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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救援和教唆

1994年10月,扎伊爾·因內拉難民營

盧旺達有上百萬人逃到了扎伊爾,貝亞特麗斯·翁泰希(Beatrice Umutesi)就是其中之一。她比絕大多數人都要幸運。1959年,她出生于盧旺達北部地區的胡圖族農民家庭,一直以來都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曾經獲得前往比利時學習的獎學金,主修社會學,回國后在一家農村合作發展機構工作。1994年4月,盧旺達首都基加利爆發戰爭,貝亞特麗斯和她體弱多病的母親以及其他的家人一同逃離了基加利。經過數周的長途跋涉,她成功穿過邊境抵達扎伊爾,在基伍湖畔的因內拉(Inera)難民營安了家。一夜之間,這堆爛泥地突然冒出一座骯臟棚屋構成的貧民窟,里面住著五萬五千名難民。

難民營里有一些非營利性的機構,得益于專業背景,貝亞特麗斯很快便成了這些機構的領導人物。她組織了一個小額信貸項目,讓難民們得以在難民營謀生,還協助發布了兩份通訊稿,幫助難民婦女們傳達心聲,訴說她們遇到的問題。

貝亞特麗斯有一份微薄的工資,和其他難民一樣,住在骯臟的窩棚里,大小和狗窩差不多。每個家庭被分給一塊五米長四米寬的篷布,上面印著聯合國難民署的標志:一個被月桂花環圍起來的家庭。他們將這塊篷布綁在用桉樹樹苗做的披屋上。如果運氣好,有足夠剩余的篷布,還可以把它鋪在寒冷潮濕的地上。他們有一些粗糙的羊毛毯,幾口鍋,一個用來從井里打水的黃色油桶。

貝亞特麗斯逃離盧旺達時是三十五歲。她沒有結婚,和六十七歲的母親、四個姐妹一起穿過了邊境。后來她的家庭又有了新成員:維爾日妮(Virginie)、阿蘇姆普塔(Assumpta)、馬塞利娜(Marcelline)以及巴孔達(Bakunda)。前三個是被人遺棄的女孩,貝亞特麗斯在難民營地遇見了她們,便將她們當作侄女收留了下來;巴孔達是一位十三歲的男孩,1993年愛國陣線的叛軍入侵盧旺達北部地區,致使數千人流離失所,貝亞特麗斯在那時收留了他。慢慢地,貝亞特麗斯收容了七個流浪的孩子,他們都是在戰爭中失去家人的孤兒,在逃往扎伊爾的途中遇見了貝亞特麗斯。

* * *

難民營是在7月建立的,持續存在了兩年多的時間。一些營區擴大到了足以容納四十多萬人的規模,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難民營,比扎伊爾東部的所有城市都大。所有難民營的人加在一起足足有一百萬。奇怪的是,這些難民營調動了大屠殺都沒能調動的國際資源。第一批救援人員到達沒幾天便察覺到霍亂暴發的跡象。致命的寄生蟲在骯臟狹窄的營房里迅速傳播。如果沒有合適的醫療條件,體弱的難民在幾天之內便會染病死亡。得了這種病,人會不停地腹瀉和嘔吐,身體的水分大量流失,直至器官衰竭。1994年7月28日,僅一天之內,便有一千具難民尸體被收集起來,由翻斗卡車倒進石灰坑里,什么儀式也沒有。

大屠殺期間,外國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根本無法進入盧旺達,現在他們在戈馬地區建立了營地。數百具撒著石灰的尸體被倒進萬人坑的照片與最近的屠殺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道德關聯,不過這次的災難更容易解決:之前那場暴力沖突錯綜復雜,如果加以軍事干預,會讓局面變得混亂和血腥,而這場危機只要花錢就可以解決。接下來的兩年,扎伊爾東部難民得到的捐助超過了十億美元,比盧旺達新政府獲得的資助還要多兩倍。[1]愛國陣線十分憤怒。副總統保羅·卡加梅說道,“我個人認為,難民問題正在掩蓋我們面臨的所有其他問題。我們不再談論孤兒、寡婦、(盧旺達的)受害者,我們只會談難民、難民、難民。”[2]

在營地里,活著的人和死的人躺在一起,沒人有力氣或辦法把尸體搬走。醫務人員在病人之間奔跑忙碌著,盡可能快地為他們輸液,卻經常找不到胳膊上的靜脈。腹瀉讓人們的破衣爛衫骯臟不堪,空氣中彌漫著糞便和死尸的氣息。一個月后,五萬人失去了生命。

* * *

貝亞特麗斯來到戈馬南邊的一個小難民營,有幸躲過了最為嚴重的霍亂流行。但是,她還得面對其他的挑戰。每天她都要在漫長的隊伍里等待食物分配,其間還要和她的婦女組織開會,訪問衛生診所。她后來在書中寫道:“最糟糕的是覺得自己派不上用場。”[3]男人可以嘗試賺些外快,例如在當地的農田里干活,或者為市場運送甘蔗和木薯,而女人則忙著清洗從盧旺達隨身帶來的一點衣物和鍋碗瓢盆。

難民營里的外圍出現了熱鬧的市場,在這里可以買到從盧旺達掠奪來的贓物,還有一些日常物品,如中國制造的牙刷、肥皂、廉價的腈綸服飾以及扎伊爾、盧旺達和西方音樂的盜版磁帶。一名聯合國官員將戈馬附近五處營地的基礎設施分了類:有兩千三百二十四家酒吧、四百五十家餐廳、五百八十九家不同的商店、六十二家理發店、五十一家藥店、三十家裁縫鋪、二十五家生肉鋪、五家鐵匠和機械修理鋪、四家攝影棚、三家電影院、兩家酒店和一座屠宰場。[4]市場里有打著廣告的袋子,里面通常是些過期或者無效的藥品,有裝著傳統藥粉、草藥和混合藥品的罐子。營區存貨豐富,引來很多本地人的光顧。從布卡武和戈馬趕來的扎伊爾人大老遠地跑到營區來買汽車、音響和電視等贓物。具有創業精神的難民建起了戶外濱湖酒吧,布卡武的年輕人到了周末會到戶外的濱湖酒吧喝酒,他們會在天黑前回家,以防被四處游蕩、尋找獵物的暴徒盯上。布卡武的人至今仍然很懷念烤肉串(mishikaki),這是一種難民們用牛羊肉做成的烤肉,就著當地的佩里姆斯啤酒一起下肚,實在美味。

但是,絕大多數難民,比如貝亞特麗斯,在逃離盧旺達的時候除了衣物什么也沒帶,根本吃不起這樣的美食。他們每天只吃一頓,吃的是從供應處領取的:一把美國人剩下的玉米面、一杯豆子、幾滴菜油、一小撮鹽。

在貝亞特麗斯的難民營,難民生活已經對社會結構產生了嚴重破壞。一份營區通訊反映,難民營地童婚數量的增長令人擔心,這種現象在盧旺達是相當罕見的。年輕的小伙子或年齡更大的男人娶的女孩只有十三四歲,有時候甚至是娶來做第三房或者第四房老婆。一些年輕人把從盧旺達搶來的貨物和金錢帶了過來,足以同時負擔幾位女孩的彩禮。這些年輕人往往已經家破人亡,結婚可以讓他們重建破碎的生活。有時候,這些妻子得和其他女人共住一個小窩。這些婚姻大多短命,造就了許多沒有父親的孩子,加重了難民營的饑餓和疾病問題。[5]貝亞特麗斯走過一個又一個營區,為婦女開辦權利講習班,聽遭受虐待的婦女們傾訴一個又一個故事。許多年輕的女孩被迫賣淫,出賣身體的錢往往只夠買一盤豆子或幾個油炸面餅。因為難民(至少在理論上)被禁止去營地外的農田耕地或自由活動,無聊和無所事事就成了大問題,特別是對成千上萬的失業者來說。男人們往往靠香蕉啤酒和自制的酒打發時光。酗酒、家暴和暴力令難民的萬般苦難雪上加霜。

對貝亞特麗斯和許多其他人來說,生活充滿了恐懼和猜疑。她和婦女們在通訊和聲明中譴責愛國陣線的暴行。她覺得自己的名字上了基加利的黑名單,一旦她回去,就會被逮捕或者陷入更可怕的處境。愛國陣線的軍隊數次突襲基伍湖的難民營,殺害了數十名可疑的武裝人員和難民。另外,由于貝亞特麗斯組織了婦女自助團體,營區的胡圖極端分子也將她視為了眼中釘。不久,有人說她是愛國陣線的人,有圖西族人的特征。暴徒襲擊了她的幾個朋友,聲稱他們支持湖對岸的新政府,雖然真正的動機可能只是想搶走他們的微薄財產。她在日記中寫道:“人就是這樣,當他害怕的時候,他看誰都是敵人,覺得想要活著就得消滅他們。”

戰爭催生了一批新的暴徒和罪犯。不法之徒成群結隊地在營地里游蕩,騷擾婦女,靠偷竊為生。一名盧旺達的牧師來營地看望他的家人,結果被暴徒毆打致死,尸體被扔在了營區邊上。還有一位婦女和她五歲的孩子被一顆扔進帳篷的手榴彈炸死。[6]

僅僅只是懷疑某個人可能是間諜,便足以召集來一群手持木棍、鋤頭和大刀的暴徒。1994年10月25日,在基圖庫(Kituku)營區,難民們在水庫邊逮捕了四名男子,指控他們想在水井里下毒。其中三人逃跑了,剩下的那個則被石頭活活砸死。幾天后,在附近的一個營區,五名圖西族人被暴民追捕并遭殺害。其中一人已經順利逃到了“無國界醫生”(Doctors Without Borders)的衛生所,卻在醫務人員面前被打死。據另一個救援組織稱,“9月的穆貢加(Mugunga)難民營每天早上都能發現新的尸體。”[7]一項調查估計,各營區共有四千名難民死亡,兇手多是前政府雇用的各類武裝。[8]

難民營就像高壓鍋一樣。一千人住在和一座足球場差不多大的地方。這兒根本沒有隱私,因為幾十個人可以輕易聽到每個窩棚里的人做愛、爭吵和閑聊的聲音。帳篷太小立不住,在九個月雨季里,帳篷里外一片泥濘。晚上,氣溫有時會驟降到十攝氏度。貝亞特麗斯只有一張薄毯子和幾塊曾經當衣服穿的布料(kikwembe),平時給孩子當襁褓,睡覺時鋪在地上。早晨醒來時,她身上都是凝結的水珠。

女人們還有別的問題。難民營的援助組織并不提供衛生巾,婦女們不得不用碎布或撕開的床單來代替。營地沒有肥皂,這些布料沾了血以后就會變硬結塊。為了臉面,婦女們只能用做飯的鍋清洗這些血布。“血水如小溪般在帳篷間蜿蜒流淌,小水坑里的血水隨處可見。”[9]

貝亞特麗斯的隔壁住著身材瘦小、營養不良的姆哈維(Muhawe),他今年三歲,是個孤兒,他的母親在逃往扎伊爾的途中難產死了。當她第一次見他時,他身體干癟,頂著個大腦袋,看上去像是走不了幾步路便會摔倒。衛生所給他分發了營養牛奶,但他喝不下去,照顧他的祖母沒錢買別的食物。貝亞特麗斯便買了一些牛肉碎末和土豆,將它們搗碎熬成粥,喂給他吃。經過兩百英里的逃亡之旅和扎伊爾難民營地的苦難生活后,不知怎的,姆哈維的痛苦遭遇成了壓倒貝亞特麗斯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對自己的生活滿懷厭惡和憤怒,開始趁著夜間在她的小窩棚里寫作。“姆哈維和那些死在難民營的幾千個盧旺達孩子做過什么?他參與過大屠殺嗎?憑什么他就活該忍受這樣的命運?”她開始寫她自己的故事,寫屠殺圖西族的恐怖,時常在痛哭聲中睡著。

* * *

對于人道主義組織來說,這樣的困境讓他們痛苦不堪。前政府官員在難民營里設立了行政機構,救援人員必須通過這些機構實施救援工作。難民營里每天有五千人死亡,救援組織必須要采取救援行動,但除非把無辜的平民與士兵以及前政府官員徹底分開,不然就只能和這些種族滅絕罪犯合作,為他們出錢出力。援助組織發起了一場非洲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人道主義行動,僅戈馬地區就來了四十五個組織和一千六百多名救援人員。1994年底,聯合國難民署每天要為難民營花費一百萬美元。付出的努力是有效果的:救援工作展開幾周后,死亡率急劇下降,數千人的生命得到了挽救。然而,援助顯然也同時拯救了種族滅絕的肇事者。正如“無國界醫生”秘書長阿蘭·代泰克斯(Alain Destexhe)所說:“醫生援助難民就得幫助殺人兇手,你讓他們怎么繼續自己的工作呢?”

他們確實在幫殺人兇手。半年多以來,營區的領袖一直拒絕讓難民署統計難民的數量,他們虛報難民人數,為的是私吞多余的食物、毯子和衣服。在恩加拉(Ngara)和坦桑尼亞,一萬兩千名“虛報難民”的食物被人揩了油水,而布卡武難民營的營區領袖私吞了五萬名難民六個月的援助物資。[10]甚至在人口得到統計之后,他們還是會偷走給最急需幫助的人的食物,導致數千名兒童嚴重營養不良。保羅·盧瓦拉卡比耶告訴我,“我們從不為食物擔心,聯合國那兒有的是。”當各家沒有飯吃的時候,絕望的母親會在晚上將嬰兒遺棄在營里的孤兒院,因為那里會有人給他們吃的。

凄慘的遭遇顛覆了難民甚至士兵的道德立場——士兵成了受害者,而非殺人犯。救援人員和當地團體與難民們一起生活交流了幾個月,逐漸形成一種修正式的觀念:屠殺是雙向的,一方是盧旺達哈比亞利馬納政府,另一方是盧旺達愛國陣線,雙方殺害的人數比例不相上下。天主教明愛會為布隆蓋(Bulonge)和潘濟(Panzi)的盧旺達國防軍士兵們提供了食物,聲稱“士兵們必須要吃飯,他們并不全是殺人犯”。天主教會轄下的剛果人權組織“耶米利會”(Groupe Jeremie)還出版過一系列作品,收錄了流亡政府的聲明和報告。[11]

營區首領也會采取更微妙的賺錢手段。他們向數千名協助人道主義組織的難民征稅。一名救援人員估計,僅一個營區的一個組織,其工作人員每個月被征的稅就達一萬一千美元。[12]他們還收地租,控制市場、公共汽車線路和發廊,同時運營著一個用盧旺達貨幣交易的黑市,牟取暴利。

* * *

1994年至1996年的兩年間,國際社會、盧旺達和扎伊爾錯過了將危機扼殺在萌芽階段的最佳時機。他們在1994年的時候沒能阻止種族滅絕的發生,現如今又沒能將士兵和難民們分離開,盡管從1996年2月開始,基加利政府一再揚言會對難民營采取軍事行動。一位聯合國官員回憶道:“這就好像是看著一輛破爛火車在慢吞吞地向前拱。”[13]

事后看來,當時唯一的辦法就是動用武力將軍隊和平民分開。早在1994年8月,聯合國秘書長布特羅斯·布特羅斯·加利(Boutros Boutros Ghali)便開始研究各種保護難民營的方案。軍事專家起草的第一種方案建議,將三萬名前盧旺達武裝部隊士兵及其家屬送往距離盧旺達邊界數百英里外的扎伊爾軍營,跟難民們分離開來。這個遷移方案一方面有可能會遭到前盧旺達武裝部隊領導層的抵制,另一方面需要聯合國授權派遣至少八千名國際部隊,耗費的成本在九千萬到一億兩千五萬美元之間。但是,這項提議缺少參與者的動力,布特羅斯·加利的請求遭到了拒絕。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成員讓他尋找其他解決方案,盡管此次行動的成本和國際社會在1996年敵對沖突再次爆發時花費的數十億金額相比根本不算什么。[14]

怎樣才能解開這一困境呢?8月17日,一絲曙光出現了。頂著國際社會和國內反對勢力的壓力,扎伊爾總理肯戈·瓦·東多(Kengo wa Dondo)在8月17日開始親自著手解決這些問題。就在前一天,國際援助組織剛剛取消了對盧旺達的武器禁運,肯戈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告訴外交官:他別無選擇,只能強行遣返難民。四天之后,扎伊爾的士兵將一萬兩千名胡圖難民遣送到了邊境上。這次行動出人意料的順利:許多難民很高興能有借口擺脫前盧旺達武裝部隊的控制,主動幫助扎伊爾的士兵護衛遣送行動。扎伊爾地方當局恨不得這些麻煩不斷的來客趕緊走,也幫助遣送,讓它順利進行。難民營的士兵沒有暴力反抗,兩萬名難民(大多是被當作武裝人員的年輕人)擔心遭到扎伊爾當局的逮捕,逃到了附近的森林里。沒有武力抵抗,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但是,四天之后,蒙博托和外交人員發出譴責,認為這種強制遣返行為違反了國際法,行動遂告終止。[15]

但是,到底怎樣才算得上強力遣返,還存在著爭議。畢竟,考慮到前盧旺達武裝部隊對難民營的控制,難民可能自愿返回嗎?就連向來不愛擔風險的聯合國法律顧問都開始質疑,這種特殊情況是不是可以“打破常規”。1996年4月,聯合國難民署國際保護處處長丹尼斯·麥克納馬拉(Denis McNamara)表示,由于扎伊爾方面的壓力和資金的缺乏,必須將難民們強行遣返。他說:“我們預料到這么做肯定會備受批評。但這就是現實,無法避免。”[16]

* * *

這件事得到的是一個該地區經常得到的回應:朝人道主義危機砸錢,而不是根除引發危機的政治根源。這種奇特景象完全沒道理,尤其是國際社會在大屠殺期間毫無作為。美國一度拒絕介入盧旺達大屠殺,甚至還阻止聯合國干涉,這次派出了三千名士兵,但嚴格限制他們只能輔助救援工作。法國曾經為盧旺達軍隊提供訓練和武裝,并在大屠殺最嚴重的時期接待過盧旺達政府的官方代表團,現在則將在盧旺達進行“綠松石行動”人道主義干預的幾千名士兵調往扎伊爾東部。坦桑尼亞難民營的“無國界醫生”組織領導人菲奧娜·特里(Fiona Terry)說過一番雄辭:“[這是一場]突發的、廣為人知的人類災難,在這場災難中,敵人是病毒,救星是人道主義援助。在政治危機中陷入癱瘓的軍事力量被突然調動起來參與到這場‘人道主義’災難的救援當中,將這場屠殺變成了一場‘復雜的緊急事件’,其中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有受害者。”[17]

在災難發生的第一年間,盧旺達的新舊政府忙于儲備物資和鞏固權力,此后形勢迅速惡化。雖然國際社會認為這是一場人道主義危機,但實際上盧旺達內戰持續在地下發酵,幾近再次爆發。1995年7月,盧旺達針對扎伊爾的難民營發動了三次襲擊,這是一次公開挑釁。

蒙博托并不在乎能否將盧旺達的難民與流亡政府的各種武裝力量分開。當盧旺達新政府要求金沙薩方面交出哈比亞利馬納流亡政府逃離時卷走的國有資產時,蒙博托給了他們幾箱生銹的彈藥,兩架不能用的直升機和一尊無法修復的重炮。[18]這場難民危機為他那每況愈下的政權注入了新的生機。法國人以前將基加利“輸”給了說英語的叛軍,現在迫不及待地想延續他們在這個法語人口最多的非洲國家的影響力,他們需要蒙博托的允許,以便實施他們的“綠松石行動;而聯合國也在盡力說服金沙薩,允許他們在盧旺達邊境安排大型的人道主義行動。9月15日,聯合國駐盧旺達的特別代表拜訪蒙博托,商討難民危機問題。11月8日,蒙博托抵達比亞里茨(Biarritz)參加法國非洲峰會。這位獨裁者利用手中的籌碼,重新獲得了西方盟友的支持。

蒙博托與盧旺達流亡政府的關系更好。他過去就跟哈比亞利馬納總統是好朋友,曾在1990年派遣一個營的部隊幫助哈比亞利馬納政府抵抗早期愛國陣線的進攻,并且在哈比亞利馬納總統死后迅速將他的尸體送回了他的家鄉巴多利泰(Gbadolite)。總統的遺孀阿加特·哈比亞利馬納(Agathe Habyarimana)過去一直在總統背后操控大權,她也在巴多利泰加入了蒙博托一邊,在大屠殺期間把蒙博托在雨林中的行宮當作她的大本營。1994年10月,她和表弟塞拉芬·盧瓦布孔巴(Seraphin Rwabukumba)陪同蒙博托前往北京訪問。媒體報道稱,他們獲得了有關政府資助的價值五百萬美元的武器,把它們送交扎伊爾政府,成功規避了武器禁運。[19]她丈夫的尸體被冷藏在蒙博托的宮殿。蒙博托向她保證,總有一天,哈比亞利馬納將在盧旺達入土為安。

* * *

1994年7月至1996年11月期間,安理會就扎伊爾難民營的問題共發表了十項聲明和決議,“表示強烈譴責”和“嚴重關切”,還批評了外交搖擺政策,認為這一政策令全世界不愿付諸行動。許多聯合國規劃團隊訪問了難民營,為首的是加拿大的軍事顧問,討論可能的干預手段。在紐約的聯合國總部,工作人員們戲稱授命前往的部隊是“‘不會’部隊”。和平行動部的一位官員彼得·斯沃布里克(Peter Swarbrick)告訴我,“這些部隊不會進入營地,不會動強行解除非政府軍的武裝,它只是個幌子。”1995年底,布特羅斯·加利放棄了軍事干預,專注于緩解當地的人道主義危機。

自從1993年聯合國在索馬里的部署搞砸以后,美國國會就立法禁止美軍接受聯合國的指揮。美國總統大選即將于1996年11月舉行,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總統并不想派軍隊到中非的一個復雜混亂、不受待見的泥潭去。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國務院官員參與了此次決策,他告訴我:“想要確保難民營的安全實在是太難了,沒人對這種行動感興趣。回想起來,當時能不能做更多的事?肯定是可以的。”畢竟,他們在波斯尼亞就做了不少事:1995年,美國及其歐洲盟國向該地派遣了六萬人的軍隊。

而且,美國政府在這個問題上和法國政府有著嚴重的分歧。法國政府的領導層認為大湖區(Great Lakes)[*] [20]的沖突是法國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競爭影響力的中心。難道不正是盧旺達愛國陣線這支講英語的叛軍從基加利的法國盟友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手中奪取了政權,而且正忙著推翻另外一個統治者蒙博托·塞塞·塞科嗎?正如一位匿名的法國高級官員說的那樣:“我們不能讓英語國家決定法語國家的未來。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希望蒙博托能回來,他不能被除掉……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將盧旺達的商業經濟發展起來。”[21]法美雙方在安理會就此問題爭執不斷:每當馬德琳·奧爾布萊特(Madeleine Albright)提出,要對蒙博托采取強硬措施的時候,法國就揚言要否決提議;每當法國想要強硬對待愛國陣線侵犯人權的罪行時,美國就會站出來軟化態勢。

已經為國際社會在大屠殺期間的不作為感到深惡痛絕的愛國陣線絕望地觀望著。盧旺達情報頭子帕特里克·卡雷蓋亞(Patrick Karegeya)回憶稱:“直到1996年初,我們才明白,國際社會根本不會采取行動。”1996年8月,副總統保羅·卡加梅訪問華盛頓。在與美國國防部長以及國家安全委員會負責人談話時,他警告道,如果國際社會還不真正協助解決問題的話,他不得不采取行動。一位參加會議的國務院顧問說道:“我們并不明白他究竟想告訴我們什么,當然也沒有意識到他說的采取行動就是入侵。”盡管他們如此辯解,但你很難相信曾向基加利派遣軍事訓練和排雷部隊、為新政府提供非軍事性援助的美國官員,會對這次入侵一無所知。駐扎在基加利的美國國防部聯絡官里克·奧思(Rick Orth)說:“我們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但我并不認為我們曾支持盧旺達政府的這一行動。”

最后,在1996年10月,為了不被批評,盧旺達軍隊偽裝成剛果本地叛軍發起了入侵。剛果東部邊境地區難民營里的記者和救援人員報道了“穆倫蓋叛軍”(Banyamulenge rebels)的襲擊。他們是剛果圖西族人,與蒙博托政府有矛盾。攻擊的第一個目標是地處魯濟濟平原(Rusizi plain)的難民營。這是一片延綿數百英里的遼闊草原和稻田,又恰是剛果、盧旺達和布隆迪的交界處。那兒的難民營里住著約二十二萬名難民,聯合國從蒙博托的軍隊里雇用了幾百名士兵保護他們。入侵的軍隊迅速攻破了這些營地,一些難民被迫逃到布隆迪,而大部分人則逃到了更遠的剛果。10月22日,位于坦噶尼喀湖(Lake Tanganyika)北端的烏維拉(Uvira)并未對盧旺達支持的聯軍做出抵抗便淪陷了。部隊沿著東非大裂谷(Great Rift Valley)繼續向北行進,大裂谷連接著坦噶尼喀湖和基伍湖,將剛果與西部的盧旺達和布隆迪分隔開來。10月底,他們已控制了基伍湖南部末端城市布卡武,驅散了約三十萬的難民,這些難民別無選擇,只能逃到遠離盧旺達的山上。

人道主義官員們十分擔憂,因為在過去的兩年里,這些虛弱的難民需要依靠他們援助的食物才能生存,如今他們卻都逃到了條件惡劣的內陸地區。歐洲人道主義援助專員艾瑪·博尼諾(Emma Bonino)警告道,“五十萬到一百萬的難民即將面臨死亡。”[22]外交官們再次燃起了一個想法:派遣一支國際部隊,建立一條“人道主義通道”,既可以讓難民們返回家園,又可以保護救援人員。然而,這樣的爭論很快又陷入了另一場外交口角,即法國人與盎格魯—撒克遜人之間的爭執。法國外交部長埃爾韋·德·沙雷特(Hervé de Charette)催促部署武力,關注胡圖難民的困境:“我們是在照顧我們自己的國家利益……但是那里足足有一百萬人正身處險境。”[23]法國敦促美國“停止拖延”。英國海外發展部大臣林達·喬克(Lynda Chalker)認為法國的立場“愚蠢可笑”。[24]謠言在法國政府官員耳中廣為流傳,高級政策顧問懷疑,盎格魯—撒克遜人故意拖延干預措施,以便讓盧旺達的入侵行動取得進展。

在基伍湖北端的戈馬城,盧旺達軍隊在11月2日越過了邊境,將六十萬難民趕入了穆貢加難民營,這座難民營在基伍湖畔,距離邊境有十幾英里遠,這些難民的到來使得這座營地成了該地區最大的城市。加拿大政府表示愿意牽頭發起一項多國任務,幫助保護難民和救援人員;英國派遣了一支特種部隊隨時待命。

11月16日,當盧旺達軍隊和叛軍準備進攻穆貢加難民營時,美國終于同意通過聯合國安理會的決議,授權派遣三千至四千人的國際部隊前往基伍地區,該地區位于剛果東部,毗鄰盧旺達、烏干達和布隆迪。

次日,盧旺達軍隊分別從西邊和湖邊襲擊了穆貢加難民營,將大多數難民圍困起來,趕往東部返回盧旺達的大道。五十萬人在短短的三天內就回到了家。在曼哈頓東河(East River)西岸的聯合國總部里,彼得·斯沃布里克回憶起加拿大莫里斯·巴里爾將軍(General Maurice Baril)當時的反應,他那時剛剛被指派領導這場軍事干預行動,他說:“可以松口氣了,松口氣。國際社會終于走出困境了。”

當加拿大和美國的軍事偵察隊開始收拾行李時,有四十萬到六十萬名難民正在逃往剛果東部的叢林。


[*]指非洲中部維多利亞湖(Lake Victoria)、基伍湖、坦噶尼喀湖等湖泊的周邊地區,也是剛果民主共和國、烏干達、盧旺達、布隆迪等國的交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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