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敏感與自我
- (德)斯文婭·弗拉斯珀勒
- 2395字
- 2024-12-27 18:13:29
敏感的自我
讓我們從中世紀回到當代。大約1000年后,約翰投胎成為了另一個人,名叫揚。揚生活在一個大城市,已婚,有兩個上小學的孩子。揚在社會中屬于中上階層。
揚小的時候從未被打過。他永遠不會想到去打他的孩子,當孩子們有過錯時,他自然地會用促膝交談的方式。他愿意為孩子們投入時間,他常擁抱孩子們,并與他們長時間交談,也能置身于孩子們的世界去思考和感受。當揚給他6歲的女兒讀《長襪子皮皮》時(所用的版本就是他自己小時候用的那個版本),他省略了“Nigger”一詞,改為“南海王”(Südseek?nig)。于是,“Nigger”這個從幾個世紀前至今被用于貶低黑人的詞,甚至都沒有進入他女兒的詞匯。揚堅信應該從文化記憶中抹去“Nigger”這個冒犯性的詞。揚從原則上尊重他人的脆弱性,試圖共情[2]他們的痛苦,而不是對這種痛苦進行評判。
揚在文理中學教德文和政治,這使得他可以經常待在家里[3],照顧家里的事情。揚喜歡做飯,出于道德原因,他只吃素食。當朋友們問起他的素食主義時,他說:“動物是有能力承受精神痛苦的生物,動物的內心深處有一種迫切的求生意志,這是一個事實。除了放棄吃動物,還有什么別的解決方式嗎?”
揚的妻子蒂內是全職的電臺編輯,在工作日要到吃晚飯時才能回到家。通過蒂內,揚在多年前就意識到陽性泛指的問題。陽性泛指盡管原本只涉及語法中的陰性和陽性,不涉及男性和女性的區分,但往往在對人的想象中只能喚起對男性的想象。向揚講解陽性泛指現象時,蒂內問他:“當你聽到‘所有學生因天氣炎熱而放假’這句話時,你會想到什么?會想到女學生還是男學生?”[4]
從那時起,揚開始用下畫線形式[5]替代陽性泛指,與蒂內在她的廣播中的處理一樣。當要代指高年級學生薩沙和阿萊克斯[6]時,揚在會議上會說“Schüler_innen”,這個詞不是基于“男女”的性別二分法,不能被理解為單指男性或單指女性。幾個月前在教師休息室,揚向嘲笑他的語言用法的年紀稍大的男同事們解釋說:“下畫線形式為第三、第四、第五性別[7]提供了空間,頑固地堅持性別二分法是‘跨性別恐懼癥’(transphobisch)。”有人嘲笑說,作為一名德文教師,揚應該能感受到語言的美感,而語言的美感會被這種所謂的“新話”(Neusprech)[8]破壞。揚回應說:“如果美感只是不公的遮羞布,那么它是否最終會被倫理擊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們的歷史是殘酷的、父權制的,這一點在語言中也尤為明顯,那么我希望使用一種照顧到各種性別的語言,又有什么錯呢?”順便說一句,由于他的同事聽后陷入了緊張和沉默,揚補充說:“我的孩子們也正是因此而使用他們母親的姓氏。畢竟,父系傳遞姓氏的傳統已經足夠長了,而且用母親的姓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沒有姓氏的象征意義,我和孩子們在情感上也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揚的同事只得開玩笑說:“你是否更愿意穿裙子?”但沒有提出任何理性的論點來反駁。
出于信念和共情,揚聲援[9]#MeToo運動,盡管他很清楚,他參與這些運動的難處在于,作為一個男性,他無法真正了解女性的感受,因此無法站在女性的角度發表意見。揚的妻子蒂內也經歷過性騷擾。發生性騷擾時,她還是一名實習生,而騷擾者是一名即將退休的男編輯。#MeToo運動剛興起時,在一個夜晚,蒂內喝著紅酒告訴揚,當時那位男編輯的手貌似不小心地拂過她的胸部,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人的志在必得的笑。揚和蒂內都認為,把滅殺“有毒的男性氣質”[10]作為當務之急,并保護女性免受其害,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正確的事。
如今,揚和蒂內不再像之前一樣經常睡在一起。由于孩子的出生,蒂內的身體感覺發生了變化。自從成了母親,孩子們尋求與她親近,蒂內就很少感受到性欲了,她需要與揚保持更多的身體距離。揚盡管有時會懷念觸摸和性愛,但對此也很能理解。揚晚上在床上輕輕撫摸蒂內的上臂,但當他的觸摸沒有得到回應時,他會溫柔地說“晚安”。畢竟,如果他無視妻子的意愿[11],那么他成了什么人了!
揚知道,他自身有一種和諧的需要,只有整個過程自然而然時,他才感覺舒暢。出于這個原因,揚還認為,在新冠疫情的高潮期,相應的限制[12]與其說是對個人自由的侵犯,不如說是讓全人類共同參與一個項目。在他看來,戴上口罩、保持距離、相互體貼是一個機會,最終讓團結、共情、關懷等價值觀深深地扎根于社會。這些價值觀甚至跨越了國界,揚心想,難道病毒沒有讓人們看到我們彼此之間的聯系嗎,難道人類沒有意識到自身如今仍然是多么脆弱嗎?
揚甚至在新冠疫情之前就知道這一點,還曾經深切地體驗過。2015年,當難民來到德國時,揚清楚地認識到他們的困境,并在家中廚房的桌旁教三個心理受過嚴重創傷的敘利亞青年學德文。順便說一句,揚用“Geflüchtete”一詞來指難民,而避免使用“Flüchtlinge”一詞,因為Flüchtlinge有一個指小詞尾“ling”,通常帶有貶義。[13]
揚并不過分看重他的自我。盡管如此,他對自己的身體有著強烈的感覺,他呵護并傾聽著自己的身體。為了保護自己的身體,也為了保護環境,揚不抽煙,也很少喝酒。他每周到公園跑步三次,每次40分鐘。當他筋疲力盡時,就早早上床,睡個好覺。一年前,因為慢性背痛,他和蒂內買了乳膠床墊,他覺得物有所值。設計與家人共享的生活空間,對揚來說也不是一樁小事,而是對家庭幸福和家人之間的相處至關重要的事。揚與蒂內一起,以極大的(對于環境的)敏感,設計了這間住宅。他們用的家具都不是批量生產的成品,而是由具有環保意識的木匠用舊木地板打造的。揚和蒂內都是“視覺人”,他們對大自然的美有著敏銳的鑒賞力。為了保護生態,他們沒有買私家車,而是經常全家乘坐連通大城市和郊區的快速列車,或騎自行車到城郊的鄉村去游泳或漫游。同時,通過這些環保的出行方式,他們也讓孩子們對氣候變化造成的損害有所了解。揚經常問兒子:“你看到干燥的樹頂了嗎?你看到湖中的低水位了嗎?”這樣的問題讓他的兒子憂心忡忡。他的兒子從他那里得知,人類是一個敏感系統的一部分,如果人類自己想生存,就不能破壞這個系統。這幾個星期,這個8歲的孩子在放學回家后,都會主動地用一個綠色水壺給屋前的椴樹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