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老派少女飲食與購物路線
小廚情物
搬進新家,覺得廚房真是小。
一字型廚房,除去爐火水槽,僅余一截四十公分臺面,使用時常感局促,備料搬來挪去。但多小都是好的,是自己的。女子有了專屬的廚房,便是當家做主了,決定吃或不吃什么,是自己給自己做主。
從老家遷出時倉促,新家空蕩,空屋里僅鋪木地板和燈,未置一件家具,唯廚房早已在那里。帶來馬克杯一只,與老友相贈的煮水壺。龍頭連續開上幾分鐘,泄去管內發黃陳水,取凈水滾沸,沖紅茶,放一點糖塊與牛乳。
就地坐下,抿著茶喝,定神看景觀窗外夜色濃,防汛堤防里不見人,水澤和蘆葦都黑深深的。而屋內黃暖,新漆氣味清涼而幽靜,想我這就是獨居了,成了自擁廚房的女子。
人都要經過不止一個廚房的,因為遷徙、改建或者婚嫁,從一個廚房離開,到另一個。
童年反而是在偌大的廚房長大。城郊自建的透天屋舍,外婆當家時期,幾個舅舅住家一樓都是公共區域,家族開飯,在開放式廚房和大飯廳,一餐燒上十數個菜。外婆且在二舅舅家,加蓋磚砌大灶,架上生鐵大黑鍋,蒸一堆粽子、幾十只毛蟹、巨量米粉,冬日里燒老姜糯米鴨全家進補。三代人哄嚷吃飯都是十多年前往事,想起來仍鮮明如蒸煙,開鍋時團團籠上來,半空中絲絲逸散掉。
媽媽的廚房,則是西式廚房,用當時的話講,配備“歐化系統式廚具”。新廚具用掉一筆大錢,有淺灰色美耐板門片,和日本進口的爐連烤灶臺,寄存著年輕媽媽的愿景。
這個廚房是家中之家。除流理臺,另有小方桌一張。童年時我和弟弟每天在小方桌上吃早餐和點心,夏季喝洛神花茶、愛玉、銀耳蓮子,冬季有花生湯或熱米漿,點心皆是從搓愛玉泡花生做起的。家中飯廳有張可坐十個人的紅木大圓桌,但那是晚餐和宴客時才用,我們不愛,時常賴在廚房里的小桌上,總之,賴在我媽身邊。
媽媽來自商人家庭,少女時期每天張羅八十位員工的團膳,家中且大小宴席不斷,有小餐館規模,因此手藝高,具觀賞娛樂效果。我們崇拜她,看她刀工如特技,將極細的姜絲、勻薄的蘿卜片連續地翻出來,甩鍋精準,熱炒神速。
大家族共餐規矩多,媽媽又嚴格,我自小椅面僅能坐三分,長輩面前嗜好的菜色也不能多取。但回到我媽的廚房里,想吃的食物只要許愿,全部能得。因此媽媽盡管八點就得上班,但常常清晨天沒開便起床熬雞湯、熬香菇糙米粥。假日也早起,在廚房臺面上布置十多個小碟,裝上火腿丁、青椒絲、玉米等材料,讓我和弟弟疊放在吐司面包上。吐司抹上番茄糊、鋪滿乳酪、放入烤箱里烘,就有一種洋人pizza的意象,八〇年代臺灣,這算是異國情調。
有時候小孩也幫手,媽媽順便教點訣竅。比如煮豆漿,湯勺輕刮過鍋底角落才不焦鍋;做蔥油餅,讓我們小手在面皮上將豬脂、鹽和蔥花勻開來;燉茶葉蛋,以筷子磕破煮熟的蛋殼,色痕若要好看,手指捏筷尖上,筷頭往蛋殼彈擊,軟力中帶點巧勁,才敲出勻如青瓷上冰裂紋,乃可食用美。
廚房里吃著玩著我就大了,我媽也老了。重度使用二十余年的櫥柜破舊,五金壞損門片不時垮下來,瓦斯爐點火器停產,只能以打火機點火。我媽儉省自己服務他人的歷史太長,老拖著不換,直到自己生病,我提議重修廚房吧,她才勉強同意。
好友的媽媽是資深室內設計師,以婦女對婦女的會意,為我媽設計了很好看又好使、兼大量收納的新廚房。完工后我們將新廚房的燈點亮,一抽一柜打開來向媽媽獻寶,她縱使虛弱,眼底仍燃起光來??上寢屌c新廚房緣分不深,幾個月后過世,廚房里沒有過幾次因她而起的炊煙。
我媽不在,但是母女倆的廚房光陰,仍寄居在整批瓷光暗淡的碗碟上。我繼承這些廚房遺產,搬到新家繼續使用。
首先是我媽的砂鍋。這只砂鍋無名姓,并不來自什么知名窯場,蓋上有竹葉圖案,底面有“耐熱鍋”字樣,是臺灣本土出品。到底在家里多少年也記不起。鍋底熏黑一片,能看見一劃明顯的裂痕,記得是空鍋燒久,哐一聲裂了。我媽頗懊惱,后來竟找到專人修補,傷兵歸隊后一直用到今天。我拿這只鍋來煮火鍋,煲白粥,燒臘味飯。用畢清洗,見它累累傷痕,生出一種和老隊友加班到深夜的寂寞溫馨之感。
日常做飯的鐵鍋之中,有一只生鐵鍋,是與媽媽最后一趟歐陸旅行時,從巴黎蒙馬特大街(Rue Montmartre)廚具街扛回來。鐵鍋用畢就得養,洗凈放上爐臺,小火烘一會兒,熄火,紙巾蘸點冷油,鍋內抹一遍。養過的鐵鍋,隔日煎蛋卷也不粘。我性格里有點濫情,養什么都怕養死了,自己承受不了,因此動植物盡量不養,但愿意養鍋。妥善照顧的鐵鍋或比人長壽,不怕生別離。
京都錦市場的名店“有次”,大家來此通常買刀,也有買銅鍋的,而我媽偏要買一支毛拔。在京都買毛拔是什么道理?媽媽手舉到我眼前,按壓那毛拔,演示那金屬的微妙挺度和張力,說明此高檔毛拔,如何較臺灣五金行一支二十元的毛拔更為卓越。后來我常做家傳鹵肉,從傳統市場里買來黑豬肉,殘毛沒燒干凈的,就要自己重新鑷過,很快領略這毛拔施力容易拔毛飛速的好處。小小毛拔,也見工藝的高下。
還有一件黃銅冰勺,來自彰化花壇,一般是舀冰淇淋用的,我常??颈拥案鈺r,拿它來分裝生面糊。那年媽媽剛開始養病,體力還行,一個周間早晨,見我讀雜志里的冰勺報道很是神往?;焺偝鲈旱奈覌?,斜靠在沙發上,徐徐說:“現在去開車,中午不就到花壇?”
即刻聯系當年八十多歲、臺灣僅存的手工冰勺匠人黃有信師傅。
電話響許久才接上,彼端是師母,我將來意解釋了一番。
“您欲按佗位來?”師母問。
“臺北。”
“按呢過晝才擱來,伊愛睏晝。”師傅八旬高齡需要午睡,過午再來。我們滿口答好。
爸爸剛好在家,就去開車,媽媽坐上副駕駛座,我們仨就出門買冰勺去了。
中午抵彰化,閑晃到下午才到花壇。黃有信師傅已午睡起身,工作室在自宅三合院偏廂的廚房。冰勺有十數種尺寸,最大的能刨出肉圓,最小則是涼圓。待我們選定大小,才將銅片打磨成圓勺,將之焊接在把柄上,把柄上刻一個“吉”字,是為商標。我們圍著師傅,看著火星噴濺傻笑,聽他反復交代,冰勺絕不能浸熱水,否則圓頭可能脫落。
為了這只冰勺,我與父母三人在此,有過這么一趟臨時起意的小行動。后來黃師傅退休,我媽沒了,回想此日細節歷歷,甚為珍惜,是回憶里括弧起來的一天。
最后是那塊砧板。
媽媽和阿姨結婚的嫁妝之中,都包含外婆精選的烏心石砧板一塊,還有一把文武刀。我家那把刀不知哪去了,阿姨的刀至今還用,三十年下來打磨無數,木柄爛過一次,托人重制。整把刀黑沉,刃上有米粒大小缺口,看上去是文物之屬,竟沿用至今,可見我阿姨性格犀利只在皮表,實則念舊豆腐心腸。
而我媽則留著砧板。這塊連用三十年的砧板,我非常怕它。
因我媽用起這塊砧板最稱手,除了水果,她在上頭切剁生熟不分的一切東西。不都說砧板上的細菌可能比馬桶多嗎?連番恐嚇我媽,她從沒當一回事,用畢以滾水燙過就當消毒。我們一家照吃飯照香,實際也沒出過毛病。到媽媽病了,我接手做菜就沒敢用這砧板,往廚房角落一塞數年。但究竟是木頭,經人長年使用后幾乎有靈,丟不得。媽媽過世之后,我更當它是位長輩,萬不可能拋棄。這塊砧板如今薄了一點,龜裂成蕈狀邊緣,老臉似盤著枯干的密紋,但中央平坦全無凹陷,且異常沉重,可見堅質。我將它搬回公寓,開始真不知道拿來做什么好,后來才作為茶盤使用,偶爾拿來墊墊幾塊油餅。
回想我母女二人最多的相處都在廚房里。我媽徑自湮去,我還前路茫茫,然而憑借這批黃銅不銹鋼木制陶燒的堅固遺產,至少在嶄新的廚房里,將回憶溫熱,將從前日子反復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