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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戰(zhàn)前

第一章
屠殺的遺產

在1994年4月到6月的一百天里,大約有八十萬名盧旺達人被殺害。大部分遇害者是圖西人,而暴行的實施者則多為胡圖人。

——BBC紀錄片《盧旺達:大屠殺是如何發(fā)生的》
Rwanda: How the Genocide Happened),BBC

1994年7月17日,盧旺達·吉塞尼

在剛果東邊的非洲大陸中心,聳立著盧旺達的高地。這個非洲小國的國土面積和美國馬薩諸塞州相當,是全世界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區(qū)之一。這里并不是電影中描繪的那個遍地雨林、腐敗滋生、政府失靈的非洲。在這里,一些山頂?shù)臍鉁氐椭帘c以下,牛羊在柔軟的草場上吃草,政府緊緊掌控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在這個“千丘之國”,數(shù)百萬農民在茶園和桉樹林中間靠種植大豆、香蕉和高粱勉強維持生活。

剛果的暴力沖突有許多原因,但最直接的原因來自鄰國盧旺達,這個國家很小,國土面積只有剛果的九十分之一。1994年,那里發(fā)生了比非洲現(xiàn)代歷史上最慘烈的沖突還要嚴重許多倍的暴力事件,全國六分之一的人口因此喪命,還有六分之一被迫流落到難民營。這起種族大屠殺在鄰國剛果引發(fā)了另外一場災難,兩場事件的死亡人數(shù)不相上下,但性質卻大不相同。

* * *

保羅·盧瓦拉卡比耶(Paul Rwarakabije)是盧旺達警察部隊的一位中校,他于1994年7月17日穿越邊境逃到了扎伊爾。當時他已經十分狼狽和落魄。經過四年內戰(zhàn),胡圖人領導的政府被盧旺達愛國陣線的軍隊擊敗。戰(zhàn)爭伊始,他曾對自己發(fā)誓,絕不會投降,也不會接受戰(zhàn)敗的命運。但現(xiàn)在他卻和妻兒一起坐在一輛軍用卡車里,帶著一點點財物,穿越國境線進入剛果。這么做的并不只有他一個人。這是現(xiàn)代社會最大規(guī)模的人類遷徙活動之一,超過五十萬人擠在一條四十英里長的雙車道高速公路上。空氣中回蕩著成千上萬雙拖鞋和赤腳踩在炙熱的柏油路面上的隆隆聲。

盧瓦拉卡比耶等上層人士是乘坐數(shù)百輛汽車組成的車隊逃亡的——他們把所有能找到的可以正常發(fā)動的機動車全都帶了出來——而貧苦的農民則是背著孩子,頭上頂著衣服和鋪蓋,面色驚慌,成群結隊地行動。裝著大喇叭的政府卡車在后面不停地聒噪:“留下來的人都會遭到愛國陣線的屠殺。”部隊的士兵不斷向天空鳴槍,催促著人群往前走。道路兩邊散落著無法繼續(xù)前進的老弱病殘。

這些民眾正在逃離的,是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大屠殺之一。1994年4月6日,盧旺達總統(tǒng)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Juvénal Habyarimana)的專機在就快要降落在基加利(Kigali)的時候被擊落,脆弱的停火期就此戛然而止,內戰(zhàn)重新爆發(fā)。[1]盧旺達政府中的胡圖族極端分子利用民眾對圖西族叛亂的恐懼,開始組織敢死隊和民兵,并通過他們號召更多的人加入,聲稱要么殺人,要么被殺。

這些青年武裝中最大也是最為臭名昭著的兩支是聯(lián)攻派武裝(Interahamwe)和唯一目標派武裝(Impuzamugambi),這群烏合之眾大多由無業(yè)的年輕人組成,分別效力于兩大胡圖族激進政黨。他們列出刺殺名單,在路上設置路障,通過檢查身份證件或者只是根據(jù)對圖西人外貌的刻板印象——比如瘦長的身材、高顴骨、鷹鉤鼻等——來識別對方是哪個族的。實際上,胡圖族和圖西族這兩個民族的身份歷來不僅取決于外貌形體,也基于社會階層。富有的、養(yǎng)牛的胡圖人可以晉升為圖西人,而且這兩個民族間曾廣泛通婚,也就是說關于兩族身體特征的固有觀念已經沒什么意義了。

在1994年4月到7月的僅僅一百天的時間里,有超過八十萬圖西人與溫和的胡圖人遭到屠殺。這場屠殺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種族屠殺不同,二戰(zhàn)那場屠殺是由一群專門挑選出來的政府官員和軍官實施的,很大程度上遠離大眾的視野,而盧旺達的這次是由上層人士組織,由普通老百姓執(zhí)行的一次大屠殺。大約有十七萬五千人到二十一萬人參與了這場屠殺,使用的是砍刀、狼牙棒、鋤頭和斧子等武器。[2]屠殺發(fā)生在公共場合:教堂、學校、市場、馬路和田野等。盧旺達的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有的是組織者,有的是行兇者,有的是受害者,還有的是見證者。

矛盾的地方在于,胡圖人占盧旺達總人口的85%,卻從這場暴力中逃走了,盡管屠殺的主要目標是占少數(shù)的圖西人。這是因為這場屠殺使政府不再能抵御圖西人領導的盧旺達愛國陣線。當最后的暴力事件終于爆發(fā)時,政府軍隊和警察系統(tǒng)隨之分崩離析。一百萬胡圖族平民穿越國境線來到扎伊爾,伴隨和驅趕他們的是三萬名政府官兵和數(shù)萬名民兵。

軍隊的出逃非但沒有終結盧旺達的內戰(zhàn),反而在這種敵對態(tài)勢中創(chuàng)造了一絲喘息之機。胡圖人領導的盧旺達武裝部隊(Rwandan Armed Forces)利用國境線提供的保護,重新武裝后打算奪回基加利的控制權。他們的領袖之一泰奧內斯特·巴戈索拉上校(Colonel Théoneste Bagosora)在一次采訪中表示,他們會“發(fā)動一場伏尸遍野的持久戰(zhàn),直到少數(shù)民族圖西人被解決掉,徹底從這個國家消失”。[3]

關鍵在于,他們得到了當時身體欠佳的扎伊爾總統(tǒng)蒙博托·塞塞·塞科的支持,他派兵支持盧旺達武裝部隊對抗盧旺達愛國陣線,并且他和盧旺達總統(tǒng)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是至交。在一定程度上,剛果國內此后十年間發(fā)生的事實際是盧旺達內戰(zhàn)的后續(xù),因為盧旺達的新政府想要擴大清算大屠殺參與者和哈比亞利馬納殘部的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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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到2003年間,保羅·盧瓦拉卡比耶一直在打盧旺達內戰(zhàn)。后來他收合了流竄到扎伊爾的盧旺達士兵和民兵殘部,也就是前盧旺達武裝部隊和聯(lián)攻派武裝的成員,將其納入麾下。在盧瓦拉卡比耶的領導下,他們成了這一地區(qū)最令人生畏的武裝力量。

2004年我在盧旺達首都基加利見到了盧瓦拉卡比耶。他打了十年的游擊戰(zhàn)對抗盧旺達政府,隨后便投降了,政府給了他一個盧旺達復員委員會中的高位,盡管是沒有實權的虛職。[4]雖然他領導發(fā)動了一場殘暴的叛亂,奪去了數(shù)千名盧旺達平民的生命,但因為他沒有參與1994年的種族大屠殺,所以政府決定不對他提出犯罪指控。

后來許多年中,我又見了盧瓦拉卡比耶將軍十多次,每次都是在他略顯寒酸的辦公室里。他身材矮小,像個慈祥的長輩,腰帶下挺著一個大肚腩,不管什么時候找他聊天他都愿意,永遠都很禮貌和友善。他告訴我自己有糖尿病,他走路的時候步子很小很謹慎,除此以外他看上去十分健康;在放棄反抗政府回家之后,他的體重增加了四十磅。他說,自己在重新加入政府軍的過程中沒有遇到任何問題。他的軍銜是少將,和總統(tǒng)保羅·卡加梅一樣。他住在一所政府提供的房子里,有一輛公車和一名警衛(wèi)員(盡管并不清楚政府是在保護他還是在監(jiān)視他)。如今他的工作是教授關于鎮(zhèn)壓叛軍的課程,并就如何處理國境線上殘余的胡圖族叛軍問題提建議。

當我問他大屠殺之后逃往扎伊爾的事時,盧瓦拉卡比耶唯一能夠記起的就是“混亂”。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懊悔和悲痛,只有身為軍人對社會失序的鄙夷。他是一個從戰(zhàn)略、戰(zhàn)術和傷亡人數(shù)等角度談論過去的戰(zhàn)爭的職業(yè)軍人。在他口中,意識形態(tài)在戰(zhàn)爭中似乎無關緊要;他曾經和盧旺達愛國陣線戰(zhàn)斗過,失敗了,然后他便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任由以前的敵人差遣。

“反圖西人宣傳是我們的一種戰(zhàn)術,”他和藹地笑道,“我們并不相信宣傳的內容,但在一場游擊戰(zhàn)中,你必須要鼓舞士兵的斗志,給大眾洗腦。”

盡管這位將軍手上沾的鮮血要少得多,但他的態(tài)度還是讓我想起了漢娜·阿倫特筆下的阿道夫·艾希曼。艾希曼是一位納粹軍官,曾下令把數(shù)不清的猶太人送進了死亡集中營,阿倫特認為他并不仇恨猶太人,從來沒有謀殺他人的意愿。他的罪惡來自服從,來自不假思索地想要取悅上司。[5]但是,盧瓦拉卡比耶和艾希曼之間的差異遠多于相似之處。這位盧旺達指揮官并沒有正式的法律或者喪失人性的政府體制可以作為他這些行為的借口。盧瓦拉卡比耶并非只是一臺他從未質疑的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而已。那么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 * *

盧瓦拉卡比耶出身于基加人群體(Kiga community),這個群體分布于盧旺達北部,名字的意思是“山民”,一直到20世紀,他們都在抵抗盧旺達中部勢力和殖民統(tǒng)治者的兼并行為。當?shù)仳斢碌拿耧L深深影響著他的家族,盧瓦拉卡比耶是在關于祖先英勇事跡的各種傳說中長大的。在他小的時候,父親給他講述了他們的族人是如何一次次奮起反抗德國以及后來的比利時殖民統(tǒng)治者的,這些殖民者強迫當?shù)氐霓r民繳納重稅和充當苦力。后來,殖民統(tǒng)治者派來了圖西人取代基加的長老們,在歐洲神職人員和統(tǒng)治者看來,圖西人的血統(tǒng)要更高貴一些。慢慢地,基加人融入了盧旺達的文化。在殖民者發(fā)放的身份證上,他們被劃分為胡圖人,因為他們的身體符合個子矮鼻子寬的農民特征。和胡圖人一樣,他們的抱負因為殖民政府的族群偏見而受到了壓抑。

隨著1962年盧旺達獨立,這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通過反抗圖西人的統(tǒng)治,一群新的胡圖人精英在大屠殺前夕掌權,數(shù)萬名圖西人和許多其他族人開始逃亡。超過三十萬圖西族難民流亡到了烏干達、剛果、布隆迪等鄰國,成了那里的難民和二等公民。

考慮到政局如此動蕩,盧瓦拉卡比耶認為去上大學毫無意義。權力掌握在軍隊手中,1973年通過軍事政變上臺的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就是證據(jù)。盧瓦拉卡比耶那時二十歲,他立刻報名參加了著名的高級軍事學院開設的軍官培訓課程。剛一畢業(yè),他就被送往扎伊爾的熱帶雨林深處的科塔—科利(Kota-Koli),參加一個比利時軍官開設的特種部隊培訓項目,他在那里學會了生存、繩降和基礎戰(zhàn)術等技能。回到盧旺達后,他立刻被分配到了憲兵隊里,這是一支強化的警察武裝,用來處理國內安全事件和法律與秩序事務。他是個喜歡給我講戰(zhàn)術和后勤的職業(yè)軍人,但對政治問題則避而不談。

“考慮到這個國家發(fā)生的一切,這么想會有些奇怪,但是我參軍時,軍隊還是一個紀律嚴明、秩序井然的地方,”他對我說,“那時能打動人們的是職業(yè)素養(yǎng),而不是族群身份。”

20世紀90年代后期,這個國家的政治局勢急速惡化。這背后有一系列原因:盧旺達的主要出口商品錫和茶葉在前幾年價格暴跌,導致國家財政預算縮水了百分之四十。同年,在維持了十七年的一黨專政之后,哈比亞利馬納決定開放多黨民主制,這一舉動催生了大量擁有電臺和報紙的政黨團體,其中一些電臺和報紙專門鼓吹赤裸裸的民族仇恨。

引發(fā)沖突的導火索是圖西少數(shù)民族(通過盧旺達愛國陣線)決定發(fā)動內戰(zhàn),恢復身為盧旺達公民的權利。戰(zhàn)爭讓人們的生活變得異常艱難,對北部地區(qū)的居民來說尤其如此,盧旺達愛國陣線總部就在那里。超過一百萬居民流離失所。盧旺達愛國陣線對當?shù)卮迕駷E施暴行,在全國范圍內引發(fā)了針對圖西人的殘酷屠殺,這是后來那場災難的先聲。農民聽信了愛國陣線軍隊實施殘酷屠殺的傳言,散布這些傳言的是那些新出現(xiàn)的狂熱媒體,其中最為知名的是胡圖極端主義者的千丘自由廣播電臺。

所有這些因素都加劇了族群間的緊張氣氛,盧瓦拉卡比耶注意到這種氛圍已經滲透到了他的軍營里。“有些年紀較大的軍官認為,我們應該把圖西族軍隊的罪行算到全體圖西人的頭上。這和獨立時的情況一樣,那時圖西人的游擊隊屠殺平民,也引起了報復。”他搖了搖頭說,“軍隊開始不受紀律約束了。”

當然,這不是盧瓦拉卡比耶第一次見識到民族仇恨。盡管許多家庭都與其他民族通婚,有著相同的語言、文化和傳統(tǒng)宗教信仰,但是自從獨立之后,胡圖人和圖西人之間的裂痕就在不斷擴大。“我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胡圖人來自乍得和尼日爾,而圖西人來自阿比西尼亞(Abyssinia),也就是今天的埃塞俄比亞。我們被灌輸?shù)木褪沁@樣的意識形態(tài),甚至在軍事學院也是如此:圖西人更聰明,長得更好看,但都是騙子,靠不住。但是,”他大笑著說道,“他們告訴我們,是胡圖人建設了這個國家,是他們在種田耕地。”

當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在1994年4月6日遇害時,當時還是憲兵隊行動指揮官的盧瓦拉卡比耶加入了一個軍事委員會,該委員會負責任命新的指揮官,讓國家保持正常運轉。軍隊的總司令和哈比利亞馬納總統(tǒng)一起遇難了,因此需要一名新的司令來領導軍隊。盧瓦拉卡比耶和代理總司令關系非常密切,這位總司令反對屠殺圖西族平民。他說:“總司令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要確保沒有憲兵屠殺平民。”

與此同時,盧瓦拉卡比耶專注于內戰(zhàn),抵御愛國陣線叛軍,總統(tǒng)的專機剛被擊落,愛國陣線就對基加利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進攻。不過,部隊里不只有一根指揮鏈條,盧瓦拉卡比耶的命令常常會跟極端分子相沖突。代理總司令對軍隊的許多單位失去了控制權。前總統(tǒng)哈比亞利馬納的親信,泰奧內斯特·巴戈索拉上校掌控了軍隊中最重要的部門,開始策劃實施大屠殺。總統(tǒng)衛(wèi)隊和各種青年武裝開始系統(tǒng)性地屠殺圖西族平民。有一次,盧瓦拉卡比耶派了幾位下屬去疏散他家隔壁的八位圖西人,卻遭到一群武裝的襲擊,說他們通敵。

“我知道一些警察也參與了屠殺,但我又怎么能阻止他們呢?”當我問盧瓦拉卡比耶將軍有沒有下令阻止屠殺時,他點了點頭,舉起手說:“當然。但我們又能怎么樣呢?局勢已經不受我們控制了。”他每天早上去上班都要經過一個哨卡,這個哨卡會把圖西人抓起來當場砍死。基加利的空氣里彌漫著尸體的腐臭;晚上,他的孩子們會在床上不停地哭鬧。成群的烏鴉在空中盤旋,野狗在街上游蕩,以死尸為食。

不過盧瓦拉卡比耶依然堅持每天到辦公室上班,繼續(xù)自己的工作。和其他很多叛投愛國陣線的軍官不同,盧瓦拉卡比耶下決心要打贏這場戰(zhàn)爭。他把家人送到了北方老家的村子,直到敗局已定的時候自己才逃離基加利。在談到大屠殺時,他強調的是軍事的角度,而不是人性的角度:“軍隊調動了大部分力量去屠殺平民,抽調了卡車、彈藥和兵力來殺人。因為大屠殺,我們的抵抗?jié)×恕>置嬉黄靵y,真是一團糟。”

“混亂”“一團糟”“亂成一團”這幾個詞在我們的對話中反復出現(xiàn)。這與他不停地說他當時只是服從命令和維持紀律是自相矛盾的。這兩種自相矛盾的說法一方面是為了推脫個人責任,同時也是為了在道德和心理上接受身邊的屠殺行為。

按照所有認識他的人的說法,在大屠殺中,盧瓦拉卡比耶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2009年,盧瓦拉卡比耶因大屠殺的罪行出庭受審,但他以前的鄰居和同事們很快站出來為他辯護。“我很高興自己能面對法庭的審問,”他堅稱,“這樣我就可以徹底為自己正名。”一位被他救了的圖西人出庭為他做證,還有一位被他派去疏散一群圖西人的軍官也為他說了話。

但是,他所屬的是一個奪去了超過八十萬條生命的組織,而他當時有能力拯救生命。我追問他對軍隊是否忠誠,尤其是當他的上司們明顯參與了大屠殺時,盧瓦拉卡比耶搖搖頭惱怒地回答:“你這是在認死理!我們當時在打仗,根本沒時間去思考我們是不是在參與一場屠殺——我們只是想活下來!”他說,他認為他們仍然有機會贏得那場戰(zhàn)爭。他們認為軍隊出逃到扎伊爾僅僅是一次戰(zhàn)略轉移而已。

但是,他的很多同僚確實做了逃兵,還從加拿大和比利時打電話給他,勸他和他們一起流亡。他拒絕了。他在警察部隊里的一位指揮官同事接受了我的采訪,這位指揮官在大屠殺期間叛逃了,不愿意我透露他的名字。他告訴我:“盧瓦拉卡比耶骨子里是個紀律嚴明的人。他從來沒有深究過自己為什么要戰(zhàn)斗,那些是政客們要考慮的問題。當政客們逃跑后,他只是繼續(xù)堅持戰(zhàn)斗,像個機器人一樣。”

不過即使他選擇叛逃,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盧瓦拉卡比耶的幾個同事向愛國陣線投降后,就音信全無。還有很多傳言說,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以前的一些部下官員自首后,尸體第二天就出現(xiàn)在香蕉林里,他們的雙手被綁在身后,腦袋被打開了花。

“不要忘了這是一場戰(zhàn)爭,”這位慈祥的將軍重復道,“如果當初我逃跑了的話,下場要么是被自己手下的指揮官處決,要么是死在愛國陣線的手里。”說完后他停下來,擺弄了一會兒自己的手表。“毫無疑問,大屠殺是一場慘劇,”他說道,“我認為那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只是在當時,他從自己辦公室的窗戶看著外面的屠殺,看得真真切切,他在內心里否定了它,然后轉身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看著他坐在幾乎是空無一物的辦公桌后面,我很難想象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非洲最為臭名昭著的叛軍之一的領袖人物。他始終面帶微笑地向我解釋說,自己在叢林中作戰(zhàn)時一直都沒學會怎么用電腦。在跟我談話時,他用一支筆在一沓打印紙上時不時地寫寫畫畫,好像是在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向自己演示自己的想法。他對我說,現(xiàn)在他正在寫一本書,講述自己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經歷,并給我看了一摞已經磨得很舊的筆記本。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不停翻看著那些筆記,想找出自己不確定的日期和名字。在一些重要的段落上,他用黃色記號筆標記了出來,或者用圓珠筆畫了圈。當我問他打算什么時候出版這本書時,他微笑著回答:“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這個國家還沒準備好接受我要說的所有東西。現(xiàn)在還為時尚早。”

* * *

種族暴力最極端的形式就是種族大屠殺,而一提到發(fā)生在剛果和盧旺達的兩場戰(zhàn)爭,就不可避免地要談到種族屠殺,因此,了解屠殺的成因是非常有必要的。我們往往將盧旺達的歷史視為兩個民族之間的斗爭史,也就是農業(yè)民族胡圖人和游牧民族圖西人之間的沖突。但是,如果我們想要真正弄清楚過去發(fā)生了什么,首先就得拋棄這些粗糙的概念,或者至少對它們進行解構。今天這個在地理和政治意義上的盧旺達國直到20世紀才基本形成,在這之前的幾百年間里,它一直處于敵對王國和土邦之間的混戰(zhàn)之中。

在胡圖人和圖西人的裂隙背后,他們的民族身份認同隨著政治、文化和經濟圖景的變化而經受著不斷的挑戰(zhàn)和重新定義。例如,一直到18世紀之前,民族身份都不如以階級和部落為基礎的身份來得重要,那時還存在多層的地區(qū)和社會身份。因此,盧旺達主要的二十個部落中,都既有胡圖人又有圖西人,而且每個族群中既有失地的貧苦農民,也有富有的特權貴族。如果簡單把一個人貼上胡圖族的標簽,認為這就代表她身份的全部,你就會忽略她在社會語境下的更多身份,因為她可能更多把自己當作一個南方人,阿貝加(Abega)部落的一員,或者是一位五旬宗教會的信徒。這并不是吹毛求疵,因為當代盧旺達的政治局面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這些互相矛盾又相互重疊的身份塑造的。

盧旺達社會的胡圖人和圖西人兩極對立的局面隨著魯朱基拉國王(King Rujugira)在18世紀統(tǒng)一盧旺達王國之后進一步加劇。他擴充了他的軍隊,開始征服今天盧旺達國土的大部分,包括之前這些族群很少發(fā)生摩擦的地區(qū)。他的軍隊發(fā)動的長期軍事活動需要更多的財政收入和對社會更深的控制。由圖西人領導的軍隊成了官僚體系的基礎,為他們管理國家和征稅提供支持。漸漸地,胡圖人和圖西人之間本不太明顯的差異開始變得日益明顯,并形成了社會分層。到了19世紀晚期,當?shù)谝慌趁裾咛ど线@塊土地時,許多胡圖人需要依靠圖西人首領才能耕種土地,還要繳納什一稅,提供無償勞力。即便如此,種族之間的差異依然不甚明顯,雙方還在互相通婚,而且富有的胡圖人只要擁有眾多牛群,在社會上有權有勢,就有機會“晉升”為圖西人,盡管這種機會很稀少。在地方上,胡圖人依然富有影響力,尤其是在土地管理領域。而且,不同地區(qū)的社會狀況有很大不同,其中一些直到很久以后才開始出現(xiàn)族群的兩極分化,例如盧旺達東部的吉薩卡地區(qū)(Gisaka)。

德國和比利時先后對盧旺達的征服劇烈地改變了盧旺達的社會結構。一小群白人統(tǒng)治者得要管理一個復雜的,對他們來說幾乎完全陌生的國家。和在非洲其他地區(qū)一樣,這些新的統(tǒng)治者決定通過他們認為的完善的既有體制來統(tǒng)治這個國家。于是,他們扶植了圖西族王室,因為在他們看來圖西人是“天然的”精英階層,并廢除了對王室家族的限制和平衡,驅逐了胡圖人首領,把所有權力集中于圖西人掌控的政府手中,以提高地方管理體系的效率。與此同時,他們幫助王室征服了周邊的王國和土邦,令國土面積增加了一倍。

農民與牧民、王室精英與底層農夫、窮人和富人之間微妙的社會平衡被粗暴地打破了。以前,胡圖族農民在遭到政府的不公正對待時可以尋求親族的幫助,或者至少可以挑撥族群領袖之間的矛盾,但如今,他們只能祈求圖西政府格外開恩了。[6]

歐洲人的統(tǒng)治是以一種意識形態(tài)和民族志學理論為基礎的,這種思潮受到當時歐洲和美國流行的種族理論的嚴重影響。約翰·漢寧·斯皮克(John Hanning Speke)是最早踏足這一地區(qū)的英國探險家之一,他在1863年曾撰文描寫過他在當?shù)嘏龅降木哂忻黠@“亞洲人特征”的人群,很可能就是圖西人。他寫道:“在這些國家,政府掌控在外國人的手中,他們侵略和占有了這些國家,把當?shù)剞r業(yè)社會的土著居民壓制在社會的最底層。”涉足歷史和宗教研究的斯皮克猜想,這些土著部落和埃塞俄比亞存在某種關聯(lián),并為他的觀察提供了一項“歷史”基礎:“這些部落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圣經》中記載的大衛(wèi)王時期。”

斯皮克的理論并非異想天開。歐洲人從中世紀就開始通過《圣經》研究非洲,試圖尋找上帝為自然和人類社會設計的安排。其中最有意思的章節(jié)之一來自《創(chuàng)世紀》第九章和第十章。在描述洪水退去后諾亞的子孫如何在地球上生養(yǎng)眾多遍布全地之前,《圣經》講述了一個故事,喝醉酒的諾亞赤身裸體地睡去。他的兩個小兒子閃和雅弗背對父親,給他蓋上了衣服,而另一個兒子含則盯著父親的裸體看。諾亞醒來后,對含感到十分憤怒,并詛咒含的兒子迦南,讓他去做奴隸,《圣經》上記載說他“必給他弟兄作奴仆的奴仆”。

盡管《圣經》并沒有明確記載含和迦南后來的命運,但到了19世紀,圣經學者和相關研究人員把世界各國各民族都歸類為諾亞的后代:中東地區(qū)是閃的后裔,歐洲是雅弗的后裔,而非洲則是含的后裔。這一理論適得其反地解釋了人們在非洲發(fā)現(xiàn)的先進文明:巖石中開鑿的水井、復雜的政治組織、灌溉系統(tǒng),這些都是含米特民族(Hamite,即含的后裔)的發(fā)明,和中東同出一脈。在斯皮克看來,這種解釋牢牢地確立了黑人民族在當時的地位:處于種族等級的最底端,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先進文明,公開實行奴隸制。另外在伊斯蘭世界,很多領袖也用這種含米特人的理論來為奴役非洲黑人做辯護。

盧旺達的第一任德國總督馮·格岑伯爵(Count von Goetzen)曾提出理論說,“圖西人是來自埃塞俄比亞的含米特族牧民,他們曾經征服過一支黑人班圖(Bantu)部落。”而天主教的高級神職人員勒·羅伊蒙席(Monsignor Le Roy)則有不同的看法:“他們擁有智慧和精致的外貌,熱愛金錢,能適應各種環(huán)境,這說明他們有著閃米特(即閃的后裔)血統(tǒng)。”比利時統(tǒng)治者借助尺子和量具為原本邊界模糊的圖西人和胡圖人在體貌特征方面制定了嚴格的區(qū)分標準。

這些殖民者的異想天開很快便在被殖民者的意識中生了根。一直備受比利時殖民者優(yōu)待的圖西族精英,牢牢抓住這一標準來為自己的種族優(yōu)越性提供理論支持,并將胡圖人的典型形象——就如一位比利時牧師所宣揚的那樣——定義為“黑人中最普通的一支,短頭顱,凸下巴,具有農業(yè)特質和技能,友善樂天……厚嘴唇,塌鼻梁,天性極其善良、淳樸且忠誠”。[7]與此同時,胡圖族的異見分子則認為圖西人的代表形象是來自埃塞俄比亞的狡猾牧民,到此是來召集力量對抗“外來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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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是忠誠度和權力激勵著盧瓦拉卡比耶將軍的話,那么人民大眾則更多是被恐懼、意識形態(tài)和當?shù)卣尉謩蒡寗印S幸环N廣為流傳的想象,說愛國陣線并非人類,而是魔鬼的化身。大屠殺開始的時候,內戰(zhàn)已經持續(xù)了將近四年。超過一百萬人口被迫離開該國北部,大部分是胡圖人,許多人搬到基加利附近,同時帶去了關于叛軍暴行的傳言。胡圖極端分子將這種恐懼心理用于廣播宣傳中。一位圖西族軍官占領了一座村莊,有幾個胡圖人留了下來,其中一個讓軍官把衣服掀起來,好讓村民們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長了尾巴;而他們由此確信,他就是個魔鬼。[8]即使是體弱多病的人也不惜跋涉數(shù)百英里逃往國境線,因為他們相信,一旦落到愛國陣線手中就必死無疑。在難民營中,不愿被遣返的難民主要是因為害怕愛國陣線。這種恐懼已經深深扎根在他們心里。

近些年來,關于大屠殺的研究發(fā)現(xiàn),當?shù)卣涡蝿菔菦Q定一個地區(qū)是否會發(fā)生大屠殺的重要因素。例如,季節(jié)性勞力和失地農民更可能受鄉(xiāng)村精英階層的操控,而一旦胡圖政權倒臺,那些精英階層勢必要跟著一起遭殃。[9]更為極端的政黨在地方上的力量推動了屠殺的實施,逃離家園的布隆迪胡圖難民也加劇了暴行。綜合統(tǒng)計,約有二十萬人出于各種原因參與了屠殺:[10]有些人是被權力機關強迫,有些人是為了錢,還有一些則一方面迫于社會壓力,一方面認為如果不服從,自己也會丟掉性命。[11]

在盧旺達西南部,胡圖人的戰(zhàn)斗被一項聯(lián)合國授權的軍事任務打斷,這項任務由法國人執(zhí)行,名為“綠松石行動”,旨在保護該地區(qū)少數(shù)滯留的圖西人和國際救援人員。這是盧旺達危機眾多荒唐之處中的一處:1990—1994年,法國政府及其承包商向哈比亞利馬納政府運送了三十六批武器,總價值為一千一百萬美元,并向當?shù)嘏汕擦似甙傥迨▏勘瑤椭R旺達政府進行軍事訓練、規(guī)劃甚至審訊愛國陣線的俘虜。[12]幫助聯(lián)合進攻派完成軍事訓練之后不過數(shù)月,法國人便從惡狼搖身一變成了牧羊人,宣布要進行人道主義干預,結束這場屠殺。

法國軍隊的確拯救了圖西人的生命。但是,他們卻拒絕逮捕組織過種族屠殺、仍在境內的哈比亞利馬納政府和軍隊官員。宣揚種族仇恨的電臺繼續(xù)在法國控制區(qū)日夜不停地廣播,煽動群眾繼續(xù)滅絕圖西人。與此同時,在戈馬的扎伊爾國境線上(這里是法國人的行動基地),至少有五批來自法國的武器被運給了從基加利逃出來的前盧旺達武裝部隊領導人。[13]火上澆油的是,哈比亞利馬納的妻子,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最激進的親信之一,為了逃避國內戰(zhàn)亂來到了巴黎,法國總統(tǒng)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親自批準贈予她一筆四萬美元的捐款,捐款的名義是“對盧旺達難民的緊急援助”。[14]

* * *

當盧瓦拉卡比耶穿越國境進入扎伊爾,于1994年7月抵達戈馬時,他曾多日感到彷徨無措,失去方向,情緒低落。戈馬是一座擁有三十萬人口的城市,如今被羊群、車流和流民淹沒了,這些人從四面八方擁來,惶恐不安,身無一物。盧瓦拉卡比耶此前是和隨行官員一起乘坐卡車來的,但所有人都各自去照看自己的家人了。最終,他設法在城市邊緣從一個部落首領那里給自己的妻子和四個孩子租了一套房子。他和所有官員一樣,在離開盧旺達之前洗劫了國庫。他們需要這些額外的現(xiàn)金,因為洶涌而至的難民令市場上的物價飛漲。買一公斤肉差不多需要十美元,是正常價格的五倍。

食物的價格在飛漲,槍支彈藥的價格卻在暴跌,因為市面上的武器實在太多了。在邊境哨卡,就在法國軍隊的眼皮底下,逃亡的盧旺達士兵將武器交付蒙博托總統(tǒng)衛(wèi)隊。機關槍和火箭筒堆成了小山。

然而,就在邊境海關辦公室的后面,一個軍火市場自然地冒了出來,前盧旺達武裝部隊的軍官通過這個市場把交付的武器又買回來。一支AK-47需要四五十美元,一支俄制的火箭筒不到一百美元。其他的武器也沒有一個被轉交給扎伊爾政府的。盧瓦拉卡比耶見過成噸的彈藥被裝在卡車里、藏在大米和玉米袋下面走私過境。“我們給邊境警衛(wèi)隊的人塞點錢,讓他們睜只眼閉只眼。他們只是想要錢而已。”

戈馬坐落在基伍湖(Lake Kivu,該湖天然構成了剛果和盧旺達國境線的一大部分)的最北端、尼拉貢戈火山(Nyiragongo)的山腳下,在鼎盛時期曾是一個備受歡迎的旅游勝地。戈馬的酒店里住滿了當?shù)氐谋壤麜r精英階層、蒙博托的親信和家眷、探險的背包客,這些酒店都是殖民地風格,有白色的外墻,耀眼的琉璃瓦,精心修剪過的繁盛花園。內地的肥沃土地可以提供廉價的優(yōu)質蔬菜——包括比利時人最愛的西蘭花、豌豆和韭菜——比利時神職人員帶來的奶制品被做成大塊的奶酪輪銷往周邊各地。旅行社提供北部維龍加國家公園(Virunga National Park)的導游線路,那里是珍稀的山地大猩猩的棲息之所。盧旺達境內離國境線不遠處的一家軟飲料和啤酒廠源源不斷地為城里數(shù)不清的酒吧夜店供應啤酒、可樂和芬達。

扎伊爾國家的衰落和難民的擁入讓這些美好的日子落下了帷幕。現(xiàn)在,這些酒店的住客可以說是魚龍混雜。戰(zhàn)敗流亡的盧旺達軍官和政客開始住進格朗拉克酒店(Hotel des Grands Lacs)和尼拉貢戈、卡里布(Karibu)、斯特拉(Stella)等地區(qū)的酒店,并在湖邊租住奢華的別墅。記者們前腳從遍地死尸的難民營出來,后腳便走進軍官政客們那爬滿三角梅的別墅外墻,和他們一起坐在人造皮革沙發(fā)上。

* * *

在經過幾個月的迷茫之后,盧瓦拉卡比耶參加了一場在戈馬五旬宗教堂舉辦的前盧旺達軍隊高官會議。他和剩余的部隊成員坐在教堂圣器室里的大十字架下面,一個個面色陰沉。士氣已跌落到谷底。在場的大部分軍官都已用專機把家屬疏散到了肯尼亞首都內羅畢(Nairobi)、喀麥隆首都雅溫得(Yaounde)和巴黎。“戰(zhàn)爭打輸了,”盧瓦拉卡比耶回憶說,“有錢的最后都走了。”而盧瓦拉卡比耶本人可沒那個福氣。

這個流亡在外的戰(zhàn)爭委員會采取了一些緊急措施。他們迅速將武裝部隊重組為兩個師,分別有七千六百八十人和一萬零兩百四十人,駐扎于基伍湖的南端和北端。此后又來了四千人的增援部隊,使總兵力增加到了兩萬兩千人。盧瓦拉卡比耶麾下有數(shù)千名士兵,組成了第四旅。

這些士兵的素質參差不齊。軍官來自正規(guī)軍部隊,許多都曾在法國或比利時受訓。他們建立了嚴格的管理體系,精心制定了預算。但有些隊伍沒有軍事經驗。數(shù)百名犯人被征召入伍,因為他們是這場騷亂中唯一的受益人群,士氣比較高昂。許多小學生和初中生在威逼利誘之下加入了訓練營,最小的甚至只有九歲,他們組成了第二十六預備旅。

我向盧瓦拉卡比耶探問關于聯(lián)攻派和唯一目標派武裝的問題,這些武裝令當時的人聞風喪膽,是大屠殺的罪魁禍首,他卻瞧不起他們,嘲笑他們紀律散漫。“他們抽大麻,喝便宜的酒,搶劫平民,就是一幫惡棍,”他回憶說,“很多人都在戰(zhàn)爭中送了命。他們嗑嗨了藥,喝醉了酒,踉踉蹌蹌地就上了戰(zhàn)場,像僵尸一樣,給敵人當靶子打。”在他看來,紀律嚴明的愛國陣線以推翻新政府為目標,而聯(lián)攻派武裝是種族仇殺,二者存在天壤之別。

為了鼓舞士氣,戰(zhàn)爭委員會命令立即向所有政府雇員和士兵發(fā)放6月和7月的工資。委員會把盧旺達整個國庫都搬到了戈馬,總計價值三千萬到四千萬美元的盧旺達法郎被存在了市中心的一家銀行。從一些報告來看,在大屠殺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將超過一億美元的資金轉移到了私人賬戶;當時他們剛剛收了當年的稅,國庫資金十分充裕。[15]最重要的是,軍隊指揮官們一致同意立刻對基加利新政權發(fā)動游擊戰(zhàn)。現(xiàn)在國民的期望空前高漲——在難民營中垂死掙扎的一百萬難民的希望就壓在他們的肩頭。由于圖西族武裝被人稱作“蟑螂”,這場進攻便名為“滅蟲行動”。

* * *

盧瓦拉卡比耶在背出部隊兵力、指揮官姓名、戰(zhàn)斗日期的時候找到了快樂或者說是欣慰,但他卻不愿意談論歷史更具人性的一面:情感、動機和道德。過去十年的這場災難被簡化成了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

后來我在翻看自己的筆記時,有兩種不同的將軍形象在我腦海中碰撞著。一位是和善的老人,總是有時間接待我,回答我的許多問題,從未因我的詢問感到氣惱或者不耐煩。這也是他在手下官兵眼中的形象。我采訪了他之前在盧旺達退伍軍營時領導過的胡圖族士兵,他們向我描繪的是一個備受尊敬、關懷部下的指揮官,許多軍官將他當作父親看待。在他們的記憶中,盧瓦拉卡比耶是個審慎明斷的領袖,總是在做重要決定時先征求其他軍官的意見。

另一個盧瓦拉卡比耶存在于人權調查報告和我對大屠殺受害者的采訪中。從1996年到2003年,在他擔任胡圖族叛軍指揮官期間,他的部隊在盧旺達和剛果犯下了大屠殺、大規(guī)模強奸和頻繁搶劫等罪行。考慮到有嚴格的紀律約束軍隊,很難想象這位將軍本人對于部下的所作所為是不知情的。即便事先真的不知情,他在事后也沒有懲罰他們。

2001年,我第一次前往剛果東部,為邊境城市布卡武的一個名為“正義之子”(Héritiers de la Justice)的當?shù)厝藱嘟M織工作。在那里,我每天都會聽到有人被強奸或虐待,或者有人的家人被殺害。作惡的是一支叫作“聯(lián)合進攻派”的武裝,它是盧瓦拉卡比耶叛軍的統(tǒng)稱。我隨后將一起起案件一條一條地記錄了下來,收在一個藍色硬皮賬本里:

2000年8月10日,布恩亞基里地區(qū)(Bunyakiri)恩科諾村(Nkono)的諾諾·馬蘭杜拉(Nono Marandura)先生在家中被聯(lián)攻派武裝槍殺。遇難者的遺孀和六個孩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幫助。

2000年9月19日,帕帕依·瓦·卡塔齊(Papayi wa Katachi)先生被聯(lián)攻派武裝殺害。遇難者年僅十七歲,家住布恩亞基里地區(qū)的卡洛巴(Kaloba)。他的哥哥遭遇槍傷,家中財產被搶。從收集的信息來看,施暴者針對目標遇害者的動機不明。

賬本中記錄了數(shù)百條這樣的信息。

我再看自己的筆記,重讀盧瓦拉卡比耶之前是如何回答我的問題的。在一頁紙的上方,我曾潦草地寫下“暴行?”,然后用一個箭頭指向他的答案:

一開始我們并沒有太多暴行。我們甚至還向士兵教授國際人道主義法律,我們的一些軍官以前接受過這方面的培訓。但是,當軍隊變得疲憊饑餓時,便開始用從民眾手中強搶糧食。我們稱之為“搶奪行動”——我們會在行動中襲擊一座村莊,搶走所有的牲畜和錢財。

我讓他繼續(xù)講下去,盧瓦拉卡比耶承認道:“你要知道,我們有一萬名士兵和他們的家人要養(yǎng)活。一旦搶劫發(fā)生,士兵就會失控,會強奸,有時甚至會殺人。如果我們抓到他們,我們就會懲罰他們。一開始,我們處決了幾個殺人的士兵,但這給我們惹來一些問題,于是我們開始動用鞭刑。我記得我們把一個強奸犯扒光了屁股,用棍子抽了三百棍,把他打得皮開肉綻,然后把他驅逐出了隊伍。但是你怎么才能知道誰犯過強奸罪?村民們都害怕我們,不跟我們說。所以大部分罪犯都沒受到懲罰。”

* * *

到了1994年10月,“無畏者”組織(Inzirabwoba)每個星期都在從難民營向盧旺達滲透。盧瓦拉卡比耶開始在國境線上領導夜間突襲。“我們摧毀政府大樓,殺掉當?shù)氐墓賳T,”盧瓦拉卡比耶毫無悔意地解釋道,“這是一場戰(zhàn)爭,而他們都是共犯。”

在大屠殺期間,所有圖西人都被視為愛國陣線的幫兇。1994年10月,叛軍在凌晨3點翻過丘陵區(qū),包圍了一座距離國境線僅咫尺之遙的村莊。他們殺了三十七個人,大部分是兒童。“有些人殺人是因為恨圖西人,有些人殺人是為了防止大屠殺的幸存者說出他們的罪行。”盧瓦拉卡比耶回憶說。在愛國陣線把盧旺達武裝部隊趕出盧旺達之后的頭兩年間,聯(lián)合國觀察員記錄了數(shù)百起殺害圖西人的案件。

受傷害的不僅僅是圖西人。如果胡圖族難民膽敢從難民營返回家園,他們就會被當作叛徒。阿納托爾·蘇辛多爾(Anatole Sucyendore)是一名胡圖族醫(yī)生,他跟隨其他難民一同逃到了戈馬,但幾個月后,他不顧多次死亡威脅,依然返回盧旺達到吉塞尼(Gisenyi)的一家醫(yī)院工作。1995年2月25日,胡圖族叛軍闖入他的家中,槍殺了這名醫(yī)生,并捅死了他年僅兩歲的孩子,還把他的妻子和另外一個孩子打成重傷。

從胡圖族武裝在難民營中散發(fā)的匿名宣傳冊中,我們可以一窺他們當年使用的宣傳話術:

你們這些胡圖蠢貨,你們交的錢都讓敵人拿去買武器屠殺你的同胞了。你說你是在學習。難道你們不知道那些學習的人在哪嗎?卡加梅學過什么嗎?你們把錢交給他,他卻領導了這場大屠殺。

還有你們圖西人,你們別以為自己有靠山,就一個個趾高氣揚的!你們只敢支持愛國陣線的兇手們滅絕胡圖人,卻不敢和我們正面交鋒。我們會一直追殺你們,直到你們放下臭架子,明白自己必須學會怎樣跟他人共處。[16]

這位將軍知道,只靠游擊戰(zhàn)沒有用。“我們挑釁他們,騷擾他們,但并沒有真正觸動他們的權力根基。”盧瓦拉卡比耶回憶說。他們需要利用一種更強大的手段:勒索。

一位前政府高官在戈馬的舒適別墅里對記者吹噓說:“即使愛國陣線取得了軍事上的勝利,也不可能掌握權力。他們只有子彈,而我們有人民。”[17]既然沒辦法打敗敵人,他們就用扎伊爾上百萬難民當人質,威脅逼迫基加利方面和他們談判。

流亡的領導們采用了和之前在國內類似的組織架構。過去的盧旺達政府是一張嚴密的機構網,從首都基加利到地方各省機構,再向下到各鄉(xiāng)鎮(zhèn)、社區(qū)、村落,直到每家每戶,正是這樣一根權力鏈條,讓他們可以在短短一百天內屠殺八十萬人。他們把這套體系照搬到了難民營,按照難民在盧旺達的籍貫將他們重新編組,指派可靠的官員進行管理,這些官員通常都是在國內參與過大屠殺的那些人。

* * *

我向盧瓦拉卡比耶詢問匿名宣傳冊的事,他搖了搖頭。

“確實是這樣的。我們都被洗腦了。有很多極端分子利用了人們的恐懼心理。”

“你有沒有用過這種風格的語言?”我問他。

“用過,但是我們從沒說過傳單上說的那些話。我們需要嚇唬嚇唬他們。確實有極端分子想要殺掉圖西人,但那是不對的。我們難民營里就有圖西人!有一些曾在盧旺達軍隊服役的圖西族軍官和我們一起逃了出來。我的護衛(wèi)里就有一個圖西人。我們必須得跟他們講,不要離開營區(qū)太遠,不然可能會被人殺死的。”

“你有沒有下過屠殺平民的命令?”

“沒有,從來沒有。”

“但是很多平民確實被殺了。”

盧瓦拉卡比耶嘆了口氣,又開始擺弄松垮垮地掛在手腕上的手表。“權力鏈條……我不確定它在我們叛軍中是不是管用。”

“你沒辦法完全控制自己手下的指揮官嗎?”

“我可以控制我的軍隊。但是平民煽動家和極端分子我就沒法控制了。軍隊里的很多軍官都不支持大屠殺政策。大屠殺完全是一些民間人士和極端的指揮官聯(lián)合組織的。”

盧瓦拉卡比耶閃爍其詞,回避責任,把大屠殺的賬算到別人頭上,用目的來為手段開脫。他說道,“大象打起架來難免會踐踏草地。”這是個很好用的比喻。我在這一地區(qū)采訪過的軍官,幾乎每一位在被問起針對平民的暴行時都會用到這個比喻。

冷靜平和的盧瓦拉卡比耶似乎跟一個被仇恨沖昏頭腦的殺手毫無關系。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說,他對圖西人從沒表現(xiàn)出過任何特別的仇恨。他在叛亂中的一位營長就是圖西人,而他更愿意自己被叫作基加人而不是胡圖人。顯然,他加入并領導所謂的胡圖叛軍并不是因為種族沙文主義,雖然這場運動是被極端的種族仇恨驅動的。他加入運動是因為他當時在軍隊,內戰(zhàn)爆發(fā)時,他理應這么做;他是可以盡力改變局面,但這么做對他來說太難了,太冒險了。回頭看看艾希曼的審判詞:“停止思考,惡就會發(fā)生。它抗拒思想,因為當思想試圖與惡交鋒時,便會一無所得,因為思想在惡之中找不到任何東西。這就是惡的平庸。”[18]

我見過的許多普通士兵也是一樣的。很多人之所以參軍,是因為生活貧困,沒有工作,或者是“想做個男人”,而一桿槍、一身軍裝是最能表現(xiàn)社會權力的東西。種族身份是這場運動的基礎。我已經不記得多少次聽到人們說剛果戰(zhàn)爭的起因是“圖西人的殘暴”,你在讀到本章開頭引用的那段BBC的話時可能也會這樣認為,但它并非這場沖突的根源。如果我們僅僅局限于“胡圖族武裝殺死了五十萬圖西人”這種說法,就意味著我們認為這些暴力沖突的起因就是種族身份,是“胡圖人”和“圖西人”的身份標簽導致了這場災難。雖然種族身份或許是該地區(qū)最強有力的社會組織形式,但我們必須要透過表面現(xiàn)象,深入理解種族身份背后的歷史,看清是誰在利用它,誰在被它利用,以及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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