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屠刀為鄰:幸存者、劊子手與盧旺達大屠殺的記憶
- (法)讓·哈茨菲爾德
- 5283字
- 2024-12-27 18:23:17
04 基本戈山區
弗朗辛是基本戈鎮議員泰奧菲勒·姆皮林巴(Théophile Mpilimba)的妻子,她經營著村子里的小酒吧。酒吧就開在她家隔壁的小房子里,非常簡樸,土墻、泥地、小窗,沒有任何招牌。酒吧最里面,堆滿了佩里姆斯*酒柜、油瓶,還有成袋的土豆或豆角。沿墻擺著幾張長凳,下雨時顧客會在店里坐坐。天氣好的時候,則可以坐在門口的凳子上。人們最常喝的酒是一種辛辣的烈性香蕉酒,或是一種口感稍差的高粱酒。裝酒的容器在吧臺后面整齊地陳列著。
香蕉酒是按照古方釀造出來的未蒸餾的酒。釀造這種酒,先要把香蕉在坑里埋三天,讓它們熟透,然后壓榨成汁,和高粱粉混合促進發酵,再放置四天,讓它變成介于甜酒和酒糟之間的酒精飲品。香蕉酒必須要在一周之內喝掉,否則就會變酸。以前,基本戈的香蕉酒是當地最出名的。基本戈山區由于有沿河的淤泥,曾是一片最肥沃的土地。大屠殺之前,山的一面居住著圖西人,他們的牧場上遍布家畜,一直延伸到谷地;另一面是胡圖人的聚居地,當地的酒大多是他們釀造的,大部分豆子也是他們種植的。如今,這片地方已經失去了三分之二的人口,灌木之間的家畜零零散散,弗朗辛的小酒館里也總是無酒可賣。
村莊坐落于山頂的一片平地上。一進村,就能看到一座小教堂、幾所學校和鎮政府。這些磚砌建筑環繞著幾棵高聳入云的大樹,每逢公眾集會或者公民信息通報會,人們就被叫到這里來,坐在樹蔭下。村子外圍有一些大樹,打盹的人常去那里。
房屋之間的空地上,一群踢足球的小子占據了放羊的場地,踢一個繩子系著的泡沫球。花園里沒有狗,因為戰爭開始后都死了或者逃走了;為數不多的幾只母雞是野貓的獵物。村子的出口處,小路下延向河邊,沿途有幾個用樹干和藤條圍起來的奶牛圈,最終通向幾個胡圖族的小村落。這里的胡圖族居民除了賣香蕉酒之外,都不常去山頂的村莊了,當然,那些去踢球的小伙子除外。
丹尼絲(Denise)是一位18歲的胡圖族少婦,她和姐姐雅克利娜(Jacqueline)、兩個弟弟妹妹還有自己的孩子住在河邊的一座房子里。她的父母和四個哥哥去往剛果之后再沒回來。丹尼絲表現得殷勤好客又周到體貼。她講述了自己在山上度過的幸福少年時光,回憶了合唱團、學校聯歡會和男孩子們的故事。她也講了如今的凄涼境況,講她對找到真正的丈夫再也不抱希望,講她如何成為一個富農——也就是她孩子的父親——的情婦,那個人住在海拔低200多米的地方。她把孩子們送到鎮上的學校上學,但不會陪他們進入村莊。每個禮拜,她穿過樹林去尼亞馬塔的集市上賣魚。
從她家的平臺望下去,林木繁茂的山丘峰頂盡收眼底,山谷中延展開的那片綠色正是尼揚維扎沼澤,就是讓內特和弗朗辛提到的藏身處。雖然離得這么近,但丹尼絲稱大屠殺期間從未看到或聽說過任何情況。她說她不知道1994年4月時家人在哪里,也沒有收到任何消息說他們被流放了。一說起大屠殺,她就會沉默。她的胡圖族女鄰居也都是這樣的反應。
丹尼絲家的木薯地旁有一條路,通往阿孔納卡馬什約扎(Akonakamashyoza),一個有神話色彩的蘆葦小島,尼亞巴隆戈河和阿卡尼亞魯河在這里交匯,河面上有細長的黑色小船劃過。漁民們說,白尼羅河這兩條支流的交匯處以前是由兩位圖西族國王輪流統治的,白天是繼承者“在世國王”統治,晚上是已故國王木乃伊統治。
下午3點左右,所有人都從地里回來了,婦女們坐在花園里邊剝豆子邊看著孩子和燒飯的鍋。男人們則徑直去往小酒吧。在弗朗辛的店里,啤酒比較貴,人們點得很少。最富裕的那些人會買一瓶香蕉酒,弗朗辛會在酒瓶里插一根蘆葦。人們喝酒時,把酒和香煙傳遞著輪流享用。最拮據的人則到柜臺后面,在弗朗辛親切的目光中,拿根長吸管從酒桶里吸一口。
天色漸暗時,能聽到奶牛的叫聲。牧民們回來了,也加入了喝酒的隊伍。他們當中有個小伙子叫讓維耶·蒙揚內扎(Janvier Munyaneza)。讓維耶給他哥哥和一個鄰居放牛,所以沒能回學校上學。他把牲畜關在圈里,給它們清除虱子,之后就會去酒吧坐坐。他還不能喝烈酒,就用貪婪的微笑換取一杯甜酒喝。他有一種盧旺達人特有的靦腆。坐在一群孩子和青少年中間,他看著大人們喝酒、講故事,直到深夜。他的眼中有種揮之不去的憂郁,從他一開口說話那木訥的聲音中就能聽得出來。

讓維耶·蒙揚內扎
14歲,牧民
于基本戈的基加納(Kiganna)山上
在學校里,我從沒聽到過種族方面的指責。只要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踢球,沒有任何矛盾。4月10日那天,做完彌撒之后,一些胡圖族鄰居來到我們河邊的住處,要求我們離開,因為他們想侵占我們的房子,但沒有殺我們。我們立刻就去了基本戈山上,住到了爺爺家。
第二天,胡圖族民兵來了。我的叔叔試圖逃走,但被他們一槍打死在了門邊。于是爸爸媽媽、八個哥哥姐姐、爺爺奶奶和我一起向恩塔拉馬教堂逃去。胡圖族民兵在教堂周邊的小樹林里游蕩了三四天。一天早上,他們跟在軍人和當地警察后面,成群結隊地進了教堂。他們開始四處亂竄,在教堂內外砍人。被殺的人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死了。在砍刀和殺手們的喊叫中,我們只能聽到襲擊的喧囂,幾乎癱在原地。在迎來致命一擊前,我們就已經離死不遠了。
我的大姐向她認識的一個胡圖人請求,希望能痛快地被殺死,不要受折磨。他同意了,于是他拽著姐姐的胳膊,把她拖到草地上,用大棒打了她一下。這時,有個叫哈基齊馬(Hakizma)的近鄰大喊說她懷孕了。于是那個胡圖人拿刀一下子劃開姐姐的肚子,就像打開一個背包似的。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錯。
我在尸體之間落荒而逃。不幸的是,有個男孩還是用棍子打中了我。我摔在那些尸體上,動彈不得,我看到了死神。有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被提起然后扔了出去,接著就有其他人落在我身上。當聽到胡圖族民兵的頭兒發出撤離的命令時,我已經完全被埋在死人堆里。
天快黑的時候,幾個之前跑到樹林里的膽大的圖西人回到了教堂。爸爸和哥哥把我和我的小妹從死人堆里救出來,小妹已經渾身是血,后來不久就死在了求加羅。在學校里,人們給傷員敷上了一些草藥。第二天早上,大家決定去沼澤地里避難。于是之后的一個月里,每天都是如此。
我們總是很早就下山。小孩子們最先藏起來,大人們放哨,談論發生的事情。當胡圖人快到的時候,他們再藏起來。接下來,就是一整天的殺戮。起初,胡圖人會在紙莎草叢中耍一些詭計,比如,他們會說“我發現你了,快出來吧”,最天真的那些人就會站起來,然后立刻就被殺掉了。有時,小孩子們因為忍受不了泥濘而發出微弱的哭喊,胡圖人就循聲而來。
當他們找到富人的時候,就會把他們帶走,讓他們交代把錢藏在了哪里。有時,殺手們會等抓到一大群人然后再一起殺掉。或者,他們把一家人帶到一處,讓人們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殺掉。沼澤地里血流成河。僥幸存活下來的人會再去那里,在水洼的尸體中辨認不幸遇難的親屬。
晚上,人們在求加羅找熟人們相聚,比如鄰居們聚一堆,年輕人聚一堆……起初,還有一小群人聚在一起祈禱。即使對以前沒有長期祈禱習慣的人來說,相信一個看不到的東西似乎也可以讓他們得到安慰。但后來就沒人祈禱了,他們失去了力氣或信仰,也可能單純是忘了。
老人們喜歡聚在一旁討論發生的事情。有年輕人給他們送來足夠的食物。但也有一些失去了孩子的老人,沒人幫助他們了。而他們沒有足夠的力氣刨開土地找食物果腹,因而每天夜里,他們都感覺自己明顯衰弱下去。他們都上了年紀,也不好意思張口乞食。某天晚上,他們就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沒用了,明天就不下山去沼澤地了。”于是他們一大早就靠在樹上,坐以待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再反抗。
有時候,兇手們白天沒有殺太多人,我們晚上就能聚在火堆周圍,吃點熟食;而其他時候則非常難過。第二天黎明的沼澤地,前一天的鮮血還留在泥里,前一天的尸體還在原地腐爛。殺手們喜歡盡可能多地殺人,且只管殺不管埋。他們可能是覺得,反正他們以后有的是時間,或者是覺得自己已經勞動過了,就不用再負責埋人這件苦差事了。他們還認為,泥沼里這些污穢的尸體會讓我們不敢在附近躲藏。而我們呢,我們盡了全力,也只能把幾個親屬的尸體埋起來,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因為總沒有足夠的時間。甚至連吃死人的那些動物也因為殺戮的喧囂而遠遠逃開。
這些尸體對我們造成了很大的精神創傷,以至于我們根本不敢說起。它們觸目驚心地向我們展示了生命將如何終結。我想說的是,這些尸體的腐爛讓死亡變得更加殘酷。因此每天早上,我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再一次活到晚上。
當愛國陣線下山來到沼澤地,對我們說大屠殺已經結束、我們活了下來的時候,我們都不愿意相信。即使是最虛弱的人,都拒絕走出紙莎草叢。愛國陣線一言不發,又回去了。后來他們帶來了一個恩塔拉馬的男孩,他對我們喊:“這是真的,他們是愛國陣線的人。聯攻派民兵已經四散奔逃啦。出來吧,你們再不會被殺害了。”這時我們才站起來。這是一個月以來,我們第一次能在下午的時候起身。
集合在一起之后,一位軍人用斯瓦希里語向我們解釋:“你們得救了,現在需要把砍刀和各種刀具放在這兒,你們不再需要了。”我們當中有個人回答:“砍刀?我們自始至終就沒有。我們有的東西,只是一身病痛,這可沒法放在這兒。我們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我身上只有一條穿了很久、已經扯得破破爛爛的短褲。
我們把最虛弱的幸存者安置在陰涼處,之后有車來接他們。我們一直被護送到尼亞馬塔,在那兒等了幾天,然后我和哥哥回到了我們在基加納的住處。但父母留下來的房子已經塌了,我們就來到了基本戈,在這里安頓下來,住在祖父家,祖父在大屠殺中被殺害了。總之,以前全家人生活在河邊是一種幸福,但現在對我們來說卻是一副重擔。
爸爸以前有24頭奶牛和5只山羊。幸好奶牛身上有鮮明的斑點,我們得以從樹林中追回了三頭。如今,我和哥哥樊尚·揚巴巴利耶(Vincent Yambabaliye)一起生活。每天早晚,我給他準備吃的,他去種地的時候,我就去小樹林里放牛,包括我們的三頭牛和鄰居們的三頭牛。我不喜歡下山去山谷里放牛,擔心我們的奶牛會走進尼亞馬塔商販的牛群里。我們的奶牛不夠多,不能雇一個牧民來專門放牛。所以我就沒法繼續上學,每天都很痛苦。
在基本戈,我差不多又過上了正常生活,但失去親人的痛楚總是突然襲來,日子過得特別凄涼。放牛的時候,小樹林里有一點響動我都會很害怕。我想回去上學,重新開始校園生活,在那里還能看到一點自己的未來。
我發現,一到晚上,基本戈的人們就變得頹廢。很多男人迫不及待地去喝酒,喝香蕉酒或者啤酒。一喝酒,他們就不再想任何事了,只是說些醉話,或者什么都不說。似乎他們只是想把那些被殺死的人的那份也喝了,替那些不能再一起喝酒的人喝了,最重要的是,他們似乎不愿意忘記。
對于基本戈的大屠殺,我們有著共同的回憶,所以不會忘記這個史實的任何一個片段。晚上,我們經常談論它,盡量精準地復述一些細節。有時,我們會講到最恐怖的那些時刻,講到可怕的胡圖族民兵;有時又會想起他們不在沼澤附近時比較平靜的時刻。我們也會互相開玩笑,但很快就又回到那些最痛苦的情景中。
然而隨著時間流逝,我明顯感覺很多回憶都肆意溜走了,而我無能為力。其他人也是如此。有些片段被講了很多次,每個人都添油加醋,于是它們就愈加鮮明,歷歷在目,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或是去年。而另一些被丟掉的片段就越來越模糊,好像發生在夢中。要我說,就是有些記憶被完善了,而有些被忽略了。但我知道,相比過去,我們現在能更好地回想起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們不像剛被解救時那會兒喜歡臆想、夸大或隱藏什么,因為我們不再因為害怕屠刀而感到混亂迷茫。很多人對于自己經歷的事情,也不再感到那么恐懼或難受。但有時我們聊得太多的話,當我躺在床上時還是會感到害怕。
路過恩塔拉馬教堂的時候,我會避開那個小紀念堂,而看向另一邊的籬笆。我不想看到那些不知名的骷髏,它們當中很可能有我的親人。有時,我下山去沼澤地邊,坐在草垛上,凝視那些紙莎草。于是我好像又看到胡圖族民兵揮舞屠刀砍向他們發現的任何東西。這喚起我內心的悲傷和緊張,但沒有仇恨。
如果要感到仇恨,就需要能夠確切地向某個人、某張臉、某個名字;比如那些殺人時被我們認出來的殺手,他們應該遭到詛咒。但是在沼澤地里,殺手們成群結隊地殺人,我們躲在草叢下,幾乎從沒看到過他們的樣子。不管怎么說,我想不出什么可辨認的面孔。甚至連殺害我姐姐的兇手,我也不記得他長什么樣子了。我想,對于一群不認識的人,仇恨無從談起。而恐懼則恰恰相反。可以說,這就是我的親身感受。
當我試著給這些屠殺找一個解釋,或者當我試著了解為什么我們該被殺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的精神飽受創傷,對周遭的一切事情都躊躇不決。我永遠不能理解胡圖族鄰居的想法,包括那些雖然沒有直接殺人卻一言不發的人。這些人想加速我們的死亡,好占有我們的一切。我只能認為,貪婪和暴力是這場罪惡的根源。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是被詛咒的民族。如果不是因為貧窮,我會遠行,去一個我每天都可以上學的國家,去一個可以在美好的足球場上踢球的國家,去一個沒有人會懷疑我和殺死我的國家。
*源自比利時的啤酒品牌,非常受歡迎。它出產于盧旺達西部城市吉塞尼,只以1升瓶裝的規格售賣。味道微苦,通常含有酒精,一般喝常溫的,價格低廉。它把盧旺達的飲酒者分成了兩個陣營。其支持者完全無法接受佩里姆斯啤酒的競品——釀造于布隆迪的繆澤格啤酒(Mutzig),或是淡而無味的阿姆斯特爾啤酒(Amstel)。——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