農民看待婚姻的幾則諺語。[1]從婚書與遺囑,教會的生卒記錄,以及求愛禮儀與大聲喧嘩(charivaris)*的有關記載中,歷史學家對鄉村家庭的了解已越來越多。[2]但是,關于農民的愿望與情感,他們怎樣處理夫妻關系、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以及他們如何對待生活中的種種約束和種種可能,我們仍然所知甚少。我們常常認為,農民并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但事實果真如此嗎?有沒有個別的村民,嘗試過用不同尋常、出乎意料的方式來塑造自身的生活呢?
然而,在過去的某人身上發生的這些事兒,歷史學家如何才能發現呢?我們要去看書信和日記、自傳、回憶錄,還有家庭史。我們還要看文學材料——劇本、韻詩與故事,不管它們與特定人物的真實生活的關系如何,它們向我們顯示出了作者認為在一個特定時期里合乎情理的那些感情與反應。16世紀的農民,90%以上不會寫字,現在沒有給我們留下多少他們展現自我的文獻。流傳到我們手上的家庭史與日記也寥寥無幾:只是一兩條有關生卒時間與天氣變化的簡單記錄。托馬斯·普拉特為我們描繪了他勤勞的農民出身的母親的畫像:“除了有一次我向她道別之外,我還從未見到我的母親哭泣,她是位勇敢、精力充沛但性格粗鄙的婦人。”然而,在那位博學的希伯來文學家寫下這些文字時,他離開他的瑞士村莊以及身后的山間草原已經很久很久了。[3]
至于有關農民的文學材料——如果確實存在的話——它們遵循的是古典的通例,把村民塑造成喜劇的主角。按照這種理論,喜劇講述的就是“普羅大眾”(personnes populaires),即地位低下的人們。“喜劇以粗糙而庸俗的風格,表現人們的個人命運……其結局是歡快、喜樂、愜意的。”因此,在《新故事百篇》(Les Cent Nouvelles Nouvelles,15世紀喜劇故事集,曾在16世紀再版若干次)中,有一個貪得無厭的農民,有一天撞見他的妻子正和某位朋友偷情,在得到十二斗(measures)糧食的許諾后,怒火頓熄,而為了完成這筆交易,他得讓這對情人將茍且之事辦完。在布雷頓律師諾埃爾·迪法伊于1547年出版的《鄉村雜俎》(Propos Rustiques)中,老農呂班回憶起34歲結婚時的情景:“我幾乎不知道性愛為何物,但現如今15歲以上的小伙子,幾乎都與女孩試過那檔子事兒。”[4]從這些記載中得來的農民的情感與行為的印象,并非毫無價值可言——喜劇終究還是探索人類狀況的一種重要途徑——但是,它局限于心理學的記錄,局限于村民們身處的情境。
然而,還有另一類資料,從中可以看到農民的諸多困境,其結局也并不總是讓人愉快:這就是不同法庭的判決記錄。我們說,正是因為有宗教裁判所的記錄,才成就了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對純潔派村落蒙塔尤的描繪和卡洛·金茨堡對大膽的磨坊主梅諾基奧的研究。在主教區法庭的記錄中,有關婚姻的案子觸目皆是。歷史學家一直都在利用這些資料來理解,在一個受到習俗與法律嚴密約束的世界里,鄉下人與城里人是如何想方設法找到合適的伴侶的。[5]
再者,還有各種各樣有關犯罪判決的記錄。比方說,有這樣一個故事,是1535年一位年輕的里昂村民講給國王聽的,他試圖借此為一樁迫不得已的謀殺案求得寬恕。即使假設他的律師或公證員修飾了他的語氣,我們仍然可以得到一樁不幸婚姻的寫照:
約莫一年以前,該求赦者覓得一位嫁妝豐厚的伴侶,他娶了安瑟利·萊亞琳,從此以后,忠實地以她為妻,希望與她平安度日。但不知何故,安瑟利突然動了殺他的念頭,然后打他,朝他扔石頭。……該求赦者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心想過一陣子,事情就會風平浪靜的。……但到這個5月初的一個禮拜天,他和她安靜地進餐,并向她要杯酒喝。她說她要給他的頭喝,將瓶子砸到他頭上,酒灑了他一臉。……接著,她在盛怒之下操起蒸鍋,要不是女仆擋在他們之間,該求赦者肯定會被打成重傷的。……他非常氣憤,拿起一把面包刀,追上安瑟利,將刀子刺入她的腹部。
他的妻子還來不及講述她那一方的故事,就一命嗚呼了。[6]
從這些文獻中,我們了解到農民在狂怒或危急之下的期望與感覺。然而,1560年,圖盧茲最高法院接到了一起刑事案,它揭示了許多年以來農民的婚姻狀況。這樁案子如此非同尋常,以至于裁決這一案子的一位參與者把它寫成了一本書,并且將它出版發行。他的名字叫讓·德科拉斯,當地人,杰出的法學博士,民法與教會法的拉丁文注疏的作者,一位人文主義者。科拉斯的這本書——《難忘的判決》——匯集了這一案子的所有證據、正式的辯論詞與判決書,并收入了他的相關評注。他說,這并非一出喜劇,而是一出悲劇,盡管演員都是鄉下人,“地位低下的人”。該書以法文寫就,在接下來的六年里重印了五次,在16世紀結束前,還刊行了另外幾種法文與拉丁文的版本。[7]
科拉斯討論馬丁·蓋爾案的這本著作,結合了法律文本與文學故事的特色,引領我們進入農民的情感與期望的隱秘世界。這一案子的不同尋常之處,給了我莫大的幫助,因為一場引人注目的爭端,有時能揭示失落于日常喧囂之中的動機與價值。我的希望是,證明這三位年輕村民的冒險活動,與其鄰人們更為平凡的經歷其實相距不遠;而其中那位冒名頂替者的偽裝,跟創造個人身份的更為常見的方式也有關聯。我還想解釋,為何一個看起來只適合通俗小冊子的故事——而且其講述方式也確實采納了這種形式——成了一個法官的“一百一十一則精彩的評注”的主題;并且解釋,為何在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農民的命運與有錢人、學者的命運竟然存在著罕見的相似之處。

科拉斯《難忘的判決》出版封面(1561),法國國家圖書館

《難忘的判決》首頁(1561),馬扎林圖書館,巴黎
至于資料,我的出發點是科拉斯1561年撰寫的《難忘的判決》和紀堯姆·勒敘厄爾同年出版的簡短的《奇妙故事》。后者是個獨立文本,是呈獻給這一案子的另一位法官的,它用到的某些材料,在科拉斯的著作里沒有出現,但我在檔案資料中證實了確有根據,這種情況至少有兩處。[8]我讓勒敘厄爾與科拉斯的著作互相補充,盡管在它們有沖突的幾處地方,我更傾向于站在法官科拉斯一邊。由于這次審判的全部證詞已不存在(所有圖盧茲最高法院1600年之前的這類刑事案件都已遺失),我通過查閱最高法院判刑的登記簿,以求豐富對這一事件以及法官的做法與態度的了解。在追蹤我的鄉村演員的過程中,我找遍了里厄與隆貝茲主教區所有村落的公證合同。當我在亨戴、阿爾蒂加、賽亞斯或是比爾戈斯無法發現我尋找的那個男人或女人時,我借助于來自同期本地的其他資料,努力去發現他們也許看到過的世界,他們也許有過的反應。我在這里奉獻給你們的,一部分是出自我的發明,但那是經過過去的聲音嚴格檢驗了的發明。
*中世紀法國流行的一種婚俗,敲打鐵鍋、水壺等發出噪音,為新婚夫婦演奏的嘈雜“小夜曲”,一般針對的對象是非正常的婚姻,如寡婦或鰥夫再婚。——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